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第一节</h3>
打听王瓴瓦并不怎么费劲,一天之后,公蛎便基本知道了他的情况。
王瓴瓦家住在洛城东郊的小王庄,农忙时便忙活庄稼,农闲时帮人“圈坟”,即打墓。他为人精明,做事干练,是三邻五村有名的圈坟巧匠,所以公蛎在附近的村子问到王瓴瓦的名字,便有人指点告知。不过邻里讲,他性格冷酷,要价颇高,平日里大门紧闭,素来不喜欢与人交往,所以村里人对他了解不多。
而根据邻里对长相的描述,死在墓里的确是王瓴瓦无疑。
如今正是农闲,王瓴瓦外出找活儿干,几日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家人并不曾怀疑他出了意外。公蛎心惊胆战,哪里敢透露一丝消息,吓得返回城中,一连两日没敢出如林轩的大门。
可是这么大一个秘密压在心裏,既无法对人诉说,又无法视而不见,真如同将心放在火上烤,四面都是煎熬。思来想去,唯一能帮自己的,只有毕岸。
第三日一大早,公蛎拿着那块从王瓴瓦身上撕下的红敛衣,决定去找毕岸。但到了忘尘阁,不仅毕岸和阿隼不在,连胖头和假公蛎也出去了,只有那个迂腐的汪三财守着当铺。
公蛎觉得和汪三财解释不清,正在门口犹豫,小妖刚好出来送客,看到他眼睛一亮,叫道:“两撮毛!”
公蛎恼火道:“我不叫两撮毛!”
小妖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道:“你又来坑蒙拐骗了?”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薄春衫,眼睛明亮,像枝头的青苹果一样可爱。
公蛎心情不由好了些,做了个鬼脸道:“小丫头牙尖嘴利,小心变成花长虫!”
小妖毫不示弱,回嘴道:“两撮毛坑蒙拐骗,小心变成黄鼠狼!”
两人针尖对麦芒,你一句我一句斗嘴。公蛎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毕掌柜今日去哪里了?”
没想到小妖竟然知道,飞快答道:“去宣风坊买香料了。”
“买香料?”不用说,这是陪着苏媚一起去了,公蛎心中顿时醋意翻腾,酸溜溜道:“你家如今耍得大,都指使毕岸跑腿了。”一看小妖柳眉倒竖,未等她张口骂,忙一溜烟跑了。
公蛎走了一阵子,才想起刚才走得急了,没问清楚具体在什么地方,又懒得回去同小妖吵架,只记得“买香料”,便沿着街道阴凉处,慢慢悠悠往香料市场走去。却不知毕岸去了宣风坊的牡丹园,同这裏的香料市场隔着好几个坊区,哪里能找得到呢?
途经福寿街,本想拿去给小裁缝瞧瞧这件敛衣是不是他师父绣的,但转念一想,此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自己将来扯不清干系。
洛阳坊区各行当相对集中,常常在一个坊区便能买齐所有货品,比如香料市场隔壁,便是卖器具的:一边是用来深加工香料的制作工具,如石臼、水磨、簸箕、箩筐、细筛等,一边是香料的盛放容器,小瓷瓶、圆形檀木盒子、小玉瓶、复合型双层妆奁匣子等等。
公蛎将香料市场走了一个遍,也不见毕岸和苏媚的影子,只觉得口渴得厉害,见一间器具店铺收拾得相当干净,便走了进去。
一个热情的小伙计忙上前招呼。公蛎一口气喝了三杯茶,觉得喝完就走有些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来到货架前,摸摸看看,不时询个价格。
这家店铺看来有些年头了,店内挂个官府颁发的老旧牌匾,上写着“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外边货架上摆放的是时下流行的器皿,小到一寸见方的首饰盒,大到一人高的美人瓶,应有尽有。最里侧,摆着的是所谓的镇店之宝,一个方口大沿的青铜雕花方尊,一个四周有浮雕人面的长方形斑驳大鼎,其他的几个却认不得,不知道是什么器具。
公蛎对古玩一窍不通,只管看个热闹。忽见大鼎后面放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圆口大肚青瓷瓶,顿时觉得眼熟,叫来小伙计问道:“那个瓶子好别致,也是你们的镇店之宝吗?”
小伙计是个举止浮夸之人,带着点江南口音,得意洋洋道:“正是,这种瓶子,整个洛阳城也不多见。”
公蛎越看越觉得同那日在悦天房打碎的瓶子相似,青瓷蛇纹,形制古怪,不过这个要小很多,忙问道:“多少钱?”
