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香味,公蛎来到一株高大的黑色槐树下。
槐树下有个石台,上面厚厚一层枯叶,公蛎盘踞在石台上,最大限度地把分叉的舌头伸出来,以期准确定位香味的来源。出乎意料,公蛎很轻易地判断出,枯骨花就在石台之下,便快速翻滚并甩动尾巴,很快将石台的枯叶扫在了一边。
原来是一口被封的古井。井口上压着一块圆形的石板,所以看起来像个摆在树下的石桌。一道分叉的裂纹将石板一分为三,面积较小那块边缘缺失了一小部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碗口大小,发出森森的阴凉之气。枯骨花的味道正是从这裏发出的。
公蛎大喜,用腹部的鳞甲用力把住石板上的花纹,将头探了进去。井内的空间倒不小,但足有三丈多深,公蛎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肯一跃而下,便顺着湿滑的井壁慢慢往下溜。
枯骨花的味道越来越重,腥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香甜味,同那日薛神医描述的一样。
终于下到了井底。公蛎尽管知道枯骨花形状怪异,仍然被吓了一跳。五尺见方的井面上足有大大小小十几朵花,中间形似白色的骷髅,外面一圈猩红的荷叶边花瓣,公蛎看来,就是一群骷髅戴着帽子、伸着脖颈拥挤在一起,仰脸看着井口,有几个大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里还流出闪亮的汁液,像是被挤哭了一般,阴森中透着几分滑稽。
公蛎思量,这裏的地脉并无异状,怎么会长出如此怪诞的植物来。
月亮升起来了,一柱月光透过井口的破洞照射进来。那些花儿仿佛感觉到了一般,齐齐地扭转了头,争相追逐月光,枝茎花瓣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听得极为不舒服。
公蛎瞅准其中一朵开得最大的,一个俯身用嘴巴叼住,用力往外拉扯。不料这花长得十分结实,一个重心不稳,公蛎竟然掉到了水里。
既然入水,不如从其根茎处咬断。公蛎一个猛子扎进去,顿时呆了。三五尺深的水面下,枯骨花丛中密密麻麻,堆满了人骨:白森森的大腿骨,散碎的指骨,板状的肩胛骨。骨头纤细,似乎都是女人的骸骨。
但唯独不见骷髅。
公蛎仰头看到枯骨花中的骷髅,张嘴便要尖叫,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冰冷腥臭的井水,飞快扭动身体顺着井壁向上攀爬。
惊慌之下,全身极不协调,几乎每爬三尺便要跌落下来两尺。好不容易爬至井壁中段,公蛎又犹豫了。
枯骨花近在咫尺,若就此放弃,实在不甘心。一时间,爱美的心思占了上风,公蛎转身回来,闭上眼睛,扑到最大那朵花下,用力咬断花茎,拖着它慢慢往上爬去。
※※※
公蛎经过来时的花圃,小妖和小花正坐在花架下,一边歇息一边聊天。
小花打了个哈欠道:“姑娘怎么还不回来?”
小妖道:“今天才出门呢。但愿一切顺利。”
小花问道:“姑娘去哪里找枯骨花了?”
小妖道:“我也不知道。”公蛎觉得好生奇怪,流云飞渡隔壁的古井里这么多枯骨花,怎么还需要到外面寻找?再说小妖那晚扮鬼吓人,明明用的就是枯骨花。
小花嘟囔道:“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值得姑娘如此大费周章。”
小妖道:“我听说,这种东西是百毒之王,长在地下,很是少见。而且最麻烦的是采摘,说是人手不能碰,一碰就蔫了,什么用处都没有了。而且姑娘说,这种奇异花草,有时还会有些灵异的怪兽守护呢。”
小花担忧道:“哦,希望姑娘多加小心。”
小妖笑道:“传说呢,谁知道真还是假。”咚咚跑过去,从一堆晾晒的花瓣下拿出一个东西,道:“长成这样子,足够吓人的。”
公蛎探头看去。竟然是那晚吓公蛎的枯骨花。
小花看了一眼,道:“好像有一块脏了,明天我找块红绒布补一下。”
原来是假花。
公蛎嘴裏叼着这颗沉甸甸的花,行动受限许多,一方面唯恐被小妖和小花发现,另一方面担心枯骨花瓣被牡丹粗壮的枝条挂落,正小心翼翼地在花圃中穿行,只听小妖小声道:“我想去小解。你陪我一起去。”
小花笑道:“反正没人,你就解在那棵牡丹根下好了,就当施肥。”
小妖咯咯笑着,果然提着裙子来到一株牡丹前,不料好巧不巧,刚好来到公蛎盘踞的那株牡丹前。
公蛎本还暗自嘲笑小妖随地大小便,一见她过来,顿时慌了神,咬紧花朵,箭一般穿过花丛表面,哧溜哧溜翻过了围墙。
小妖一声惊叫,然后好久说不出话来。小花忙跑过来,叫道:“怎么啦?”
小妖迟疑道:“我刚才不知是不是眼花,看到一条蛇叼着一朵枯骨花,跑的可快了。”
小花哑然失笑,道:“蛇怎么会吃花?还枯骨花。肯定是今日客人多,累着了。我们回去洗了睡吧。”
两人收了工具,回去房间。小妖一边走一边嘀咕:“真是我眼花了?……”
<p/><h3>第五节</h3>
院里没人,公蛎很顺利地回到了房间,迅速恢复人形,洗了脸,换了衣服,将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经戌时三刻,忙出了门。
在门口迎面撞见毕岸。毕岸破天荒主动问道:“你去哪里?”
