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姻缘符(1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11613 字 2个月前

<p/><h3>第一节</h3>

关于张发的事情,公蛎未再过问。尽管公蛎不关注刑律,也知道张发这次不可能无罪释放,与其听了心裏难受不如不去打听。

可能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公蛎对毕岸感觉亲近了许多,虽然毕岸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阿隼,公蛎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来的颐指气使变成了谄媚讨好,可惜阿隼不领情。

一场绵绵的秋雨,赶走了秋老虎,天气一下子凉爽了起来。公蛎如今虽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凉,便觉得懒懒的,不太想动。

八月初五,太阳总算露出了笑脸。胖头忙搬了躺椅,放在门口,招呼着公蛎躺下。

毕岸用从巫琇住处搜罗而来的名贵药材炮制了一种药丸,吩咐公蛎每日早晨空腹用黄酒送服。事关生死,公蛎自然乖乖听命。几天下来,药效良好,头疼胸痛症状大为减轻,全部在可忍受范围之内。

公蛎这几日已经想得开了,反正治病这事儿有毕岸惦记,自己担心也是白费,还是抓紧时间尽情享受为妙。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这种病痛的折磨,而且——还在不在人世?

公蛎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头的照顾。

刚眯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传来:“嗨,掌柜的!”

公蛎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是裁缝铺子杨鼓家的女儿杨珠儿。杨珠儿不过十四五岁,穿一件红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云镶边,脚穿一双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妆容更加夸张,青色眉黛画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妆浓得一双眼睛如同烟雾弥漫,偏偏唇妆却是金色的,右侧眉梢画着一个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个时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另类。

她身上虽然带着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蛎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并不是那个逃走的女孩。

公蛎有些失望。他这些天心情不好,连妓院都好久没去了,看到杨珠儿的装扮,恶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这种烟熏妆了。心裏想着,脸上不由带出一丝色迷迷的笑。

杨珠儿看到他的眼神,一扬脖子,挑衅道:“掌柜的在不?”

公蛎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对面茶馆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个身子,待看清她的装扮,撇着嘴高声叫道:“哟,珠儿回来了?去哪里野了几天?”

杨珠儿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个没趣,摔摔打打地走开了,一边搽桌子一边斜眼看着这边的动静。

杨珠儿歪头打量着公蛎,皱眉道:“我找毕掌柜。”

公蛎硬邦邦道:“毕掌柜不在!”

胖头听到说话声,忙走出来,一见杨珠儿,愣了一下,道:“你这眼窝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长期守在店里,同杨珠儿打过几次交道,相对熟悉些。

杨珠儿也不生气,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这是最流行的宫廷烟熏妆。”

胖头傻呵呵笑道:“哦,对,像是从烟囱里钻出来的。”

正说着,毕岸出来了。杨珠儿一见,一下贴了上去,笑嘻嘻道:“毕掌柜!”

毕岸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来,道:“珠儿姑娘好。”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杨珠儿一把拉住:“毕掌柜,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毕岸甩了几下,未能甩开,便站立不动听她说。

杨珠儿仰起脸,大声道:“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公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仅公蛎,几乎一条街的人都朝着忘尘阁看了过来,胖头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毕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儿吧。”推开她快步走了。

杨珠儿在他身后跳着叫道:“我说的是真的!”

毕岸头也不回。杨珠儿将手拢起,衝着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公蛎捧着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李婆婆磕着瓜子斜靠在门框上,嘴巴撇得几乎到了耳朵;酒馆的鳏夫柳大摸着下巴,一边皱眉摇头,一边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连小妖和小花都从流云飞渡里探出头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唯独她的母亲高氏,低着头慌忙闪进了铺子里,再也没出来。

杨珠儿神态自若,甩了甩头,问公蛎:“毕掌柜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他。”

公蛎油腔滑调道:“他可能会来吃饭,也可能不回来吃饭;可能晚上回来,也可能中午回来;可能三五天都不回来……”

杨珠儿打断道:“说了等于没说。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明天再来。”

李婆婆远远笑道:“哟,珠儿想嫁人啦?好眼光,咱这条街上,想嫁给毕掌柜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却瞄着流云飞渡。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铺子。

杨珠儿站定,故作吃惊道:“真的吗?不会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着毕掌柜,你不会也想嫁给他吧?”