小伙计道:“这个瓶子不卖的。”
公蛎只想询个价,万一将来那件要求赔偿,自己心裏也有个谱儿,道:“粉色青瓷虽然名贵,也不至于拿来当镇店之宝。”
小伙计滔滔不绝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青瓷瓶,它烧制起来极其复杂,据说需要有特殊的工艺。而这工艺复杂程度,远非普通青瓷可比……”接着卖弄一般,说出无数烧制青瓷的专业词汇来。
公蛎打断道:“外表看起来同普通青瓷没什么两样。”
这小伙计一见公蛎不信,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客官您别不信,我曾在越窑干过大半年,要烧制这么一个蛇纹青瓷,就要废掉一口窑。你想想,一窑几百件瓷器,除了这一件其他全是废品,你说贵不贵?再说了,这蛇纹青瓷,可是用人血喂出来的……”
一个老伙计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道:“话篓子,你能不能干点正事儿?整日吹得着三不着四的!”又同公蛎道:“客官您别听他胡说。这件青瓷是我家老掌柜的遗物,所以舍不得卖。您且去别家看看吧。”
外号“话篓子”的小伙计不服气,辩解道:“这件事我真没吹牛。那次掌窑的喝醉了,亲口讲的,还说他因为偷偷帮人做这个东西,报废了一个窑口,差点连命都丢了……”
忽然有个人插嘴道:“这瓶子怎么个烧制法,你知不知道?”公蛎一看,原来是钱耀宗,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缩头缩脑地蹲在门槛内,听得津津有味。
公蛎有些心虚,忙往一旁退了退,装作没看到他。话篓子见有人感兴趣,更加起了兴,口沫飞溅道:“烧制窑器,同道家佛家修炼法器是一样的道理,要是哪一环节错了一点点,便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当年我在越窑,有个新开的窑口,明明胚泥、配比、温度、形制一点不错,偏偏烧出来的瓷器全是残次品,而且更奇怪的是,这些瓷器的裂口都很奇怪,像是烧成了之后被人打烂的一般。”
有几个客人也被他吸引过来,追问道:“后来呢?”老伙计拿他没办法,摇摇头道:“你不去说书真屈了才了。”
话篓子眉头一皱,把手一挥:“这窑总出不了成品,可就惊动明大人了。明大人……”
其中一个人插嘴道:“明大人是谁?”
话篓子鄙夷道:“瞧你,孤陋寡闻了吧,连大名鼎鼎的明大人都不知道?”却不解释明大人是谁,继续道:“明大人去了,绕着新窑走了几圈,说道,这个窑烧不了普通的瓷器。”他猛地将身子一探,夸张得鼻孔都张大了一倍:“你们猜怎么着?”
周围人纷纷摇头。话篓子十分开心,得意地道:“明大人说,这个窑,地脉奇异,不适合烧制普通瓷器。他亲自动手,做了一个八蛇扃骸皿。”
老伙计嗤道:“你一个和泥的杂役,说得好像掌窑一样。”
话篓子不理会他的嘲弄,故作玄虚道:“所谓的八蛇扃骸皿,便是青瓷蛇纹瓶,喏,”他嘴巴朝柜台里侧的青瓷瓶一努,“样子同这个差不多。”
有人不甘道:“然后呢?”
话篓子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两手一摊道:“没有然后了呀。明大人亲自动手做了一个,烧出来的还是废品,这口新窑从此便废了。”
公蛎这才知道话篓子戏弄大家,但没人计较,反而哄堂大笑,还有人起哄道:“再来一个!”
话篓子笑道:“你们多多买我家的器皿,我工钱高了,才有精力讲呢。”
钱耀宗却不笑,拉住话篓子,一脸阴沉道:“那个瓶子怎么个烧制法?”
话篓子估计看钱耀宗不像是有钱人,嬉皮笑脸敷衍他道:“你先买了我的货,我便告诉你。”
钱耀宗二话不说,拿出荷包随手一指,道:“这个牡丹瓶我要了。”
公蛎本来打算走了,看到此情景又站住,装作欣赏瓷器。话篓子显然被钱耀宗的举动给吓住了,换了一副态度,将双儿牡丹瓶包上,赔着笑脸道:“客官,你想问什么?”
钱耀宗将话篓子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说这个瓶子叫八蛇扃骸皿?”
话篓子连忙摆手:“我也是听掌窑的这么一说。”
钱耀宗似乎很紧张,拉着话篓子的衣袖不放:“关于八蛇扃骸皿,你还知道什么?”
话篓子年龄不大,却甚是圆滑,小心地笑道:“江湖传言而已,我暂且一说,您暂且一听,可不要当真了。”钱耀宗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入话篓子怀里,道:“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打听个新奇。你只管说。”
话篓子眉开眼笑,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新窑,因为总是出不了成品,找了很多办法,最后找到个经验丰富的老窑工。”
钱耀宗惊讶道:“明大人也没办法?”
话篓子咧了咧嘴,不好意思道:“明大人哪里会管这些,是我胡诌的。”
钱耀宗沉默了片刻,道:“你继续说。”
话篓子脸上的戏谑不见了,神色渐渐凝重:“老窑工去看了看,说这个窑有些邪性,最好废弃。但这是官窑,开一个窑口造价惊人,上面不说废弃,谁也不敢自作主张,而且出不了成品,便要追责。掌窑的没办法,又去找老窑工,又是磕头又是哀求。老窑工无奈,说出了一个法子。”
“老窑工说,此窑一直不出成品,是因为风脉邪,需要人血祭奠。他给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蛇纹瓶,叫什么八蛇扃骸皿,是个双层的,中间的夹层用鲜血喂养烧制。”
钱耀宗的眼神亮了:“具体怎么做?”