公蛎忙道:“随便走走,乘个凉。”胖头听到响动,跑出来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蛎厉声喝退。
公蛎一溜儿小跑,很快到了宣阳坊薛神医的医馆。
医馆门口,那个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转圈,一看到公蛎顿时喜笑颜开,道:“公子这边请,师父等您好久。”
领着公蛎直接到了里院上房,点头哈腰道:“您先坐,我这就叫师父来。”转身退出。
门闩哗啦一声响,像是从外面锁上了,不过窗户开着,公蛎便不以为然,小心翼翼地将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公蛎暗自嘀咕,这薛神医真是太不讲究了。好歹还是上房,布置得极为简陋。屋里未摆放桌椅,一个脏兮兮的石几,周围随随便便放了几个破旧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墙壁上是厚重的木头搁架,搁架上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墙壁上布满了各种药材匣子,一端拉着个粗布帐幔。屋里药材香味同霉味夹杂在一起,闻起来呛人。
既无人来,公蛎随手乱翻,拉开药匣子扒拉了一番,见都是些寻常的草药,部分已经发霉长虫,心想这个薛神医收拾药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帐幔后,隐约听到轻微的鼻息声。公蛎走过去一看,后面摆着两张简陋的带轮小床,外面的一张空着,裏面一张两个小女孩挤着睡在上面。
真是,怎么把自己带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这薛神医还真把自己当病号了。
睡着的小女孩妞妞呢喃着叫“爹爹”,声音轻软,听得公蛎父爱泛滥,见她俩身上盖着的薄被滑下半边,便走过去帮她们盖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梦,长睫毛一动一动的。几天没见,她更加消瘦,脖子纤细,下巴尖俏,原来的婴儿肥已经全然不见。而旁边那个,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同大饥荒时的灾民儿童。
公蛎心裏暗自嘀咕,薛神医也不给她们调节下肠胃,白白糟蹋了那么好的食材了。
妞妞似乎做了噩梦,用力扭动脖子,并将脑袋往女孩那边拱去。女孩被挤得头歪过一边,公蛎发现,她的左耳后方,有一颗豆大的瘊子,红艳欲滴,撑得皮肤呈半透明状。再一留心,发现妞妞的左耳后也有一个痦子,不过不如她的红得那样触目惊心。
远远传来一阵鼓声,亥时到了。
薛神医突然推门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绿绿的袍子,上面绣着乱七八糟的鸟兽图案,脸上也脏兮兮的,额头嘴角都像抹了锅底灰一样。
要搁往日,公蛎早会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将到手,被兴奋冲昏了头脑,邀功一般将包着枯骨花的包裹解开,道:“薛神医您瞧,是不是这样儿的?”眼巴巴地忘着他抱着的檀木匣子。
薛神医双眼放光,道:“好!好!”打开匣子,往公蛎面前一送。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公蛎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薛神医咯咯地笑起来,他看着干瘦,力气却极大,一把扯开帐幔,抱起公蛎放在了空着的小床上。
公蛎意识清醒,但舌头麻木浑身瘫软,除了眼珠子能动,其他的地方一点都动不了。
薛神医扑过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颤抖着双手嗅了几下,飞快折身回来,拿出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将公蛎捆在了床上,转至床头,如同按摩一般,用细长手指一寸一寸抚摸他的脑袋。
上下左右,后脑耳后,薛神医细细地摸了一遍,有时还用力按压头部穴位。公蛎无法反抗,只有听凭他折腾。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将门窗关好,然后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几把,找到石几中间的一个酒盅大的洞,将枯骨花插了进去,然后绕着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动作大张大合,脚步用力,张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种恐怖表情,十分诡异。同时嘴裏念念有词,音调忽高忽低,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蛎觉得极其漫长。因为他的脑袋痒得钻心,像是有十几只蚂蚁在裏面爬,但具体哪里痒又说不上来,加上手脚、身体不能动,难受至极。
薛神医的舞蹈终于慢了下来,他扎了一个马步,一边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边浑身抖动如同筛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蛎已经被那种抓挠不得的痒折磨得快要疯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声轻啸,像是有一股气流冲出地面。薛神医大喜,停止了抖动和哼唱,抹了一把脸,从一个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来,有镊子、银刀、剪刀等,在公蛎床前站定,阴沉地看着他。
公蛎无暇顾及,仍然重复着眨眼的动作。薛神医见了,咯咯笑道:“你到底还是有些本事,这么难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来。”
公蛎瞪着他。薛神医嘴唇抖动,似乎非常开心:“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用剪刀剪开了公蛎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蛎的肚皮。
公蛎自从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着,如今被一个凡人剪开衣裤观看他的赤身裸体,顿时大怒,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这么一分神,脑袋的痒好像减轻了几分。公蛎用足力道在舌头上,终于发出了声:“你……干什么?”
薛神医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错,我真低估你了。”
公蛎舌头打了一会儿结,终于说的流畅了:“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信誉?说好了交换木魁果,你把我绑起来做什么?”
薛神医阴测测一笑,用刀柄在公蛎的下腹部敲打。公蛎一个激灵,惊叫道:“你……你不会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医挤着眼睛,极其猥琐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么?不过,”他用刀尖比划了下,“我借你的蛇胆一用。”
公蛎的脸瞬间刷白。这么说,这个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医看到他的惊惧,眉飞色舞道:“说实话,我遇到过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轻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个。”
公蛎更加愤怒。他一向自诩聪明,被一个凡人这样讲,深感屈辱。
薛神医更加兴奋,凑到公蛎脸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复原形给我瞧瞧?你这样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胆囊,万一划错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蛎“呸”地一口,一口浓痰唾在他脸上。薛神医不惊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镜子,用木勺将浓痰细细地刮下来,揩到枯骨花上,回头神神秘秘道:“看起来有些恶心,是吧?嘿嘿,这枯骨花,成长难,采摘更难。寻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无。我研究草药种植多年,去年才想到这么个办法。你有没听过灵蛇草?”
