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周茉天刚亮就醒了。她收拾完毕往车场去,却发现大铁门上落了锁,薄蓝色的晨雾之中,裏面的空地安静而开阔。
周茉晃了晃铁门上的锁链,衝着裏面大喊:“贺冲!起床啦!”等了一会儿,从楼房里走出来一道人影,正是贺冲。等他走近,周茉才发现他只穿了一条大裤衩,脚上趿拉着人字拖,打着哈欠,满脸的不高兴。
贺冲:“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六点。”周茉晃着锁链,满脸的跃跃欲试,“先从哪一件开始?”
“什么哪一件?”
周茉以为他要出尔反尔,忙说:“昨天晚上,你不是……”
“哦,等我睡醒了再说。”贺冲又打了一个呵欠,转身往里走。
“喂!”周茉赶紧喊住他,“你把门打开啊!”
贺冲脚步一顿,回头道:“钥匙我没带,你翻进来吧。”
大铁门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周茉抬头看了看,神情犹豫。
贺冲略一挑眉:“还想做坏事呢,这点胆量都没有。翻不翻?不翻我回去睡觉了啊……”
“等等!”周茉吞咽一下,靠近一步,双手握住铁栅栏。
贺冲走近指点:“踩着横栏,手抓稳了再往上爬,过顶点先迈一条腿过来……怕什么?掉下来我肯定能接住你。”
周茉点了点头,牙关紧咬,下颔紧绷成一条线,最后深吸一口气,手抓紧栅栏,脚下用力一蹬。她一边攀爬,一边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很快就到了最高处。她把身上带的一个布包先扔下去,然后按照贺冲的指导,先迈过右腿。她往下望了望,紧张感消散了几分,正准备冲贺冲炫耀一句时,左脚在横杆上一滑,身体登时往下坠。
“啊!”周茉惊叫一声,心脏高悬,脑中一片空白。
片刻,她回过神,感受到了两条手臂箍在背上强劲的力度,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落地,而是被贺冲抱着,脚下悬空。
贺冲呼吸的气流拂在她的头顶,声音里带笑:“慌什么?说了会接住你的。”
周茉全身的力量都落在贺冲身上,她双手原本是方才慌乱之中,下意识地抵住他胸膛的,此刻便觉整个手掌心都烧了起来,不敢再继续,便扭动身体,小声地说:“放我下来吧。”
贺冲松了手,低头望着她笑:“能站稳?”
周茉落地,别过目光,不自在地低下头整理衣服。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贺冲却早已转身走了,步子懒懒散散,还和平常一样。周茉心裏徒生一股微妙的气恼。
到了楼里,贺冲没让周茉上去,叫她在楼下等着,自己几步上了二楼。房间里严天宇和林星河睡得四仰八叉,贺冲没把人叫醒,套上衣服,再揣上手机和钱包。
下楼一看,周茉正蹲在已经被拆解的那辆奥迪车前看得津津有味。贺冲走过去,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拍:“看什么?”
周茉说:“小时候练基本功,老师让我观察周围的东西,记住了,再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贺冲看着车头里搭建复杂的发动机结构:“这你能画出来?”
“能,眼睛能看见的一切,我都能画出来。”
贺冲笑了笑,忽地往她面前一凑:“那我呢,你能画吗?”
周茉被他吓得差点后退一步,连呼吸都放缓了。她望着贺冲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时间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能啊。”
“那你画一个。”
“不画。”
“为什么?”
“我身价很高的。”
贺冲笑了笑,手掌在地上一撑,腾地站起身。周茉愣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贺冲还会接着跟她“讨价还价”的。她跟着站起身:“你这不是诚心求画的态度。”
“还要我三顾茅庐?你想画就画,不想画就不画,这是你的自由。”
方才在大门口时那种有点气恼的感觉又生出来了,堵得周茉莫名胸闷,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那感觉就像在跟人打羽毛球,本来打得好好的,突然间对面不接球了,任由那球飞远坠落。
贺冲带着周茉去吃早饭,预备吃完送她回城,顺便去办点事。这回不是在街边的小摊子上,而是一家正规的店面,更干净整洁。阳春面,卧两个蛋,清淡的汤里油花清亮,葱末清翠,让人食欲大增。
周茉吃得投入,贺冲站起身,片刻后端了两碗热米茶回来,搁在她手边,看她狼吞虎咽的,笑道:“上回吃东西不挺秀气的吗?”