李婆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声骂道:“小妖精!”恶狠狠摔门进去了。

杨珠儿摇晃着身体,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走过自家的裁缝铺子,迟疑了一下,目不斜视地走了。

※※※

傍晚时分,毕岸前脚刚到家,杨珠儿后脚又跟了来。

她换了发型,顶着鸡窝一样的一头乱发,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闯了进来,大声道:“毕掌柜,你考虑好了吗?”

毕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这裏是当铺,你若是有东西当就找财叔去,不当请离开。”

杨珠儿吊儿郎当抖着左腿道:“我就找你。”

胖头见毕岸脸显厌烦之色,忙过来拉她:“小姑奶奶,你这是搭错了哪根筋?”

杨珠儿甩开胖头:“我是不是发神经,我是认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过来,一个个手上装作在忙,眼睛都往这边瞟。

毕岸有些恼火,皱眉道:“珠儿姑娘既然无事,胖头,送客。”

胖头一听,推着珠儿便往外推。珠儿一边挣脱,一边急道:“谁说我无事?我……我有东西要当。”

毕岸转身回了房。珠儿要跟着去,却被胖头拦住了:“当东西在堂口就行。”

珠儿盯着毕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淘出一个东西来,“给!”

原来是一张黄裱符,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四行字,胖头磕磕绊绊念道:“绿杨飞……水……岸……”公蛎凑过头抢着念道:“绿杨飞舞水逐岸,一夜东风柳枝软。散尽阴霾迎艳阳,从此心中无牵绊……这是什么?”

珠儿一把夺过,重新折了起来,叉腰质问道:“当不当?”

胖头为难地挠头:“第一次见有人当这玩意儿的。你要当多少?”

珠儿道:“三文钱!”

胖头呵呵傻笑道:“三文钱哪值得费事一当?我送给你好了。”

珠儿伸着脖子往后院看:“不行,我就要当。”

公蛎默念着刚才的那几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这个,是从庙里求的姻缘符吧?”

珠儿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龙掌柜好聪明。”

公蛎抚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珠儿眉开眼笑道:“龙掌柜你瞧,不是我强人所难,这是天意。”

胖头听得莫名其妙,追问道:“什么天意?”

公蛎同杨珠儿相视一笑,凸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原来杨珠儿七月七去庙里拜神,顺便求了一张姻缘符,解符的大和尚说,她只要找到自己的贵人,从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无忧,而且指点说,贵人就在她家方圆一里之内。

杨珠儿将这张符在身上揣了快一个月,也未惨透着其中的贵人是指谁。这两日与人闲聊时,突然听说忘尘阁的毕掌柜单名一个岸字,再看第一句“绿杨飞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杨珠儿追求毕岸么。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来找毕岸表白来了。

胖头想了又想,道:“这样解,怕有些牵强吧?”

公蛎唯恐天下不乱,故意道:“有什么牵强?我看珠儿姑娘理解没错。”

珠儿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胖头为了打发她,不情愿地收了她的姻缘符,当价三文钱。杨珠儿抖着脚,大声道:“收好了啊。半年后赎当,我要天天来视察,看你们保管的怎么样。”声音大到足以让后堂的毕岸听到。

※※※

毕岸和公蛎都将此事当成了一出闹剧,并未放在心上。但杨珠儿高攀忘尘阁的毕掌柜,很快传遍了整个坊区,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羡慕她的勇气,也不知有多少媳妇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并顺带鄙视她的行为不端。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遗余力的一个,几乎每一个到她茶馆里喝茶的人,都要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当时的情景,她会着重在杨珠儿的恬不知耻和毕岸的断然拒绝上添油加醋,并愤懑地表示,若是毕掌柜真娶了杨珠儿,她决计不会再让他跨入她的茶馆一步。

有茶客笑着反驳道:“毕掌柜本来也没来你这裏喝过几次茶。”

李婆婆便一脸神秘道:“那是被对面那个狐媚子勾走了……”话题从此转到了苏媚身上。直到小妖忍无可忍,跳出来含沙射影地骂几句,或者朝着茶馆门口泼上几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而距离不远的裁缝铺子,杨鼓和妻子高氏头低得更加低了,除了买菜进货,几乎不肯出门,见到街坊们也躲着走。

公蛎晒着太阳,听着这种家长里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脑袋里尚未除去的珠菌丝,觉得这种市井生活还是十分惬意的。