公蛎闭上眼睛不理他。薛神医毫不在意,道:“灵蛇草可治疗蛇毒,比车前子、半枝莲什么的强千万倍。但每一株灵蛇草旁边,都有凶猛的野兽看守。我曾碰到过,有时是狼,有时是蛇,有时甚至只是一只大蜈蚣,我称它们为守护兽。”
薛神医又走过来按压公蛎的肚子:“在采仙草时,常常受到这些守护兽的攻击,而且它们相当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势,甚至临死之前,也要一口将仙草咬掉。当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么的,我就只好放弃。采了几次,我发现,从守护兽嘴裏夺来的药材,功效要远远好于我自己用手采来的。”
公蛎的头又开始痒起来,忍不住哼了一声。薛神医今晚的话格外多些,继续道:“我先还以为是采的时机不对,后来发现,原来守护兽的灵气和唾液的功劳。”
公蛎明白了。薛神医知道流云飞渡里有枯骨花,却苦于无法采摘,碰巧遇到爱美如命的公蛎,又是个得道的灵蛇,遂以木魁果为诱饵,让他去偷。
灵蛇衔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药效。
公蛎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而薛神医已经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边的小女孩突然嘤咛一声,翻动了一下。
薛神医拍了拍脑袋,懊悔道:“对,血蚨要先采才行。蛇公子,你暂且多躺一会儿。”说着收拾了工具,走到裏面小床前。
公蛎叫道:“是龙公子!”
薛神医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缝,似乎在嘲笑公蛎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这些无谓之事:“好好好,是龙公子。”
薛神医俯身看着女孩耳后的血瘊子,道:“我同你虽然认识不久,但感觉一见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轻时候。”
公蛎不屑哼了一声。薛神医小心地将女孩头部摆向左侧,道:“你不信?我年轻时就是这样,整日里浑浑噩噩,没心没肺,过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饭吃有得玩,偶尔耍些小聪明,对任何事情从不上心。”
公蛎最讨厌人家评判他的生活,道:“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自在得很。”
薛神医又点燃了一盏灯,放在床头,光线顿时亮了许多:“你还年轻,现在这么认为,等再老几岁,只怕就改变想法了。”
公蛎不耐烦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薛神医本来正对着小女孩耳后的血瘤查看,听了这话,直起身来,定定地看了公蛎一眼,慢条斯理道:“这话我也曾说过的。你不在意,总有你周围的人在意,他们会觉得你不出息、不长进,会在你的耳边时不时地提醒你,你应该上进,学文的要去求个功名,不爱读书的要学一门手艺,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应该积极上进,不能得过且过,只念叨得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同旁人格格不入。”
薛神医说这些话时语调平和,眼神也没了刚才的猥琐尖利,像是两个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蛎气哼哼道:“我才不管。我爱怎么生活,同他人有什么相干?”
薛神医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公蛎脑子一转,讨好道:“喂,既然你说我像年轻的你,说明我们还算有缘。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医眼里的阴冷瞬间浮现,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经触到她的皮肤,又生生地收住了,看着公蛎,嘿嘿地笑。
公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只听薛神医道:“我以为你会大喝一声住手。”
公蛎不情愿道:“我说住手你就会住手了?”
薛神医道:“不会。”
公蛎道:“那有什么用?”
薛神医道:“不,不是如此。你不会喝止我,是因为你没有世俗的道德观和是非观,你只关心自己,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是死是活,同这房间的桌子板凳一样,同你毫无关系。”
公蛎嗤之以鼻:“胡说八道!”但心裏却有些沮丧,隐隐觉得自己确实如他说的一样自私。一下子又联想到腌肉之事,自己若是及时出来承认,苏青也不至于被王婆杀害。
薛神医的小眼睛闪出一丝怜悯:“唉,明明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衞道士,将满口的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仿佛你要是不按照他说的来,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蛎摸不清薛神医说这些话的含义,不敢接腔。
月光如水,倾泻在床头。公蛎眼往上翻,看到一轮圆月斜挂天幕。原来今日是七月十四。
薛神医盯着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语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时,还是等子时采最好。”迟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公蛎知道这个薛神医心冷面苦,估计今晚自己是逃不脱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没话找话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寄养在你这裏看病的?”
薛神医不置可否。
公蛎道:“你会这么好心?”
薛神医眼底透出一丝得意:“她们得了绝症,家里无钱医治,放我这裏好吃好喝供养着,不比在家等死强?”
公蛎觉得脑袋里似乎有千百只虫子在咬噬,痛痒的几乎昏过去。他打起精神,东拉西扯道:“你还养了什么名贵药材,说来听听。”
薛神医一张小干脸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公蛎忙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来:“血蚨是什么?”