话篓子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忙赔笑道:“这我真不知道。我当时才九岁,在越窑里背高岭土,这些都是拾着听的。不过听说后来老窑工还推荐了一个高人亲自坐镇指点,果真制成了这么个蛇纹瓶。”
钱耀宗急切道:“扃骸皿,是哪几个字?你写给我看看。”
话篓子忙摆手,皱巴着脸道:“我一个粗人,大字儿不识一个,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说着借口要招呼客人便要走开。
钱耀宗将整个荷包偷偷塞入话篓子怀里,满脸堆笑道:“兄弟别见怪。我也有个这样的瓶子,所以想打听下好卖个好价钱。”话篓子为难道:“这个么,您最好找行家瞧瞧,估价这个,我可做不来。”
钱耀宗低眉耷眼,眼神闪烁:“那是那是。后来那个窑口怎么样了?”
话篓子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说来也怪,之后这个窑口不仅出品率高,成色也好,据说皇家青瓷都是它这裏出产的呢。不过,”他神秘兮兮凑到钱耀宗耳朵边道,“当时那批烧窑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掌窑的,脱坯的,雕花的,司火的,足足十几口子呢。”
钱耀宗吃了一惊,道:“出事故了吗?”
话篓子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是出产这个瓶子的当晚,掌窑的高兴,喝了几口酒,不知怎么就死了。然后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十一个人,有失足落水的,有突发疾病的,还有一个老窑工,竟然在检查窑口时不小心睡着在裏面,结果被活活烤死了。剩下三个怕了,便要辞工回老家,听说也不得善终。”
公蛎听得入了迷。钱耀宗呆呆发愣,话篓子的唾沫星子迸了他一脸,他都没什么反应。
话篓子猛地凑近,低声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钱耀宗茫然地摇摇头。话篓子对自己讲话的效果显然十分满意,下巴高昂,点头微笑道:“血祭。这就是所谓的血祭。”
话音未落,一个脏兮兮的毛巾甩了过来,打在话篓子的眼睛上:“话篓子,你不编故事会死啊你?”管事的老伙计过来,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爆栗,骂道:“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吹牛打屁!赶紧招呼客人去!”回头朝钱耀宗赔笑道:“客官您别当真,他满嘴瞎话,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又推话篓子,“赶紧给客人赔个不是。”
话篓子捂着右眼,松松垮垮鞠了一躬,不服气道:“血祭什么是我编的,可八年前越窑新窑口死了那么多人,总是真的吧?”
老伙计一把推开他,朝钱耀宗笑道:“孩子话,别理他。他说那个什么皿我不知道,但我在这行做得有些年头了,蛇纹瓶在川蜀一带很常见,只是中原百姓觉得蛇纹不如牡丹纹、祥云纹、缠枝花鸟纹什么的透着吉祥富贵,故市面上少见。所以这种瓶子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您想估价,要是不嫌弃老朽眼拙,改日带来我帮您瞧一瞧。”
公蛎唯恐那个青瓷瓶太贵自己赔不起。既然寻常,心中便没什么愧疚了,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重新去找毕岸苏媚去了。
<p/><h3>第二节</h3>
不过打碎瓶子一事比起被闷死在坟墓中的王翎瓦,简直不值得一提。公蛎心事重重,中午回去小睡了一会儿,竟然梦到王翎瓦,唇面乌青,在坟墓里又踢又打,不住地叫着“放我出来”,公蛎满头大汗从噩梦中醒来,简直身心崩溃。
冲动之下,公蛎甚至打算直接去报官。可夹着包裹走到了府衙门前又退缩了:若官府问起自己怎么知道此事,如何解释得清楚?要知道,掘人坟墓可是大罪。
如此这般,公蛎又在外徘徊了一个大半天,走得脚脖子都软了,也没想到个好办法。来到大马圈,看了一阵子赌钱,觉得甚无趣味,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一个拴马桩上。
后衣襟被人一拉。公蛎回头一看,却是二丫。不用说钱耀宗又来赌钱,随便将二丫丢在这裏。
二丫笑眯眯道:“蛇哥哥,你怎么啦?”
公蛎心思烦乱,没工夫搭理她,敷衍道:“没事。”
二丫在公蛎面前蹲下,双手托腮,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开心。”
公蛎想起前日情景,但懒得多管闲事,不耐烦道:“你一个小屁孩,有什么不开心。”
二丫歪头看着他的脸色,讨好道:“你不开心,我便不开心。”
公蛎忍不住笑了,拨了拨她小葱一般的黄毛小辫,道:“我没有不开心。”忽然想到那个青瓷瓶,随口问道:“二丫,那晚的青瓷瓶……”
二丫撅嘴道:“我叫玉姬。”
公蛎道:“好好,玉姬。那晚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青瓷瓶,那个瓶子你知道哪里来的吗?”