※※※

第二天一大早,胖头刚打开一条门缝,杨珠儿又挤了进来。她今日换了装扮,头发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着两个木质的粗大耳环,脸颊涂了两片红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红,象从魔幻戏文里跑出来的小妖怪,还美其名曰“狩猎晒伤妆”。

胖头见杨珠儿扎着脑袋往毕岸的上房冲去,急得直跺脚:“毕掌柜还没起床呢。”

珠儿回嘴道:“就是没起床才好,要是衣服还没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脸的汪三财瞠目结舌地看着杨珠儿,连连摇头。

毕岸看来也听到了这句话,飞快从房间走到院中,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

杨珠儿眨着眼道:“我来看看我的姻缘符怎么样了,不行吗?”

毕岸无可奈何,转身去打水。杨珠儿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毕掌柜,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毕岸一见她便头大,没了往日的淡定,扭脸看向一边。胖头傻头傻脑问道:“考虑什么?”

杨珠儿理直气壮道:“娶我啊。”

毕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脚。公蛎躲在门口,暗暗好笑,心想毕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儿这样的女子。

杨珠儿大大方方看着他,道:“我喜欢你,你什么时候娶我?”

毕岸闪身要走,却被她拦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杨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儿戏。先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要两情相悦。你年纪还小,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杨珠儿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说着上前去挽毕岸的胳膊。

毕岸后退了一步,大声道:“姑娘请回,此事绝无可能。”

公蛎从未见毕岸如此狼狈过,在一旁幸灾乐祸。

墙头忽然嘤咛一声,原来是苏媚,提着个花囊掩口而笑。杨珠儿转开了视线,惊喜道:“苏姐姐你回来啦。”苏媚去了外地购买香料,好久不见了。

苏媚笑道:“珠儿你又调皮了。”说着往毕岸的脸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们继续。”

珠儿眼睛看着毕岸,嘴裏回道:“苏姐姐,我不是调皮,我是认真的。”

毕岸微微皱眉,道:“珠儿你不要胡闹。回去吧,别让你爹娘担心。”

毕岸慌乱之下忘了名字后面加“姑娘”二字,杨珠儿眼睛一亮,也不叫毕掌柜了,甜甜道:“谢谢毕岸哥哥!”扑上来在毕岸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看到十二个女孩的骸骨都没让毕岸如此震惊。毕岸至今没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捂着脸颊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蛎鬼鬼祟祟一副憋着不笑的样子,苏媚倚在墙头前仰后合,更加狼狈不堪,直竖竖地站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蛎在后面学着杨珠儿的声音,一口一个“毕岸哥哥”,恼得毕岸恨不得回来揍他一顿。

※※※

一连几日,杨珠儿天天来找毕岸,一张嘴便是“何时娶我?”等不到毕岸回答,她倒也干脆,扭身就走,下次接着再来、再问。

毕岸厉声呵斥、柔声劝解,各种软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杨珠儿硬是象一张热的狗皮膏药,撕都撕不下来,一幅死缠烂打的样子。毕岸被缠得心烦,说外出有事,一连好几天都没回家。杨珠儿情知毕岸不在,也照样每日一个新装扮,早晚都来忘尘阁等候一会儿。见不到毕岸,她也不急不恼,不吵不闹,手脚麻利地帮着胖头悬挂招牌、打扫衞生,同公蛎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要不涉及她个人或与她父母有关的问题,相处还算融洽。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缘故,公蛎除了对她的装扮有些不认可外,并不像汪三财和李婆婆那样处处看她不顺眼。几天接触下来,公蛎发现,她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张轻浮,更不是象李婆婆说的举止放荡、头脑简单,相反她敏感而聪明,对自己所做的事、要说的话了然于胸。比如,她对李婆婆的冷嘲热讽大多情况下熟视无睹,但一旦开口便能将李婆婆噎得哑口无言。

还有对待不怀好意者的态度。街尾巷子里卖烧饼的张大麻子,素来喜欢在女人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有一次,他见杨珠儿等毕岸,假意过来串门,摆手道:“珠儿,来,我知道毕掌柜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杨珠儿理也不理。张大麻子却不知深浅,竟然淫笑着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欢奶|子大的,像你这个小葡萄么……”