薛神医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后的那个血瘤子。”
公蛎信口道:“原来身上的肿瘤脓包还有这么高端的名字。”
薛神医又笑了。他今晚不仅话多,看起来也和善许多:“亏你还是得道的,脑袋愚钝的很。”
公蛎不服道:“我只是懒得想……”
薛神医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诉你,她们,就是培养血蚨的宿主。”
公蛎又开始拼命眨眼,竭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你收留她们……就是为了养血蚨……”
薛神医俯身看着他,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你还是比我强些,至少求生的欲望强烈。”
薛神医的脸带着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公蛎喘着气道:“当然当然,我好歹跃过一次龙门……”
薛神医吧嗒着嘴巴,啧啧有声:“可惜了,我还是研究的不透,白白给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这个血蚨长在你头上,功效可就强大了。”
公蛎的意识渐渐模糊,并未听到这句话。
<p/><h3>第六节</h3>
梆,梆,绑。更夫报时的梆子声清脆地传入公蛎的耳朵中,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子时到了。
薛神医跳了起来,带上手套,拿起银刀走到女孩跟前,手起刀落,将血蚨切了下来,托在手上,双眼烁烁放光,如同饿狼的眼睛。两个小女孩睡得极沉,竟然一动不动。
一阵凉风吹来,灯光一明一灭,映照着薛神医扭曲的脸。公蛎勉强道:“这东西有什么用途?”
薛神医嘎嘎笑了起来:“这个东西,包治百病。就是它支撑了我这十年来的神医名号。”公蛎想起七日前看病时中年男子的话。薛神医半路转行,根本不懂望闻问切却专治疑难杂症,原来竟然靠的是这种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血蚨用白绢裹好,放入搁架上的一个鬼脸青陶罐中,将银刀在衣袖上擦拭了几下,转向了公蛎:“到你啦。放心,我取蛇胆可是很麻利的,不会让你感到很痛苦。我保证,少了胆,你照样活得好好的。”他看着公蛎绝望的眼神,笑得更加开心:“过会儿我让你见识下我祖传的法术,这个,可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了。”
公蛎已没有力气说话。只见刀光一闪,绝望闭上了眼睛。
没有感受到银刀刺入腹部的痛感,倒是听到哐当一声巨响,房门似乎被什么人撞开了。
脚步声,撕扯声,银刀掉落地上的清脆撞击声,摇晃的白色人影……公蛎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挣扎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救命……”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痒痛感瞬间减轻了许多,公蛎睁开眼睛。
阿隼一身黑衣,扭住了薛神医,手里一把腰刀架在薛神医的脖子上,看上去威风凛凛,相当帅气。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看到阿隼,抖抖索索道:“阿隼……”
阿隼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死吧?”
公蛎有气无力道:“没死。”一抬眼,看到毕岸站在床头,左手还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薛神医奋力挣脱了几下,被阿隼拧得更紧,他恶狠狠地瞪着毕岸,道:“你们是谁?”
公蛎激动道:“他们是我的……我的朋友!”毕岸从怀里拿出一个两寸高的小瓶子,拔开塞子,往公蛎鼻子下一递。
公蛎猛打了几个喷嚏,手脚果然能够活动了,先抱着脑袋一顿抓挠,接着紧紧抓住毕岸的手,傻笑道:“你们能来……太好了!”
毕岸皱了皱眉,甩开他的手,解开了绳子。
公蛎一个鲤鱼打挺便要起来,刚一折身,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气血上涌,忙躺倒不动。
薛神医狐疑打量着两人冰冷的脸,忽然口气软了下来:“对不住,我不该起坏心思。你们带了龙公子走吧,还有说好的木魁果,我这就给您拿来。”说着倒退着朝门口退去。
毕岸冷冷道:“站住。”
薛神医拔腿欲跑,阿隼箭一般冲过去,将他按倒在地上,抓起刚从公蛎身上解下的绳子,将他绑得结结实实。
毕岸走过去翻开两个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道:“一个重度昏迷,一个气若游丝,马上就要不行了。”
公蛎有气无力道:“好你个薛神医,太恶毒了!”声音颤颤巍巍,如同一个八十的老太。毕岸可能看不过眼,又将小瓶子递给他嗅。一股辛辣的味道冲上鼻腔,公蛎终于恢复了些,坐在床上喘气。
薛神医一边挣扎,一边梗着脖子道:“你们血口喷人!我愿意报官,找仵作验尸,以证清白!”
阿隼手上用力,疼得薛神医一阵呲牙咧嘴。
毕岸俯身看着妞妞耳后的肿块,道:“你将血蚨菌丝种植在她的脑袋里,然后以名贵药材喂食,看似帮她们治病,其实是培养这些血蚨。血蚨一旦养成,这些孩子们便会精气消散而死。这个大些的,已经救不回来了。”
薛神医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叫道:“求公子放老朽一马……那些女孩,是脑部患有恶疾在先,即使我不养血蚨,她们也决计活不过一年……”
公蛎仗着有毕岸和阿隼在场,威风凛凛高喝道:“胡说八道!你别想为自己开脱!”
毕岸却道:“他说的,是实情。”
薛神医有些意外,认真地看了一眼毕岸,诚挚道:“对不住,我今晚不该临时起意,绑了你的朋友……”见公蛎还伸着脖子喘气,他往前挣扎着走了一步,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这位朋友可不是凡人……”
毕岸淡淡道:“他是一条水蛇。这个还用你说?”阿隼闪电一样的目光朝公蛎射来,公蛎顿时萎了,缩着脑袋不出声。
薛神医惊愕万分:“你们知道,还同他……”
阿隼不以为然道:“洛阳城中,这样的非人多得是。只要遵守我大唐的律例刑法,有什么相干?”这句话说的,公蛎几乎感激涕零。
薛神医不情愿道:“好吧。请几位公子原谅我的莽撞。”
公蛎吐纳了一阵,终于恢复如常,恨恨道:“我好好做我的人,同你有什么相干?”