二丫惊恐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声道:“我知道,是我爹偷我娘的。”
公蛎诱导道:“你娘是不是有件大红色的衣服,特别漂亮?”
二丫坚决摇头,道:“不漂亮。”公蛎哑然笑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件吗,就说不漂亮。”
二丫道:“我娘只有一件红衣服。不舒服。”她重复道:“很不舒服。”
公蛎逗她道:“你偷偷穿过?”
二丫头也不抬道:“没有,我娘一穿上,我看着觉得不舒服。”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忙道:“衣服怎么了,让玉姬看到不舒服?”
二丫玩弄着手指头,不情愿道:“上面好多小鬼儿在跳舞,眼睛里还有小蛇钻来钻去。那些小蛇长得很讨厌,不像你这么好。”
骷髅的眼睛里有小蛇?公蛎倒没有发现。不过这景象是够让人不舒服的。
公蛎听到她童言无忌,把自己同敛衣上的小蛇比较,有些好笑。忽然心中一动,从包裹里拿出从王翎瓦身上撕下来的那片衣襟,道:“玉姬你瞧,你娘的衣服是不是这样的?”
二丫瞥了一眼,坚决地道:“这不是我娘的衣服。”
公蛎小心地道:“这上面,有小蛇吗?”
二丫似乎不高兴了,用指甲在地上划道道儿,闷闷道:“这上面的小蛇是死的。”
这衣服的绣工十分罕见,要对着光线试好几个角度才能看到骷髅,正常看来,好像一朵朵连在一起的小花。但不管公蛎怎么看,都没发现上面有绣好的小蛇。
公蛎纳闷道:“没有小蛇啊。”
二丫将身子扭到一边,发脾气道:“死了!”
公蛎看再问下去只怕她要哭了,只好闭嘴。可是这种衣服到底做什么用的,王翎瓦为何死后身上会穿这么一件衣服?要是报官,如何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公蛎顿时头疼起来,抱着脑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二丫转过身来,怯怯地道:“蛇哥哥,你生气啦。”
公蛎道:“我没生气。”看她眼睛闪出泪光,想了想,绞尽脑汁道:“我,我看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很不好。这个事情呢……”
公蛎不知道怎么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讲述,“这个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必须告诉,告诉一个更厉害的人。但是我又不想让更厉害的人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公蛎比划了老半天,绕得舌头打结,丧气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谁知二丫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道:“有一次李二蛋偷了周婆婆的银镯子,藏在他家羊圈里,我看到了。可是我不敢说,李二蛋会打死我。周婆婆丢了镯子,哭得伤心极啦。我没办法,便偷偷把镯子拿出来,趁机丢在周婆婆的针线筐里了,又用了个小铁环原样放好,这样他们谁也猜不到是我。”
公蛎犹如醍醐灌顶。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竟然纠结了两日,真不知是脑子成浆糊了还是长了草了。他抱着二丫抛了个高,放下她兴冲冲走了。
公蛎随便拐入一间店铺,趁账房先生不注意,拿了毛笔在桂平衣服显眼处写上“城西郊桂平之墓有异”几个字,连同那片红敛衣一同包好,在大马圈附近刚逛了一阵,便见两个捕快正在巡逻。
公蛎依稀认得其中一个便是常跟阿隼办案的黑衣人之一,趁他去调解一起邻里纠纷,将小包裹不知不觉塞入他腰带里,飞快逃开了。
<p/><h3>第三节</h3>
信息送出,这件事便同自己没了关系,剩下的便看官府的本事了。心裏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公蛎心情大好,美美地吃了一顿,在如林轩看了一会子歌舞,又想起正事儿:去忘尘阁探探假公蛎的底细。
忘尘阁已经打烊,院里静悄悄的。公蛎侧耳听了一阵,趁人不备,攀着门前的梧桐树,跳了进去。
汪三财的房里亮着灯,隔着窗户一瞧,他歪着矮榻上,手里还抱着账本,睡得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上房却不见有人,黑灯瞎火的,胖头、毕岸以及那个假冒的公蛎,都不在家。
公蛎潜入上房,摸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切如故,装饰变动并不大,只是味道有些奇怪。
公蛎最喜欢丁香花的味道,当日他在时,常常叫胖头买些装着干丁香花瓣的香囊挂在门后,所以房间里虽然不算整洁,但味道却清雅,有股幽幽的香味,如今倒好,乱还是照样乱,却有一股一股子稻草的霉味。
馈赠合同就放在抽屉的最裏面,公蛎很轻松便拿到了。但地契房契等一直由毕岸保管。
一想到自己的床铺睡着个不知名的外人,公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将床上的铺盖抖搂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小声骂道:“什么鬼东西!竟然敢来冒充老子!”