周茉含糊应了一声“饿了”,最后连汤都快喝干净了,感觉身上热乎乎的,连带着心情也好转了。她看贺冲也已经吃完,便去拿包准备付账。
手刚伸出去,就被贺冲一把摁住。
贺冲压低声音:“直接走。”
周茉眼角一跳:“可是……”
“淡定点,假装已经付过钱了,就跟平常一样走出去。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走,行不行?”
周茉眨眨眼,手心裏浮起一层汗,心脏剧烈跳动,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行。”
店里后厨忙忙碌碌,老板娘在给旁边桌上餐,一切如常。她看见贺冲嘴唇开合,无声地数“一二三”,立马站了起来。
穿过不大的店面,穿过整齐摆放的餐桌间的过道,穿过门口的收银台……阳光顷刻间闯入眼中,周茉像溺水之人得救一样大口呼吸着。然而还没停上两秒,后背便被贺冲一推:“跑!”
周茉想也没想,拔足狂奔。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跑出去六七百米,到了车场的大门前,方才刹住脚步。
贺冲紧随其后,一边掏车钥匙开门,一边低头看她,笑问:“怎么样,刺|激吗?”
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周茉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太阳爬过了楼房,越升越高,车往市中心的方向开去。贺冲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因为自上车起,周茉就一言不发。
贺冲愣了一下:“怎么了?不高兴?”
周茉眉头紧蹙:“我有点良心不安。”说这话时她很没底气,清单是她列的,贺冲也是照着清单执行的,结果她反倒矫情起来。她顿了顿,解释道,“这样的小店,辛苦一年也赚不到多少钱吧。”
“还行。”贺冲没告诉她,做餐饮的可比他这个“修车”的赚得多多了。
周茉抓着安全带,踌躇又踌躇,最后长舒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我想回去把钱补上。”
贺冲不说话,看着她。
周茉神情坚定:“一定要补上。我自己做坏事可以,不能损害别人的利益。”她看一眼贺冲,心裏有些惴惴不安,怕他不高兴,示弱似的恳求:“行吗?我可以补你油费。”
贺冲非但没有不高兴,眼底反倒泛出些许笑意,但嘴上还是说:“你这人真是事多。”
贺冲转头看她一眼。小姑娘垂着头缩着肩膀,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模样。他不知为什么想笑,心裏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欣慰,大概是因为没有看错人——她有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善良,黑白分明,因此也容易摧毁。千万人蹚过世俗的不归河,变成了混沌的灰色,而周茉不必非得如此。
沉默之中,车仍在继续往前开,周茉不得不出声提醒:“是不是该掉头了?”
贺冲笑了:“钱我已经付过了。”
“你骗人。”
“给你端米茶的时候就付了,我故意骗你的。”
周茉瞪了一眼,贺冲却笑意越盛,他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往储物格里去摸烟,点燃之后抽了一口,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周茉低声嘟哝:“幼稚。”还大她八岁呢。
贺冲不想被周茉的父母撞见徒惹麻烦,把车停在了离周家别墅一个路口远的路边。离家越近,周茉就越沉默,停车的时候,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去服刑。
贺冲在心裏叹了口气:“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存了吗?”他看周茉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周茉解开安全带,伸手开门,又蓦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着贺冲:“随时都能打吗?”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能一下看进人的心裏去。贺冲沉沉地笑了一声:“你想打就打。”
送走了周茉,贺冲开车往顾家去找顾之茹。
前两天顾之茹打电话约他面谈,说合葬的事可以协商。根据上回周茉提供的情报,贺冲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顾家企业的经营状况,估计所谓的财务危机真不是空穴来风。
他对这次会面抱有十二分的期待,但没想到顾之茹仍然态度傲慢,寸步不让。
贺冲自然也是坚持原则毫不妥协,会谈陷入僵局,不欢而散。
好在改装方案的事情进展顺利,贺冲跟林星河和严天宇一头闷在车场,连续捣鼓了一周,把最终方案完成了。
孙祁见面验收,十分满意,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首款,说等他找人落实了方案,再结算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贺冲毫不吝啬,赚来的钱三人均分。两个大学生这一单收获颇丰,满意而归,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闹哄哄的车场一下就安静了。
这天早上,贺冲一个人在楼下拆车的时候,忽觉偌大的厂房格外冷清。他莫名就想到不久之前,有个小姑娘蹲在那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看自己拆车的场景。