薛神医鸡啄米似的点头,思索了片刻,突然笑了,道:“这两位公子器宇不凡,料想都不是常人。我府上还藏有一些奇珍的宝物,修身养性最好不过。两颗木魁果,还有一株千年人参,一颗迷谷果,都送予公子如何?就在偏厦,我这就带你们去取。”
公蛎有些心动,几乎要答应他,但见毕岸和阿隼面无表情,也不敢擅自开口。
薛神医哀求道:“老朽虽然行的是旁门左道,但好歹也救了不少人性命,求三位公子高抬贵手,我日后定然遵纪守法,再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眼窝汪出一点泪光来。
公蛎思量着,最好能从他手里多淘出些宝物来。
毕岸突然叫道:“巫琇!”公蛎还以为又来了人,忙朝门口望去,却不见有人应声而来。
薛神医一怔。毕岸缓缓道:“你叫巫琇,我没叫错吧?”
<p/><h3>第七节</h3>
“巫”姓源于上古,算是以技能作为姓氏的族群。巫氏一族极为神秘,黄帝时期,巫氏始祖巫彭便以擅占卜、通阴阳、精医术而闻名,后有商朝太戊时的巫咸、巫妨集巫、医于一身,巫妨还着有《小儿颅囟经》,另有战国时期善于卜筮的巫阳,汉代《养性经》的作者巫都等,皆为巫氏中赫赫有名、神鬼皆惊的人物。隋末唐初,偶尔还听闻巫昭郎、巫罗俊之名,但同其先祖相比,家族声望大不如前。如今这数十年,巫氏几乎销声匿迹,泯然百姓矣。
毕岸道:“巫氏一族长期繁衍生息,至巫咸后,族内渐渐分为两支,一支以巫术占卜见长,一支以文学武略为重。前朝大业年间,两支彻底闹翻,以巫昭郎为首的文武派占了上风,不顾另一支反对,强行将祖坟迁移至闽地。如此一来,以巫术占卜见长的一支逐渐凋零,到最后,只剩下资质平庸的巫琇。”
薛神医背部一挺,冷冷道:“不错,在下正是巫氏不肖子孙巫琇。当年巫昭郎固执己见,断了祖坟的风水,导致家道败落,原来的巫氏子孙死的死散的散,有些甚至改了姓,另作他计。”
洛阳地处中原,巫姓更是少之又少,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巫氏后人。
巫琇神态黯然,道:“这些年,家族中掌握的占卜、堪舆、治病之术大多已经失传,那些从事医术的巫家子孙也没有了以往在医学界的独领风骚,而且人丁稀少,传至我这一辈,本支只剩下我一个。”
巫琇沉默片刻,继续道:“偏偏我是个极不长进的人,资质平庸,自己又不求上进,对家族之争毫无兴趣,更不用提光宗耀祖了。所以,”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只能通过祖辈们残存的一些口口相传的药材培养之法,勉强度日。”
他仰起脸,对公蛎哀求道:“龙公子,今晚是我错了。但我今晚同你说的,决无一句假话。”
公蛎反应不及,问道:“什么话?”
巫琇满脸疲倦道:“我说过,你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不论性格还是心态,简直一模一样。”
虽然这话意味着公蛎也是个资质平庸、不求上进的,让公蛎稍有不悦,但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偷眼望向毕岸,故意道:“死了的那个孩子就不提了,活着的那个,你可有什么办法补救?”
巫琇沉默半晌,道:“她脑部生有恶瘤,除非开颅取出,否则定难活命。说实话,我找了她们来,虽然有些私心,但也是想救人的。我祖上曾有以血蚨导出脑瘤而使病人痊愈的成功案例,但具体配方却已失传。”
三人转头看向两个女孩。巫琇沮丧道:“研制一个准确的配方,需要多次的临床试验,偏这个血蚨,是拿人的性命开玩笑。不过我已经有些心得,或许再拖个一年半载,我便能找到治疗脑瘤的法子了。”
正说着,大点的女孩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三人都有些动容,唯独毕岸仍摆着一张冷脸。公蛎过去拉过薄被将她的脸盖上,道:“好孩子,你再投胎一定要托生个身体好的,不要受这个苦。”
四人沉默了片刻,公蛎想着自己反正也没大碍,小声道:“他虽然害我,但好歹这些年行医也救了不少人。今晚之事不如就算了。”
阿隼喝止道:“你懂什么?”吓得公蛎一哆嗦。
毕岸目光冷峻,缓缓道:“血珍珠一案,已经有二十几个女孩子命丧洛阳,你怎么解释?”
公蛎吓得后退了一步,再也不敢多言。
巫琇面无表情,道:“公子说什么,老朽不懂。”
毕岸扭头对阿隼道:“房前屋后找一下,见到井要特别留意。另外,少量血珍珠,藏在前院左侧第三间巫氏祖像后面。”
阿隼闪身而出。
巫琇无奈地笑了下,道:“唯一的一口井在前院风道处,你们可以随便查。血珍珠如今市面上都可以买得到,我这裏有也不足为奇。”
毕岸道:“城北的魏乐师和刘婆子,六月上旬曾先后来过你处,不久后便失踪了。”
巫琇坦然道:“我开门行医,来瞧病的人络绎不绝,你说的两个人,可能来过,但老朽记不得了。”
阿隼喝道:“你养殖那些血珍珠,到底为了什么?”
巫琇叹了口气,一脸诚恳道:“公子怎么能凭空臆猜呢。血珍珠有奇特的养颜之效,我从市面上买了给一些年轻的女病人用,不算犯法吧?”