未等他说完,杨珠儿一把打开他的手,高声叫道:“张叔你做什么?您比我娘年龄都大呢,怎么能这样?”杨珠儿严词厉色,声音大,底气足,这一嗓子几乎一条街都听得到。

一句“张叔”示意把他摆在了长辈的位置,张大麻子当众闹了个大红脸,以后再也不敢言语之间调戏杨珠儿。

凭心说,杨珠儿若不是打扮怪异,样子还是不错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个美人坯子。公蛎和胖头亲眼见过那个同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只为看她走过,而且看衣着打扮,那家家境也是不错的。

因此公蛎便觉得纳闷,以杨珠儿的聪明和模样,嫁不进豪门大院,嫁个家境殷实年龄相仿的好人家是没有问题的。她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异夸张,缠着对她并无感情的毕岸呢?

不过看到珠儿对毕岸的态度,公蛎幸灾乐祸之余还有几分羡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俗世女子缠着要嫁给自己,对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

<p/><h3>第二节</h3>

第六日傍晚,毕岸终于回了家。公蛎一看见他,马上不怀好意地笑道:“哟,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躲在外面呢。”

毕岸恢复了往日的冷淡,道:“我有正事要办。”

话音未落,已听见杨珠儿在外面大声问正准备打烊的胖头:“毕岸哥哥回来了没?”毕岸听到这一声“哥哥”,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幸亏刚才已经交代过胖头,千万不要说他已经回来。

公蛎挤眉弄眼,一脸坏笑。

毕岸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有些生硬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公蛎一听,这是求自己帮忙呢。他忙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挤着眼睛道:“好办的很,第一个办法,利用阿隼……县尉大人的关系,找个穿官服的人吓唬吓唬她;第二个办法,”公蛎瞄着玉树临风的毕岸,酸溜溜道,“打听清楚她喜欢你哪一点,你改了不就成了?小女孩一时冲动,看上了你长相英俊或者以为你有钱,你将最丑的样子展示给她,或者借机让他知道我们当铺的经营情况,说不定她很快就移情别恋了。”

公蛎见毕岸不说话,奸笑起来,“第三个嘛,她小模样长得也不错,不如顺水推舟,就娶了她得了。”

他本来是打趣毕岸,不料毕岸沉吟了片刻,一脸认真地道:“第一个不行,她年纪还小,父母也是胆小怕事的,别吓坏了她。第三个不靠谱,倒是第二个比较可行。”说着看向公蛎。

公蛎其实巴不得领了这个美差,免得毕岸觉得他整日无所事事,嘴上却推辞道:“不成不成,人家看上的是你,由你出面解决最好。”

毕岸瞬间冷了脸,道:“随便。”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说话的时候不要挤眉弄眼,影响形象。你的形象本来就够差了。”转身走了。

公蛎气鼓鼓啐了他一口,嘟囔道:“呸,装什么大尾巴狼。”

※※※

第二天一早,杨珠儿又来了。天气晴朗,她却穿了一双不知从哪里找的厚底高帮木屐,呱嗒呱嗒响得整条街的街坊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李婆婆拖着声音道:“哟,珠儿小心崴了脚。”

珠儿目不斜视回道:“放心,李奶奶,像您这样七老八十的才会崴脚,我年轻,不怕。”

李婆婆急赤白脸道:“谁说我七老八十了?我今年才还不到五十五!”

珠儿眉毛一挑,惊讶道:“哦,是吗?怪不得嚼舌头根儿的时候精神抖擞,原来还年轻着呢。”李婆婆满脸赤红,骂骂咧咧闪到了门后。

没几天,关于杨珠儿的谣言满天飞,什么做了暗娼,十两银子包夜,连堕胎之类的话都传了出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毕岸不在,珠儿大大咧咧站在忘尘阁的门口,热情地帮着胖头招呼生意,那架势,还真把自己当做了未来的老板娘。一些扭扭捏捏慕名来看毕岸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被她惊得表情象见了鬼,而单纯过来围观珠儿的中年妇女毫不客气地将鄙视挂在了脸上,就差没直接啐她一脸唾沫了。

送走一批客人,公蛎沏了一壶茶,热情地给珠儿斟了一杯,道:“过来歇歇。”

珠儿乖乖地坐了下来。公蛎猜她穿那么一双沉重的鞋子脚累了。

胖头受到公蛎眼神鼓励,小声道:“珠儿,你干嘛整天打扮成这样?”