可是房间里大多都是自己的东西,要打要砸,一个也舍不得,便是那床菱花软缎被子,公蛎还是心疼地抱了起来,将上面的脚印拍打干净,重新放回到床上去。
真是空有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公蛎气鼓鼓在房间里转悠了一阵,对着空气挥舞了一阵拳头,见毕岸房门未锁,怒气冲冲推门而入。
不肖点灯,公蛎的视线反而更好。毕岸的房间结构同自己住的那间一样,只是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具和装饰,看起来更加宽敞。公蛎本以为毕岸房里定然藏着各种名贵东西,比如玉佩、银两等,谁知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连个寻常的摆件也没有。
公蛎心有不甘地在他床上打了几个滚儿,探头往床下看去。
这么一看,还真给他发现了宝贝:一个绿色丝绸包袱,包着一大包东西,放在床的最里侧。
公蛎毫不犹豫,将包袱拖了出来。只听有叮当之声,不觉大喜,本想就包袱偷走,想了想,还是打开了包袱。
包袱裏面两件东西,一个脸盆大的椭圆形乌木匣子,上面缀满了青铜铃铛;一个裂纹青瓷瓶子。再一看,这个青瓷瓶子可不正是那晚自己打碎的那个么,难为毕岸,将它重新粘合。不过缺了好几小块,估计当日公蛎打扫之时没有收拾干净。
公蛎将瓶子放到一边,一心摆弄那个乌木匣子。匣子有些分量,沉甸甸的,上面的铃铛只有拇指大小,扁圆形状,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纹,下部两只圆鼓鼓的凸点,配上最下面的开槽,像一个个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爱的小老虎。
无论公蛎如何翻弄,匣子严丝合缝,根本无法打开。公蛎急得满头大汗,抱着匣子一阵摇晃。
铃铛整齐地颤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公蛎的脑袋不知怎么突然嗡地一声,如同一把尖针在扎在太阳穴上,痛得眼冒金星。他强忍着把手里的匣子安全地放在地上,就地一屁股坐下,抱头喘气。
待到头痛暂缓,公蛎一抬头,发现自己透过厚重乌木,竟然看到了匣子内部的景象。
匣子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但公蛎心裏分明觉得,裏面很挤。
头又一次剧烈地痛了起来,公蛎痛苦地闭上了眼。
外面的铃铛在响,把人往房间里驱赶。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可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没人听到。
铃铛声越来越急,房间里水泄不通,从地面到房顶,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外面似乎着火了,房间里好热。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在房间里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死去,幸存者发出绝望的哭叫,有人愤怒起来,拖着长长的腔调尖利地咒骂,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
不对,是诅咒。他们在诅咒那些残害他们的人。
那些诅咒,音节急促而怪异,音调长而凄厉,不似公蛎听过的任何方言,也非是虫语、兽语或者鸟语;但即使听不懂,公蛎也能感觉到,那些诅咒,比公蛎听过的任何咒骂都要恶毒十倍。
……
公蛎浑身湿透,动弹不得。忽听房门哐当一响,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只听阿隼道:“放在这裏即可。”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消失,公蛎艰难地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身体,伸长腿脚瘫在了地上。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听见胖头高高兴兴地道:“好热!老大,过会儿去磁河洗个澡吧?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公蛎心头一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正要搭腔,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去,你去吧。”
声音俨然同自己嗓子没哑前一样,只是少了几分生气,听起来亲切客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呆板。
公蛎的斗志顿时起来了,颤抖着胡乱将匣子和瓶子包好,推入床底,爬起来躲在窗下。
胖头嘟嘟囔囔地哀求假公蛎之时,毕岸同阿隼已经到了正堂。阿隼倒了两杯凉茶,给了毕岸一杯,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道:“瓦罐婴尸案,基本告破。”
毕岸道:“嗯。”
阿隼沉重道:“不知道那些人哪里学的巫术,残害女童。”
毕岸眉头紧皱。阿隼愤愤道:“果然同巫教有关。定是这个龙爷指使的,说不定要修炼什么邪术。可惜我功力不够,到现在连龙爷究竟是什么人也查不到,更别提说抓他了。”
公蛎听得糊涂,那日在现场,他分明听到两人说是“寻常案件”,同巫教无关,今日又说同巫教有关,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毕岸道:“我已经发现了龙爷的踪迹,在做花鸟生意,一直混迹北市。”
阿隼眼睛一亮,激动道:“您说的……是不是那个魏缘道?”
毕岸投去责备的目光,低声喝道:“你查案也这么久了,怎么会如此口无遮拦?别出去乱说。”公蛎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认识一个叫魏缘道的人。
阿隼面带喜色,道:“公子教训的是。”
假公蛎刚好进来,道:“什么事这么小心?”
阿隼板起了脸,道:“没事。”对着空气呼呼打了一通老拳,自言自语道:“哼,落在我的手里,看我不一把抓烂他的头盖骨。”公蛎眼睛一花,只见他的指甲倏然变长,如同铁鈎,但只是虚晃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毕岸道:“胖头,你也进来。”
胖头欢欢喜喜走过来,道:“毕掌柜有什么吩咐?”