公蛎见妞妞同死去的女孩仍睡在一起,便抱了她到另一张小床上,自己盘腿坐在了陶墩上。这些陶墩看起来就像一个个腌咸菜的半大陶罐,口被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刻着一些已经磨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古怪花纹,摆着屋中很是占地方,不过坐上去敦实厚重,倒也舒服。
正盘问着,阿隼湿淋淋走了进来,对毕岸附耳说了几句。
巫琇听不到,公蛎却听得清楚。阿隼说,此处只有前院有井,但确实是普通水井,井下及周边并无任何可疑之处;搜出来了一大包珍珠,其中有七八颗血珍珠,但卖相普通,略有瑕疵,皆非上品。
毕岸微微皱眉,脸上显出困惑之色。
巫琇面带得色,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还是回去歇息吧。”
毕岸沉默片刻,冷冷道:“我会找到证据的。”
巫琇态度更加嚣张,冷笑道:“你不要拿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诬陷我。什么女孩儿被杀,你还是找到女孩儿的尸体再说吧。”
公蛎盘腿坐在陶墩上,正伸着脖子看他们一问一答,觉得两人似乎各有各的道理,听了这句话突然心头大震,惊叫道:“尸骨!……我知道!那些女孩们的尸骨……”
毕岸和阿隼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他。公蛎咽了一口水,语无伦次道:“流云飞渡后园……隔壁的枯井里……好多枯骨花,还有骸骨……”
巫琇狂叫道:“你胡说八道!”
公蛎激动道:“今晚这枯骨花,就是他告诉我流云飞渡里有,我偷偷进去找,发现不是流云飞渡,而是她家后园隔壁,一个废园子……”
巫琇梗着脖子,挣得绳子深深地勒进上臂中,咆哮道:“你这个不仁不义的小水蛇,血口喷人,你说有枯骨花同我交换,我何时交代你去流云飞渡偷?”
仔细一想,“流云飞渡有枯骨花”这个信息,还真是从自己嘴裏说出来的。当时只顾垂涎木魁果,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这一下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公蛎手忙脚乱地从陶墩上溜下来,将采摘枯骨花的情形讲了一遍,比划道:“反正井下一大堆女人的尸骨,是不是那些做了珠母的女孩儿们,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拿石几上的枯骨花。
巫琇突然一声暴喝:“不要动!”把公蛎吓了一跳。
“这花已经被我施了法术,外人是不能动的。”巫琇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龙公子,我答应你以其他宝贝来换,决不食言。只是这株枯骨花,请一定留下。”
公蛎缩回了手,看向毕岸。毕岸道:“枯骨花是采撷血珍珠时给女孩们喂服的药粉原料之一。”言下之意,谁知道巫琇是否用来做坏事。
阿隼马上上前,抓起枯骨花往外一拉。
枯骨花如同长在了石几上,纹丝不动。阿隼惊讶万分,用力拉扯,仍是如此。巫琇苦笑道:“公子好歹信我一次。这是我家祖传法术,需在鬼节当日,以枯骨花做诱饵,引地下的血蚨菌丝出来。”
说话之间,只见一条细细的红色丝蔓从骷髅的下巴处向上游走,接着多条丝蔓出现,将骷髅紧紧包住。一会儿工夫,骷髅已经变得血丝缠绕,比白骨森森更加瘆人。
巫琇道:“我这就带几位公子去取宝贝。能否将绳子解开?”见三人都不言语,苦笑道:“好吧,就这样。”由阿隼押着,蹒跚着朝屋门走去。
毕岸不为所动,蹲在地上,认真研究陶墩上的花纹。巫琇似乎有些焦急,点头哈腰道:“公子快随我来。老朽不才,还是收藏了几件宝贝的。”
公蛎一想到吃了木魁果便能象毕岸一样英俊,兴高采烈一甩袖子便要跟上,手指却不小心挂到一条细线,勒得生疼。
低头一看,是一根长长的马尾状东西,黄白色,带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一头缠绕在公蛎的手指上,一头压在陶墩的封口处。公蛎揉着手指头,不满道:“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巫家后人,太不讲究了,这么大个陶墩放屋里做凳子,石几还砌这么低,又占地方又不方便。”
巫琇扭头看了一眼,赔笑道:“是是,过些天我便换些高大舒服的桌椅来。”
毕岸听到公蛎埋怨,走过来附身检查那条细线,用力拉扯了几下,突然后退一大步,拔出长剑猛然朝刚才的陶墩劈去,碎屑溅起,砸在公蛎的脚面上。
<p/><h3>第八节</h3>
陶墩一分为二,一具蜷缩着的男子骨架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他看起来身材高大,骨骼受到严重挤压,脖颈折断,头颅几乎是搁在膝盖上,而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缕黄白色马尾。
公蛎抱着脚趾,嘴巴微张,忘记了埋怨毕岸。阿隼一下将腰刀架在了巫琇的脖子上。
毕岸用剑尖挑起一跟断骨,道:“骨头中部发红,关节处发黑,系中毒身亡。从骨龄判断,此人应该四十上下。”然后又挑起马尾:“上等白色马尾浸过松香,是做琴弦的材料。此人对音律比较精通,他是——”
“是魏乐师!”公蛎率先叫了出来。他很是得意,偷眼看了看毕岸。
毕岸微微颔首,道:“没错,从尸体判断,正好符合魏乐师的特征。”他踢了踢旁边一个陶墩,“这些陶墩,只怕个个都有猫腻,可能刘婆子也在裏面。阿隼明日安排人手,打开全部陶墩。”他看向巫琇,冷冷道:“你发现血珍珠一事败露,便杀了魏乐师灭口,是不是?”