珠儿愣了下,没心没肺地笑道:“好玩儿呀。”接着重复道:“就是好玩。”唯恐胖头不信似的。

公蛎轻咳了一声,郑重道:“珠儿,你真想嫁给毕掌柜?”

珠儿晃着脚丫子道:“当然。”

公蛎不无嫉妒地问道:“你是看他长得俊?”

杨珠儿却斩钉截铁说:“不!才不是因为这个。”

公蛎见她不肯说实话,厚着脸皮反诘道:“那你怎么没看上胖头或者……我?”

杨珠儿一笑,若无其事道:“胖头和你,气势不够。”

公蛎不满道:“居家过日子,要气势做什么?”

胖头嘿嘿傻笑:“对对,毕掌柜那气势,往这儿一站,什么墙壁都生灰。”

公蛎嗤笑道:“那叫蓬荜生辉!你个没读过书的‘田舍汉’!”

胖头认真道:“珠儿,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找毕掌柜,你爹娘……”

原本还嘻嘻哈哈晃着脚丫子的珠儿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管我爹娘何事?你再敢提我爹娘一个字,小心老娘我翻脸不认人!”蹬蹬蹬走了。

正在打扫门口的柳大看着她走过,皱眉道:“这丫头小时候不这样的,怎么越长越古怪了呢?这么个年龄,都要找婆家了,还这么喜怒无常脾气古怪。得空儿我要去找下杨鼓,再不管,这丫头真给毁了。”

公蛎道:“谁说不是呢。”

李婆婆仿佛长着顺风耳,马上从茶馆里伸出半个脑袋,一脸刻薄道:“有人娶她才怪呢!瞧她那贱兮兮的样子,要不是毕掌柜为人正经,只怕她要脱|光钻人被窝里吧。”

茶客酒客们都笑了起来。恰巧杨鼓之妻高氏溜着墙角出来,似乎要去追杨珠儿。李婆婆大声道:“杨鼓家的,你也不管管你闺女,在家里丢人现眼还不够,去人家当铺里天天守着要男人,成什么话?”

高氏浑身颤抖,逃一样钻回了店里。

李婆婆见公蛎和胖头不笑,追问道:“龙掌柜,你说是吧?”

杨珠儿的背影僵在街口。公蛎觉得他们有些过了,支吾道:“小女孩吗,还没定性……”朝胖头使了一个颜色,两人装作去买菜,远远地跟着杨珠儿。

杨珠儿没住在家里,公蛎是知道的,因为李婆婆恨不得拿个大锣敲着告知全城北的人她是个不受管教的野丫头。但她具体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也是李婆婆污蔑杨珠儿做暗娼的原因之一。

※※※

杨珠儿呆了片刻,脱下木屐提在手中,晃晃悠悠往前走。阳光在她的背后拖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公蛎远远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正在门口浆洗衣服的赵婆婆看到杨珠儿,停住了手,心疼道:“闺女,天凉了,怎么能打赤脚?”赵婆婆面目和善,从不多事,素来看不惯李婆婆在背后说人长短,而且她家儿子儿媳年纪都不小了也没个后代,所以对这些后生丫头格外疼爱。

杨珠儿挺了挺背,瞬间恢复了活力,笑道:“没事,谢谢赵奶奶。”

赵婆婆从门后拎出一双鞋子来:“闺女你先换上我的旧鞋凑合一下。这么冷的石板,小心着凉。”

杨珠儿飞快蹬上木屐,大说大笑道:“不用啦!冻不死的,我得好好活着给人添堵呢!”

赵婆婆小声埋怨道:“傻孩子,你这么糟践自己做什么?”杨珠儿咯咯笑着快步跑开,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响得象打鼓一样。

※※※

两人跟着杨珠儿七拐八拐,折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狭窄僻静的小巷子里。这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大的货仓,极少有人来,珠儿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打开一个角门钻了进去。

公蛎正要跟进去,忽见那个常常在街头徘徊的少年提着个包裹快步跑了过来,小声叫道:“珠儿!”

珠儿一把拉他进去,门关上了。

难道这杨珠儿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公蛎有些犯嘀咕,拉着胖头贴了上去。

只听珠儿道:“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道:“我给你送些活计。”

珠儿道:“你放着吧,什么时候要?”

