之后的事情,我的记忆稍稍有些恍惚,似乎是拿勘合贸易的事劝过信长,想让他有所顾忌,但是他的态度却十分坚定。在他看来,征伐朝鲜之事,并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的问题,一旦时机成熟,则势在必行,即使和明廷交恶、失去那笔勘合贸易的收入也在所不惜。
反正他控制着安土町、堺町、京都等繁华商町,经营有撰钱屋和钱座等,还有大量的领地和寺社收入,不用担心会缺什么钱。不仅如此,在安土城建好后,他现在甚至没有需要特别花钱的地方。
另外,他的口气之中,很轻视明廷的战力,似乎觉得即使明廷出兵支援朝鲜,也能很轻易的将其击败。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并未和明军接触,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在离开安土城返回吉良阵屋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这种想法,应该是鉴于嘉靖二年(1523)的宁波争贡事件。
那一年,大内、细川两家都向大明派出了堪合贸易船,结果是大内家比细川家先行抵达宁波,按照惯例应该在细川家之前交易。然而,主持市舶司的太监赖恩,却接受了细川方的贿赂,让细川家后来居上,并且在宴席上给予其远超大内家的礼遇。大内家的宗设谦道为此极为不忿,趁夜干掉了细川家的所有使团人员,然后以五十三人的兵力(据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的相关记录,另南京翰林院孔目何良俊记录是七十二人),深入明境追杀帮助细川家行贿的宋素卿(明国人,细川家船队副使)。他们沿途杀散多股官军,击杀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掳走指挥袁琏,一直打到了江西芜湖一代,甚至还试图攻打南京城。《明史日本传》的记载中,对此描述的非常生动:“突犯会稽县,流劫杭州,突徽州歙县,至绩溪、旌德,屠掠过泾县,趋南陵,至芜湖。烧南岸,趋太平府,犯江宁镇,直趋南京。”
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浙中,明廷闻报大怒,很快就关闭了宁波、泉州两处市舶司,宗设谦道等人也被苏松提督曹邦辅、副使王崇古率领佥事董邦政、指挥张大纲、把总娄宇等麾下的数千官兵包围,然后全部予以剿灭。
五十三个像野猪般流窜的武士,居然能够搅起这么大的风浪,实在是匪夷所思。这充分的暴露了明廷内部军事上的薄弱,也让之后的少量真倭和大量假倭们深受鼓舞,开始频频袭击大明沿海地方。
而信长,肯定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吧……他却不知道,那些武士能取得这样的战绩,乃是因为当时承平日久,明国内地武备极为松弛、兵将素质极差之故。然而,在大明的边地,还是有非常精锐的军队存在的,即使是江浙一带,经过长期抗击倭寇的战事,也已经有一批精锐的武将和部队成长了起来。如果真的和大明发生战事,很可能将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在原本的历史上,秀吉后来侵入朝鲜,最头疼的对手是朝鲜李舜臣的水军(大寒冥国所谓的六千年历史,真正值得一提的其实仅此一人),以至于连军需和补给都无法顺利运送过去,给作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等到他本人一死,就不得不撤了回来,并且被大明和朝鲜两国在露梁海逮住,于海战中遭到极为惨重的损失。
如今的态势,和历史上有了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变量,就是多了我手中这支强大得多的水军,大概不用再担心补给方面的问题。而按照信长的预定安排,一旦发生战事,我将会作为总大将侵入朝鲜,并且和大明对上。这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从家族前途上来说,都不是我愿意接受的。
难道我这些年努力扩展领地,发展水军,结果就是为了积蓄实力和功绩,然后成为攻击中朝两国的先锋和炮灰?想到这裏,我忍不住感到有些懊丧。
与此相比的话,信长想废黜天皇家族的事,我倒不怎么在乎……
回到吉良阵屋时,我的心情依然没有平复下来。看到出迎的信景,我若有所思的问道:“景次郎,据你看来,我们吉良家现在情势如何啊?”
“本家是家中的第一门阀,按照当前的趋势,等到主公平定天下之后,自然也是仅次于主家的显赫武家吧!”信景很快的回答说。
“不是这样的,”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只做到目前这个程度,停止扩展本家的势力,你觉得,是否足以对得住本家的家名,并且对得住跟随我的诸位大人了呢?”
“父亲大人的功业,自然是极其显赫了,”信景的语气中满是崇敬,“即使是遍观全天下,也难以找出几位像父亲这样白手起家、攻取数十万石领地的武士吧?家中的各位大人,还有我们兄弟几个,自然都是心悦诚服,哪还有什么不满呢?”
他显然没有领会到我话中的意思。
好吧……我换了更加直白的说法:“如果我现在将家业交给你继承,你觉得怎么样?”
“父亲大人正当鼎盛之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信景显然是大吃了一惊。
“你就回答我,是否有信心笼络住家中的各位重臣?并且守住目前的家业?”我继续看着他问道。
信景认真的思索了一会,抬头看了看我,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如果父亲大人是想看孩儿的志气和器量,那么至少现在,孩儿确实没有这个把握,能够让家中诸位归心,并且在乱世中守住这份家业。想要做到的话,还需要更多的历练才行。而且,和父亲大人比起来,孩儿实在差得很远,或许一辈子也赶不上,毕竟您太过耀眼了……这样说,您是否会失望?当然,若是您觉得兄长比我更加适合,那么孩儿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叹了口气。也难怪信景会这么想,关于家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敏感了一些。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亲生父子和亲生兄弟,为了家业而产生矛盾、甚至反目成仇的事例也有很多。
“总之,你继续努力吧!”我只好这样说道。
“是。”信景恭敬的走了出去。
我坐在正厅之中,继续自己的思考。没想到过了一会,石谷赖辰忽然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