他停下动作,扔了扳手,从车底下爬起来,摘下手套,洗干净手,背靠着水池点了一支烟。
十天过去,周茉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过。
他细品了品自己的心情,自嘲地一笑。现在的小年轻,哪有一个长性的,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
他闷头猛抽了两口,把烟摁灭,转身上楼,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锁上大门,开车就往邻市珞城去。
在车上,贺冲给韩渔打了个电话:“后天我舅舅过生日,我离开西城一趟,酒吧的事你多看顾一下。”
韩渔“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人在西城的时候管过酒吧一样。”
贺冲笑道:“这不是信任你嘛。”
挂断电话,一路北行,中午时分,贺冲到达了珞城近郊的服装厂。
贺宓年轻时犯糊涂,生下贺冲之后,为了自己往后还能正常恋爱生子,没认这个儿子,而是扔给给了哥哥贺正奎。
贺冲的这个舅舅为人老实忠厚,因为这件事没少跟贺冲的舅妈起冲突,最后甚至闹到离婚的地步。但贺正奎自始至终就一个态度——这是他外甥,他必须得管。好在贺冲懂事,从小到大也没给贺正奎惹过什么麻烦。
三年前,贺冲出资牵头,帮贺正奎办了一家服装厂,跟“网红”的独立品牌合作,承接贴牌代工的订单,生意一直不错,年初又扩大了生产线。
下午贺冲跟着舅舅去参观车间,最新购入的大型纺织设备轰隆运转,员工穿梭其间,有条不紊。晚上,两人出去吃饭喝酒,久未见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贺冲搀着大醉的贺正奎从餐馆回到服装厂的宿舍。沿途贺正奎都在念叨,让他赶紧找个媳妇儿,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贺冲哭笑不得:“那您怎么不再给我找个舅妈呢?”贺正奎瞪他:“没大没小。”
服侍舅舅睡下以后,贺冲冲了个凉,出浴室时,发现茶几上的手机在响。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个法国巴黎的号码。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电话:“喂……”
“是我。”
还真是周茉打来的。贺冲开了免提,把电话放在茶几上,点了支烟,笑问:“怎么跑去巴黎了?”
周茉有些无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后,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来了。”
“旅游?”
“培训,我爸找了巴黎一个很有名的油画大师。”
“培训多久?”
“到开学……”周茉叹了口气,“我被看管得很严,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个管家,二十四小时照顾我——其实就是监视。他可能觉得我最近有点不听话,所以……”
贺冲眉头一拧:“你打电话不要紧?”
“每天在大师的工作室培训的时候,他们不会管。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我刚到巴黎的机场手机就被偷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没背下来,就记得前面九位数,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问的茵茵。”
贺冲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一紧,很多情绪翻涌而上。他猛抽了几口烟,待憋闷的情绪稍解,方说:“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周茉气鼓鼓地道:“谁让你不用智能机的,你要是有个微信、有个QQ,我联系你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贺冲登时笑出声:“这话我没法反驳。”
周茉的声音沉下去:“我这么久不联系你,你就不主动联系我吗?”
贺冲哑然,继而苦笑,心道:两人充其量是“雇傭”关系,他无缘无故哪有什么立场主动联系。
沉默片刻,贺冲没接她这茬,转而问道:“在国外待着还习惯?”
周茉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饮食到天气,好一通抱怨。贺冲听着,时不时被她逗笑。这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贺冲都替她心疼起话费来。直到那边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结束了通话。
室内安静下来,贺冲的一支烟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无巨细的汇报之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孤独。
给舅舅过完生日,贺冲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韩渔就是一通嘲笑:“老贺,是什么刺|激你总算决定跟上时代的步伐了?”他趁贺冲不备,伸手就把他裤口袋里的新手机摸了出来,“啧啧——还知道买苹果的。”
贺冲没让他细看,伸手夺回。
韩渔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听叶茵茵说,你问她要小茉莉的微信号?”