毕岸将上房大门掩了,神色凝重,道:“这段时间你们也瞧见了,巫教猖獗,但活动隐秘,组织严密,想要铲除绝非易事。我和阿隼追查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巫教总头目龙爷,所以我想,”他忽然停住不说,看着胖头和假公蛎,道:“胖头,你怕不怕?”
公蛎在屋内急得跺脚。亏毕岸一向自诩聪明,如此同巫教有关的重大讯息,怎么能贸然说出来呢,而且那个假公蛎明明同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除非——除非毕岸对假公蛎丝毫未加怀疑!
这个发现让公蛎如坠寒冰。
胖头双眼发亮,啪啪拍着胸脯,道:“不怕!毕掌柜,您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将小眼睛往假公蛎那边一溜。
假公蛎温顺地道:“但听毕掌柜吩咐。”公蛎心中鄙夷地想,到底是假冒的,一点个性都没有。
毕岸道:“那好。我想冒险一试。明日小满,再有半月便是芒种。芒种那日,我便带你们去会会那个龙爷。”
假公蛎微笑道:“好,我一直想瞧瞧龙爷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公蛎却想,老子才不凑这个热闹,龙爷、巫教,关老子什么事儿?他拼命想从假公蛎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但假公蛎神色如常,举止自然,一丝破绽都不漏。
胖头撮着嘴唇,眨巴着眼睛,急切地问道:“那个,那个,要是找到了什么龙爷,是不是就能知道我妹妹的下落了?”
毕岸点点头,和气道:“一定的。”
胖头裂开了嘴,又像笑又像哭。阿隼瞧了假公蛎一眼,道:“龙掌柜肯帮忙,再好不过。这件事,单凭我和公子,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假公蛎叹了一口气,闷闷道:“应该的。”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睡了。”说着打开左厢门帘,便要回房休息。
公蛎大怒,从毕岸房中冲出,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叫道:“你哪里来的东西,敢冒充你龙大爷!”哪知假公蛎脚步极为沉稳,不仅纹丝不动,反而一个反手扣住了公蛎的手腕。倒是胖头惊慌失措,忙上来拦阻。
公蛎又气又伤心,也不管那个假冒者了,单手在胖头厚实的背上捶打:“我才是老大,你这个瞎眼猪头!他是巫教的人!”
阿隼将三人拉开,喝道:“你又来闹事!”说着把蓝灰色的眼睛一瞪。
公蛎最怕阿隼凌厉的目光,顿时蔫了。旁边假公蛎一脸怒色,比公蛎还要生气:“你这人怎么回事,脑子有毛病吗?什么假冒你,你是有家财万贯还是位高权重,值当我假冒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毕岸制止了他,平视着公蛎:“你口口声声说你才是真正的龙公蛎,有什么证据?”阿隼飞快上前,在他身上搜了一把,拿出了捡来的身份文碟,对毕岸道:“我早查过了,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也不知这秀才怎么考的,实际是个大草包。”
公蛎瞠目结舌,愣了一阵,气急败坏道:“小妖梦游是我治好的!赵婆婆银姬用银蚕害王宝……野猪眼被财叔捏爆,江公子给我一个乌玄晶!玲珑她……”
公蛎终于避不过去,提起了玲珑,“玲珑叫睿姬,是巫教的新任禁婆……”公蛎忽然心如刀绞,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胖头忙不迭搬了一个凳子过来,看看公蛎,又看看那个假冒者,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
毕岸和和气气道:“隆公子,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请回吧,若是手头拮据,我们可适当给些帮助。”
公蛎大怒,指着假公蛎的鼻子跳骂道:“你老实交代,前天晚上去哪里了?”
胖头将他的手拨开,气愤道:“老隆,说好了不许打我老大主意!你怎么这样?”
公蛎捶胸顿足:“他前晚去了城郊……”马上要说出“桂平”两个字,忽然闭上了嘴。
昨晚为了骗胖头挖墓,指着桂平的坟说埋的是自己爹的骨殖,如今怎么说得清?难道说假公蛎去挖了自己爹的坟墓?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蛎要被自己蠢哭了,只能咬着不放:“你说你前天晚上去哪里了?”
假公蛎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胖头怒道:“前天晚上老大不舒服,我守了一夜,就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胖头没有撒谎,前天晚上,他的的确确陪了假公蛎一晚上,就睡在他房间的地上。
公蛎气急败坏道:“不可能!他肯定,肯定是等你睡着了才出去的!”忽见他的鞋帮子上残留着一些干黄泥印子,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鞋帮子上有郊外的泥土!这怎么解释?”