少年道:“不着急,随你有时间。”一阵响动,像是珠儿在换鞋子。

珠儿道:“行了,你走吧。”

少年迟疑良久,低声道:“珠儿……以后不要去找那个什么毕掌柜了,好吗?”

这仓库的外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天窗离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蛎借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如今大白天的,还带着一个笨手笨脚的胖头,只能在外面偷听一下算了。

珠儿并没有像公蛎想的那样大发雷霆或者肆无忌惮地宣称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没什么本事,只有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毕掌柜你也见过,一身正气,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负了。”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个人面兽心,到时你怎么办?我……”

珠儿道:“不会,我观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热,胸有大志而且侠肝义胆,成了亲,即便他不喜欢我也决不会为难我。你放心吧。”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虑我的感受?”

珠儿笑了一声,涩涩道:“谢谢你帮我。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回报你。还有,下辈子我要和我娘颠倒过来,我来做长辈,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说到后两句,她的声音已经呜咽。

少年低声道:“好吧……这是这几日用的灯油和蜡烛。”

珠儿道:“我娘那里……”

少年道:“我已经交代家丁了,把你这些活计的钱一同留给她了。放心,没说是你给的,只当是他们出手阔绰。”

珠儿小声道:“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珠儿便催着少年回去读书,自己开始做活计。

公蛎和胖头听了半天,觉得珠儿一回到这裏,完全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为什么有家不回,非要承担巨大的人情住在这么个地方呢,而且她听她的语气还是很惦记爹娘的,难道背后这有什么隐情?

<p/><h3>第三节</h3>

杨珠儿第二天天未亮就来了,还鬼鬼祟祟地带着一大包东西,用红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汪三财等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再受她影响。

不过公蛎很快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以往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大说大笑的样子,今日却心神不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发怔。

胖头劝她:“珠儿别等了,今天毕掌柜出城,估计不回来了。”

珠儿故作轻松道:“没事。”看到公蛎欲言又止,神态很是奇怪。

公蛎笑道:“珠儿今儿转了性了?”

珠儿突然拉住公蛎,老气横秋道:“龙掌柜,请借一步说话。”不顾胖头诧异的目光,拉着公蛎来到后堂。

公蛎心砰砰直跳,心想难道这丫头改变主意,准备嫁给自己?心裏正盘算着该怎么应对她的表白,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只听珠儿道:“龙掌柜,我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公蛎泄了气,道:“什么事?”

珠儿低下头,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来往,他们很担心,我想麻烦你去我家铺子里走一趟,告诉我娘我好得很。”

公蛎瞠目道:“你天天经过铺子,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完了?”

珠儿绞着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蛎越发看不懂这个珠儿,道:“既然怕他们担心,怎么不搬回来同他们一起住?”

珠儿神情大变,眼底的恐惧一闪而过。公蛎不忍,道:“好好,我不问了。我这就去。”

“不,我还有些要求。”珠儿拉住他,从怀里拿出两条绣得极其精致的荷包,“这两个东西,算是我给您和胖头哥哥的报酬。”然后又费劲巴拉地将早上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拿给他:“你带着这个去,在我家门口,神态越是倨傲越好,动静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让街坊围观。”

公蛎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讲什么?”

珠儿垂下眼睛,道:“你就说,是毕掌柜让你送来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没有毕掌柜解决不了的。再告诉我娘,珠儿很好,请她放心,然后就可以回来了。”

公蛎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这是想要虚张声势,给你娘壮胆?”

珠儿咬着嘴唇,小声道:“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珠儿不孝,没能力带她离开。”公蛎暗叫幼稚,同时心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得这丫头又是离家出走,又是叛经离道,行为乖张?

不过看在她给的荷包实在精致的份上,公蛎毫不犹豫答应了,道:“我去一趟没问题,忘尘阁也随便你来,但你莫要再缠着毕掌柜娶你,行不行?”

珠儿思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毕掌柜哥哥?”