巫琇脸色极为难看,一言不发。
毕岸扫视着房间,深吸了一口气,道:“外面确实是口普通的水井。这裏,才是真正的井卦之门。”他将长剑指向正中的石几。
巫琇揪然变色,嘴唇紧闭,怨毒地瞪着毕岸。
原来巫琇将这个小院按照易经后天第四十八卦“井”卦布置,取其卦象“枯井破费已多年,一朝流泉出来鲜,资生济渴人称羡,时来运转喜自然”之寓,本卦原是上上卦,为的是重振家族雄风。一方面他故意将“井”卦之门建在屋中,装饰成了一个普通的石几,避免招人耳目,另一方面,他手段阴毒,杀人无数,如此的“井”卦布置,可以为他杀人灭口、施展法术做最好的掩护。
公蛎一看,可不是,这个石几,分明就是一口被封的井。这井里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和未知的东西,公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忙走到毕岸身后站着。
巫琇突然叫道:“你就是毕岸?”
毕岸坦然地正视着他。
巫琇咬牙切齿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同我过不去?”
公蛎一想起那些花季少女变成了白骨架,心中又是可惜又是害怕,躲在毕岸身后抢先骂道:“那么多无辜的女孩子,同你有冤有仇?还有我,你害我的时候,何曾想到我同你无冤无仇?”
巫琇理亏,气焰低了下去:“我本来也没想要取你的性命。”
公蛎想到自己的胆差一点被他活生生挖走,不由一阵后怕,怒道:“亏我不计前嫌,还替你说话呢!你好好地复兴你巫家便是,搞这些歪门邪道做什么?”
巫琇嘿嘿冷笑了两声,阴森森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巫家本来便是做这些歪门邪道的吗?”
毕岸淡淡道:“怨不得巫家败落。”
这一句,比公蛎扯着嗓子嚷嚷半天有用的多。巫琇瞬间神态颓废,失魂落魄。
公蛎有时很讨厌毕岸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故作高深莫测,让公蛎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但偏偏他又不由自主想要模仿,尽管经常模仿成“虚张声势”或“装模作样”。
公蛎不爱多事,本盼着拿到木魁果就算了,谁知道这巫琇竟然是血珍珠的元凶。他干咳了一声,严肃道:“我来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那些女孩子,你从哪里得来的?养这么多血珍珠,干什么?”
巫琇翻了一个白眼,道:“女孩子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血珍珠嘛,”他突然阴测测一笑,笑得公蛎心裏发毛,“你要是知道了血珍珠的用途,只怕你也想要培养血珍珠了。”
公蛎忙问道:“什么用途?”
巫琇冷笑道:“这个乃是我巫家祖传秘学,我岂能说与你知道?”
公蛎气得半死,大叫道:“阿隼,快点将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交官府查办!”
阿隼喝道:“血珍珠一案,绝不是三个人便能干成的,说,你的同伙是谁?”
巫琇轻蔑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就想置我于死地?”他一双阴鸷的小眼睛恶狠狠盯着毕岸,一字一顿道:“毕岸,我记住你了。”
毕岸神态自若道:“毕岸随时恭候。”转身去查看搁架上的陶罐。
公蛎急道:“同他废什么话,赶紧扭送官府要紧。”阿隼对着大门发出一声呼啸,很快便听到隐约的脚步声。
巫琇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喃喃道:“中元节,鬼门开。”他手腕虽然被绑,却掐着一个古怪的手势:两手拇指、食指和无名指相对,中指、小指蜷曲;但左手五指之外,分明还有另一个细长的手指,若隐若现。
公蛎大惊失色,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双手。巫琇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六指儿瞬间消失,尖利的笑声远远传出,在寂静的月夜显得尤为刺耳。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听到大门响的声音。公蛎正伸着脖子往外看,蜡烛忽然闪了几闪,连同门前的灯笼一起熄灭了。
此时正当子时中,皓月当空,屋外越是明朗,越觉得屋内黑暗,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毕岸叫道:“阿隼小心!”阿隼回应道:“放心!”话音未落忽听咯吱吱一声响,接着便听到石头摩擦和水花翻腾的声音。
啪的一声,毕岸打亮了火折子。阿隼推搡着巫琇:“老实点!”
扒着门框作势逃跑的公蛎脸色苍白,指着巫琇尖叫道:“坏了!……不是他!”
毕岸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剑将阿隼手中的人劈成了两半。
阿隼松开了手。倒在地上的不是巫琇,而是一个咧嘴大笑的稻草人,身上穿着巫琇那件花花绿绿的袍服;它的脑袋被劈开,滚出一团蠕动的蛆虫来。
同时不见的,还有放在石几上的枯骨花。而石几严丝合缝,没有一点打开过的痕迹。
毕岸沉声道:“是我大意了。”
阿隼懊悔至极,飞起一脚将身旁一个陶墩踹翻。陶墩咕噜噜滚了一段,裂成几瓣,裏面是一具已经乌黑的女人骨架。
公蛎倒吸了一口气,跳至门槛外,抖着声音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几个黑衣人呼啦啦冲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朝阿隼行了礼。阿隼吩咐道:“两个孩子,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昏睡,先抱回去,死的放停尸房,活着那个明早通知家长来领。将此院封了,连夜搜查,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另外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任何风声。”黑衣人唯唯诺诺,阿隼讲一句,他们便道一句“是”。
公蛎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阿隼,讲起话来条理清晰,气度威严,而且有这么多人听命于他,不禁心生羡慕。
几个黑衣人领命而去。
阿隼表情沮丧,道:“我在这裏守着,公子您先回去吧。”
毕岸道:“不急,你跟他们去看一下。我找下血蚨。”阿隼转身要走,公蛎忙跟在他身后,小声道:“那个……那个木魁果,是我用枯骨花换的,你要是搜到了,一定要记得还给我。”
阿隼理也不理,快步去了。公蛎悻悻地转过身,嘟囔道:“本来就是我的……”一抬头见毕岸还在检查那些陶罐,顿时打起了血蚨的主意。
他亲眼见巫琇将血蚨用白绢裹着放入了下面的鬼脸青陶罐中,却不点破,任由毕岸一个个地详细查看。装模作样地帮着看了几个,磨蹭到鬼脸青陶罐处,手伸进去,故意道:“啊呀,还是没有。这个巫琇,真是狡猾……”
说完自己却愣了。原来陶罐真是空的。公蛎不甘心,又认真地摸了一遍,抱着罐子又是倒又是对着灯光看,恨不得将脑袋扎进去,陶罐空空如也,空无一物。
刚才巫琇逃走就在一瞬间,几乎不可能抓了血蚨再逃,血蚨去哪里了?