胖头急道:“苏媚姑娘今天早上请老大和我帮忙,去帮她家卸从郊外买的花泥,财叔都知道呢。”
假公蛎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抱头瘫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胖头比以往都要麻利,一个箭步跳过去,将他抱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叫名字。
毕岸上前号了一把脉,道:“风疾复发,没事,送他回屋歇着吧。”
阿隼一把将身份文牒丢给公蛎。公蛎又惊又怒,叫道:“这是捡的!捡的!我哪有什么身份文碟!”
可是谁能相信有这么巧,捡一个身份文碟,刚好同龙公蛎发音差不多,而相貌特征又同自己现下一致呢。
真是百口莫辩。
胖头抱起假公蛎,红着眼圈朝公蛎道:“我老大三月前生过一场大病,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身子弱。你从外面搜刮来的故事,在其他地方随便怎么讲,只是别在当我老大的面,别来刺|激他。”
假公蛎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将细节想好了。公蛎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跳脚怒骂,却被毕岸按住了肩膀:“你想治疗脸上的黑斑,我看在你同龙掌柜姓名相近的分上,已经答应帮你,以后请不要再来闹事。”说完不由分说,转身回了房间。
公蛎扑上去抓毕岸的后领,想要同他说说清楚,却被阿隼一把挡开:“隆公子请回,今天你擅入民宅,我们便不追究了,若有下次,定当入室盗窃论处。”说着用力推他出去。
公蛎手里抓着大草帽,站在忘尘阁的牌匾下,瞠目结舌,失魂落魄。
几日前他发觉自己被人冒名顶替,第一感觉是有些新奇好玩,住在如林轩内优哉游哉,并不觉得特别忧心,可如今,一切正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容貌变了,身份文牒换了,当铺房契等也不在身上;打不过阿隼毕岸,说不服胖头小妖,前后不过三月多工夫,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在洛阳举目无亲的陌生人。
而最为关键的是,假公蛎可能同巫教有重大关系。这一点,不管公蛎如何装傻,如何不去想它,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公蛎绝望地想。
<p/><h3>第四节</h3>
闭门鼓敲响,天色已晚。公蛎站立得腿脚发麻,又没有小妖珠儿等人安慰取笑,虽然气恼失望,也只有先回如林轩再说。
公蛎刚出了敦厚坊,便见一队值夜的官兵走来,忙闪身躲入一条小巷。沿着小巷子走了一阵,前方道路更加狭窄,竟是一条胡同。公蛎心乱如麻,懒得回头,顺着胡同往里走去。
没想到是条死胡同。公蛎侧耳一听,隐约有喧哗之声,毫不犹豫攀着墙壁跳了进去。原来是个简陋的园子,种着一些寻常花木,再往前绕过回廊,只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是一处黑赌坊。
大唐以来,洛阳一直执行宵禁。每晚闭门鼓敲过之后,无官府批文者,一律不得在街上走动、喧闹,“犯夜”者笞打二十。不过长夜漫漫,总有奸猾之人想出对策:在各坊各区之间落锁,小范围内尽兴狂欢,只不让巡逻官兵发现即可。据说暗香馆、闲情阁等青楼堂馆也是如此,夜夜笙歌,百花争艳,比白日更香艳热闹,可惜公蛎银两不足,连一次在外留宿的机会也没有。
※※※
几个木板拼成的赌桌,最裏面是摆卖廉价酒水和吃食的简陋柜台,一个面带菜色的瘦弱女子无精打采歪坐在裏面,有人来打酒便慌忙站起来,一壶酒送一小碟胡豆;一众赌徒在骰子噼里啪啦的摇晃声中脸红心跳,有满口粗话、肆意笑骂的,有拿着酒壶、一边下注一边喝酒的;有打着赤膊、四脚八叉姿态不雅的,场面火热粗俗。中途有人尿急了,连几步远的茅房也不愿去,解开裤腰带便在门口花木树根下撒尿,酒气、尿臊气混合着汗气,味道甚是销魂。
众人各忙各的,没人留意多了公蛎一人。
公蛎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被这种狂热感染,竟然忘了烦恼,只觉得有趣好玩,不由自主越挤越近,先还告诫自己:“我只看看,绝对不赌。”看了几局,终究还是没忍住,把从口袋里的银两输得差不多了,凭着仅存的一点理性,捏着剩下的三两碎银,灰溜溜地挤出圈外,恨不得将自己的手给剁下来。
正在埋怨自己没自制力,忽见钱耀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满身酒气,一脸颓废,看那表情,比公蛎更惨。公蛎有些幸灾乐祸,笑着打了个招呼,道:“钱兄,手气可好?”