公蛎点头道:“这个可以。你那张姻缘符,本来就是骗人玩儿的,不能信。”

珠儿十分高兴,连连点头,三人正商量过会儿要如何表现,阿隼回来了,他仍是一身便装,看到杨珠儿,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转身要走,却被珠儿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儿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妆容虽然厚重,却没前几日那么夸张,特别是当她带着一脸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牙、笑骂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阿隼点点头。阿隼已经从毕岸那里听到了关于杨珠儿之事,从他疑惑的目光来看,他显然质疑毕岸描述得过于夸大了。

珠儿施了一礼,大眼睛扑闪着,一脸诚恳道:“我求龙掌柜办点事,想麻烦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会耽误您多少工夫。我日后定然绣个最精致荷包给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阳县尉之事,这条街并无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归,从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来便是一身小厮装扮,性格沉闷,从不多言,街坊们了解不多。

珠儿这么一副柔弱样子,着实让人不好拒绝。

阿隼看向公蛎。公蛎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过阿隼,附耳道:“我这是替毕公子打发呢,只要做了这件事,我保证以后她不缠着毕公子。”

※※※

等珠儿走了,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杨鼓家。

有了阿隼出马,一切极其顺利。阿隼不用说话,只是往旁边一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公蛎巧舌如簧,最擅长狐假虎威,这出戏演得极好。

倒是公蛎,对杨珠儿的好奇更增进了一层。杨家的裁缝铺子小而阴暗,只有一些中低档的面料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家具摆设都十分简陋。杨鼓个子虽高,但弯腰弓背,看起来松松垮垮,粗大的指关节在衣襟上蹭来蹭去,眼神胆怯,表情拘谨;高氏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颤抖着嘴唇,不时拉起围裙擦拭眼泪。

公蛎按照珠儿交代的,气派十足地代表毕掌柜说了一番充满豪气的话,拍着胸脯道:“以后杨家的事儿就是我忘尘阁的事儿!”然后送上那包红布包着,看起来极像是提亲的聘礼一样的东西。

高氏颤颤巍巍接过,泪流满面。杨鼓却躲躲闪闪,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出一句“多谢”。

围观者大哗,有羡慕杨珠儿好福气的,有祝贺杨家时来运转的,有质疑毕岸鬼迷心窍的,也有断言两人决不会长久的。一个少妇不无嫉妒地道:“龙掌柜,您今日来杨家,是提亲吗?”

公蛎一愣,他可没想想到这么一茬,脑袋一转,大声道:“不要胡说,毕掌柜这是认了珠儿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夹枪带棒讥讽道:“杨鼓家的,没想到你家闺女本事还挺大,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个妹妹也不错。”

高氏脸色通红,默默无言。

柳大忙出来打圆场,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珠儿以后认了毕掌柜做哥哥,以后你们两个也少操几分心。”正在斟茶的杨鼓手一个抖动,竟然将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来擦。

柳大笑道:“这事情倒也圆满。还喝什么茶,我这刚好拎着一壶酒,赶紧给毕掌柜和阿隼胖头倒上。”说着驱散了围观的众人,径自去到厨房拿了几个碗来,喜滋滋道:“这是好事。你家丫头性子急脾气暴,有个人领路也好,免得误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道:“谁说我闺女误入歧途?”她同珠儿十分相像,不过身材瘦弱,面带菜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柳大一愣,忙赔笑道:“是是,嫂子原谅我口无遮拦。”

高氏瞬间没了锐气,低头坐着。

公蛎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给阿隼,拍着他的肩膀吹嘘道:“你们还不知道,我这位兄弟,是衙门……”

阿隼咳了一声,公蛎慌忙改口:“认识很多衙门的兄弟,连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睁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满脸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贵之相,以后请兄弟多关照。”

啪一声,杨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见他慌里慌张,不知是哭还是笑,捡起缺了半边的碗,逃一样去了后堂,再也没有出来。

※※※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头回去招呼铺子,杨家只剩下公蛎和柳大。

公蛎有心问问关于杨珠儿的事情,斟词酌句道:“珠儿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担心。”

高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柳大劝道:“嫂子你莫要这样。珠儿又聪明又能干,心灵手巧,年轻嘛,谁没做过头脑发昏的事儿?等她想明白了,就回来了。”

公蛎道:“正是,你放心,有我们这些街坊看着呢。我回去再劝劝她。”

高氏低声道:“谢谢龙掌柜,你和毕掌柜都是好人。”

公蛎试探道:“当初珠儿为何离开家?她年龄还小,独自在外总不是个事儿。”

高氏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柳大忙给公蛎使眼色,一边安慰道:“嫂子你别激动。孩子不听话,爹娘打骂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别太过自责。”

公蛎见高氏性格懦弱,毫无主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寒暄了几句,两个人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