贺冲懒得理他。手机确实是因为周茉说的那句话才买的,但他真用不惯,捣鼓半天,装了两三个常用的软件,微信上也就加了两三个人。这下联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发几张照片,广场上的鸽子、阳台上的猫。他嘴上说烦,却也都看了,有时候无聊还会翻出来一看再看。
韩渔却不肯放过:“那姑娘挺好的,现在这么单纯的人不多见了。长得也好看,还是西城大学的高才生。”韩渔“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觉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闺秀?”
贺冲的神情丝毫未变:“你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闲扯完毕,韩渔说起正事:“孙公子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他把邀请函放我这儿了,让你到时候一定赏脸参加——老贺,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贺冲接到孙祁的电话,为了感谢他做出的改装方案,邀请他去参加生日酒会。贺冲并不愿意与孙祁牵扯过深,但终归对孙祁在西城的影响力有所忌惮——孙祁把邀请函送到酒吧就是一个信号。他既然能把贺冲奉为座上宾,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为阶下尘。
酒会在两周之后,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级酒店,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贺冲一身西装,浑身不自在。
孙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那伙朋友:“冲哥,我跟你们提过,办事特靠谱。”
孙祁的一位朋友接茬:“冲哥在南方混过吧?我瞅着眼熟,城市赛赛车冠军是不是?”
贺冲笑得客气:“那是第一届,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运点。”
孙祁另一位朋友笑道:“冲哥现在是开张迎南北呢,还是只接受私人订制?”
孙祁替他回答了:“这是门手艺活,冲哥想多接也没这精力,是吧冲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不希望贺冲再接其他人的单子。
贺冲笑说:“我是业余的,能力不够,承蒙孙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后,贺冲借机离开了宴会厅。室内禁烟,他去阳台上点了一支,手臂撑在栏杆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边的草地上衣香鬓影。贺冲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一顿——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瞧了片刻,确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这儿并不是巧合,孙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书兰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来参加宴会了。她从巴黎出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没怎么休息,整个人都是蒙的。
唐书兰的手指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问你话呢。”
周茉这才回过神来:“哦,我学的是油画专业。”
对面是在西城极有影响力的段家父子,段家书香门第,后来弃文经商,主要经营时装化妆品业务,在艺术投资领域也涉猎颇深。现在,主管艺术投资这一块的是段永昼。段永昼二十六岁,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刚回国。今晚周茉被带来参加宴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段永昼。
段父笑说:“永昼也喜欢艺术,小时候还想跟他祖父一样学画画,可惜天资不足。”
周思培笑得谦恭又不流于谄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两个小辈单独聊聊,我们在旁边站着反倒碍事。”
段父笑道:“对对,咱们聊咱们的。”
唐书兰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尴尬。周茉看了看对面的段永昼,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段永昼神色平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吗?”
两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周茉听见段永昼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她转头去看,却见他拿手背抵着嘴唇,眉头紧蹙,苍白的脸因为这两声痛苦的咳嗽,总算染上几分血色。
“你没事吧?”
段永昼摇摇头,声音平缓如流水一样:“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着我。”
他这样一说,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帮你要杯热水。”她牵了牵礼服的裙角,站起身拦住一名服务员。
很快,热水送到段永昼手里,他端着水杯喝了两口,轻声对周茉说了句“多谢”。
周茉干坐着,却不敢走,刚才起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唐书兰和周思培就坐在不远处,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段永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说:“进屋吗?”
进了酒店大厅,段永昼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问起,我会跟周叔叔说我单独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愣:“为什么帮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昼语气平淡。他似乎并不想与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绕过她往里去了。
周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父母并没有跟进来,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大厅后面走去。那儿有条走廊,直通后门的停车场。
拉开后门,停车场里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茉深吸一口气,忽听身后的门被拉开,悚然转身,却是一愣。
站在门口的是贺冲。
贺冲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着她笑得有几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见了。”
周茉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儿?”他穿着十分正式的西装,上回见他这样打扮,还是在贺宓的葬礼上。不得不说,他穿上西装有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感觉,是正派又内敛的英俊。
贺冲摸出车钥匙:“去哪儿?送你一程。”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上了车,贺冲扯下领带,又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这才觉得舒坦。把车开出停车场,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礼服裙,化了淡妆,头发也认真打理过。好看归好看,但过于精致,总觉得有点儿陌生。
刚才她被父母押着相亲的全过程,他在不远处,一点没落地围观下来了,心情复杂,却又理不出头绪。
周茉打开车里的广播,垂首沉默,神情恹恹。
贺冲收回目光,去摸烟盒,拿出一支烟,滑打火机,细微的“咔嚓”一声,火苗喷出来。贺冲低头凑拢,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来。
他没看周茉,沉声说:“那人看着很正派。”
周茉惊讶,没想到那么难堪的场景居然被贺冲给看见了。她抬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准的,他不是坏人。”
那种气恼的感觉又滋生出来,堵得周茉心口发闷:“你什么意思?”