毕岸似在意料之中,道:“这个巫琇,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p/><h3>第九节</h3>
离开医馆,已近寅时。公蛎一溜小跑跟在毕岸身后,感激道:“今晚多亏了毕掌柜,否则我便要惨死在这巫琇手中了!”
毕岸沉默不言。
公蛎想了一会,赔笑道:“你怎么知道巫琇是血珍珠案的凶手?”
毕岸简短道:“我已经跟踪他多日。”
原来这一个多月来,公蛎忙着吃喝玩乐讨好苏媚,毕岸和阿隼却全力投入血珍珠案件的侦破中。经多方查找,翻阅古书,毕岸发现,以人为珠母,原始是古老姓氏巫家的绝学。这门法术阴毒至极,便是巫氏先祖也很少用此法,如今突然出现在洛阳,毕岸深感疑惑。
但打听多日,始终未在洛阳城中发现巫姓后人。倒是阿隼利用人脉,经布线走访后发现,魏乐师和刘婆子失踪前几日都曾到薛家医馆看病,于是才将注意力放了薛神医身上,对他的身份背景、医疗手段、医馆设置等进行了详细调查。
这一调查,却有了意外发现。薛老五的身份文碟竟然是假的,他二十年多前来到洛阳,前十几年一直默默无闻,以在洛水码头搬运为生,后来却突然转行行医,不用望闻问切却可做到药到病除,从而获得了“神医”的称号。
毕岸怀疑他就是巫氏后人巫琇。因此,这一个月来,毕岸趁薛老五外出,曾多次夜入薛府窥察,发现院中布局奇特,风脉异常,明明是个井卦,却找不到卦门。而魏乐师和刘婆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阿隼找遍全城,除了在这个医馆找到一只舞鞋,疑似刘婆子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因此,两人怀疑魏乐师和刘婆子被巫琇杀人灭口,却无法指证。
公蛎得意洋洋道:“幸亏我误打误撞,找到尸体,这下巫琇可无法狡辩了!”
阿隼正因为放走了巫琇而懊丧,听了这话,怒道:“若不是你莽撞,今晚他就跑不掉了!”
公蛎瞠目道:“关我何事?”
阿隼道:“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们怎么可能仓促现身?”
公蛎愕然道:“什么叫仓促现身?”
阿隼甩袖而去。公蛎不敢多问,追着谄媚道:“好好,我错了……你这个月的臭鞋子,我帮你洗了好不好?”
※※※
巫氏先祖不乏身负异能之辈,在庙堂享有盛誉。后家族败落,有些胸怀大志的巫氏后人心有不甘,常常恳求先祖庇护,渐渐形成一个约定俗成的家规:每逢月圆之夜,巫氏后人定会举行神秘仪式,以求先祖荫庇,法术增进。
七月是一年阴气最旺的时节,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仪式便尤为重要。因此,按照毕岸的安排,七月十四日便要在医馆外设立埋伏,以求在其行使仪式过程中寻求蛛丝马迹。
哪知道公蛎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被领进了终日紧锁的上房不说,还被巫琇制服,要挖了他的蛇胆。毕岸无法,只好现身救了公蛎。
如此一来,变得十分被动。特别是当薛神医坦然承认自己是巫琇时,血珍珠案几乎走入死胡同。可巧儿,一根马尾琴弦暴露了信息,不仅发现了井卦之门,也找到了巫琇杀人的证据。但是原本打算观察仪式以求突破的计划全然泡汤。
巫氏多密不外传的祖传绝学,民间几乎难以查到破解之法,今日因为救公蛎,不仅计划付之东流,更为可恶的是,生生让巫琇在眼皮底下逃走了。
经官府搜查,陶墩中共发现五具尸体,除了魏乐师和刘婆子,其他皆不可辨认;那个被毕岸认为是井卦之门的石几,费了老大之力打开,却发现下面是实的,并无枯井或通道。
更为诡异的是,第二天晚上,公蛎带着毕岸和阿隼偷偷潜入那日发现枯骨花的废园子,希望能找到井下的骸骨。不料三人绕着流云飞渡的围墙外走了多遍,都没找到公蛎描述的古井,连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三人不甘心,在阿隼的安排下,大白天又进去查找了一遍,那个古井像是飞了一般,无影无踪,气得公蛎赌咒发誓,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为了不引起民众恐惶,官府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只宣称薛神医治死了人,连夜卷了细软逃走了,善后事宜由官府接手处置。
刘江领回了女儿,又开始愁眉不展,带着孩子四处看病。而那串令公蛎垂涎三尺的翡翠串儿,他还是拿来当了,不过当价高了许多。但不知怎么,公蛎却对它失去了兴趣——当然,这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