贺冲笑了笑:“陈述事实,没什么意思。”
火气上涌,周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懂什么!”
贺冲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周茉紧咬着唇,眼里泛起水光,委屈一时堵得她喉咙发梗:“你知道为什么家里对我管束这么严格吗?我爷爷是暴利起家,文化层次不高,我爸一直想进入真正的上流阶层。他的方式就是从小培养我,通过联姻达到他晋升的目的……”
眼眶里眼泪在晃动,周茉忍着始终没让它落下:“小时候不懂,以为是对我要求严格。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听见我爸跟我妈把西城有头有脸的家庭挨个数了一遍……”
家世、学历、样貌……称斤轮两,精打细算,那场景过于冷血露骨,让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贺冲忽地踩下刹车,周茉身子往前一倾,立马伸手按住中控台。
贺冲左手拿烟,右手伸过来,关掉了电台广播。沉寂之中,烟在车厢里缭绕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着周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我……”
“想不想?”
周茉闭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闹没用。”
周茉抿住唇,一声不吭。她不敢。她一无所有,离开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左手捏着的烟蓄了长长一截烟灰,贺冲掸了掸,送进嘴裏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顿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当然,你跟我不一样。你想逃离的这种生活,未必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他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复又发动了车子。窗外路灯迅速后退,明与暗的纷乱|交替之中,周茉始终沉默。
贺冲有一种预感,这番对话之后,他跟周茉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车停在了离周家不远的路边。贺冲手搭在副驾驶座椅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下车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沿路花木扶疏,贺冲没急着走,看着周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树下定住脚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贺冲一愣,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奔了过去。
周茉的脑袋深埋在双臂之间,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他抓住周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劲。周茉身子往前一倾,双膝跪在地上,被他结结实实抱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娘远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她哭得认真,身体颤抖,仿佛着急回家,却又被寒雨淋湿羽翼,不识归途的幼鸟。
贺冲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高中读完了,大学没考上,无处可去,在一种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队报到的大巴车。那时候训练完毕,在操场上看着落霞归去,总有一种天地浩大而自己无路可走的恐惧。
成长拔节的痛,比任何伤害都要来得深刻。周茉正在经历,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这种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欢。
贺冲斟酌着,晃了晃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周茉:“再带你去打拳?”
周茉瓮声瓮气地答:“不去。”
“那你饿不饿,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吃。”
贺冲眯眼:“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能给点面子吗?”
周茉“扑哧”一下,总算笑出声来。
贺冲松了手,扶她蹲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她脸上的妆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狼狈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贺冲的衣袖拉过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贺冲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没有鼻涕!”
“还没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见贺冲笑得促狭,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两人蹲在树影下的模样,一点也对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华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觉得畅快,心裏也渐渐生出一点勇气:“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没明白,“嗯?”
周茉抬头,眼睛被泪水洗净,显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沉吟:“我得考虑考虑,毕竟我身价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记仇,小气鬼。”
贺冲笑出声来。
披荆斩棘,涉水屠龙,本就是骑士的职责。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闯荡世界,骑士甘愿奉陪。
他看着周茉,心裏是多年未曾体会的无所适从。所有情绪,最后只能归纳成一句在心裏的感叹:枉他大她八岁,阴沟里翻船了。
新学期开学,周茉除了学业,还得陪着叶茵茵筹备创业大赛决赛的事,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准备跟贺冲见个面。
这天上公共课,周茉给贺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贺冲虽然是换了智能手机,但回复微信常常不及时。周茉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复,百无聊赖,翻出自己的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无意识地往上面勾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