不料钱耀宗忽然爆了脾气,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骂道:“你谁啊你?滚!”气呼呼往外走。
公蛎大怒。如今变得丑了,小鱼小虾都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了——他却不知,他大晚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手臂上黑毛丛生,看起来就像个鸡鸣狗盗的小混混。
当下也不说话,跟着钱耀宗,一心想作弄他。钱耀宗对此处甚为熟悉,东绕西绕,专走一些偏僻的小道,中间还穿过两个墙洞,没等公蛎找到机会吓他,已经到了大马圈后面。
不过钱耀宗似乎极为烦躁,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嘴裏嘟嘟囔囔说个不停,一会儿“算了算了”,一会儿又说“这怎么行”,神神叨叨的,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到了家门口,钱耀宗却没回去,先是绕着圈儿徘徊,最后竟然抱头蹲在了墙角。
公蛎趁他不备,偷偷爬上树去。刚好见树上盘着一条小白蛇,公蛎毫不费力便将它招呼到自己身边听用,只待钱耀宗走过树下便让小白蛇跳到他的脖子里去。
已近子时,万籁俱寂,周围人家早已熄灯安歇。
也不知二丫怎么样了。公蛎觉得有些愧疚,今天本应该找机会来瞧瞧她的。可如今大晚上的,来了也白来,心想要不附身在钱耀宗身上,跟着他去院里瞧瞧。正胡思乱想,却见对面街口一个肥胖的影子鬼鬼祟祟溜了过来,走到钱耀宗跟前,在他脑袋上一拍。
原来是钱串子回来了。钱串子的胖脸上显出暴躁的样子,低声喝道:“你死哪里去了?”捏住鼻子厌恶地道:“又喝酒了?”
钱耀宗双手在头发上一顿狂抓。钱串子耳朵贴着大门听了听,满意地道:“好似起效了。”转身去拉钱耀宗,“赶紧儿的,你给我搭把手。”
钱耀宗甩开她的手,嘟囔道:“我不去。”
钱串子在他手臂上一拧,道:“你找死哩。快点!”伸手去拉钱耀宗。钱耀宗如同一摊烂泥,纹丝不动,眼神迷离地摇晃着脑袋道:“女儿就女儿,有什么要紧……”
公蛎一下子警觉了。莫非钱串子还不死心,竟然还想害二丫?看来一定要找机会好好修理她一顿才行。
钱串子忙去捂他的嘴,一边看院中的动静一边小声骂:“没用的东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得的法子,过了今日,明天就是小满节气,便不灵了!”
钱耀宗流着涎水,嘟囔道:“急什么,二丫不是我亲生闺女,哪能引来儿子……”
钱串子一愣,推他道:“你说什么?这丫头,是高玉儿带过来的野种?”
钱耀宗抱住了头,哼哼唧唧不知是哭是笑。钱串子突然暴怒起来:“我看你脑袋被驴踢了!当初我就猜测她怀的是野种,你偏要娶回来,还对这个病恹恹的丫头视同己出……看在她这么多年还算守妇道的分上,我不同她计较,可引儿子的事儿,必须得落在二丫头上!”
钱耀宗鼻涕泪水糊了一脸,嘿嘿傻笑道:“不……不,二丫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公蛎,连同钱串子简直被他绕晕了,也不知他说的哪句真哪句假。
小白蛇温顺地盘在公蛎的手臂上,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以示顺服,时不时发出表示哀求的咝咝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小白蛇得到讯息,箭一样地窜了出去,刚好落在钱串子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钱串子“啊”一声叫,但只发出一点声音,后半截生生地咽了下去,回头抓住小白蛇,用力甩了出去。倒是把钱耀宗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公蛎忙出声,“咝咝”地安慰小白蛇。小白蛇挣扎了一番,钻入墙根之下。
钱串子还真是个人物,脖子被蛇咬了,却也不惊,摸了伤口在鼻子下嗅了嗅,道:“无毒的,没事。”
钱耀宗忽然清醒了,带着哭腔道:“我做不到!你一个人去好了!”跳起来一路狂奔,兔子一般逃走了,看样子,又去了刚才的黑赌坊。
钱串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钱耀宗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气鼓鼓在门口瞪着眼珠想了片刻,轻轻推门进去了。
大门没锁,显然之前钱耀宗已经安排妥当。公蛎换了原形,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四月十四,明日小满,皓月当空,视线极好。钱串子将耳朵贴在厢房的门上听了听,飞快地从上房搬出香案、香炉,然后便是燃香、叩头,并在香炉里将一枚黄裱纸画的符点燃。
公蛎盘踞在厢房窗台上,探头往里望去。高氏同二丫已经熟睡,和衣歪倒在矮几一旁,而矮几上的碗筷等还未收拾,像是未吃完饭便睡着了。
钱串子嘟嘟囔囔祈祷了一阵子,去屋里将二丫抱了出来,将她平放在香案上。
二丫实在太瘦小了,平躺在那里,像个没填充的布娃娃。
钱串子细心地将她嘴角的呕吐物擦拭干净,对着她的小脸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二丫,你别恨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二丫一动不动。钱串子摩挲着她又黄又软的头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样子对不住你,可是我们家三代单传,不能到你这裏便断了根。下辈子,你投胎到一个缺女儿的人家吧,千万不要再生在我们家。”接着忽然转了口风,恶狠狠道:“你要是再敢投胎到我们家,我就让你尝尝死后被万人践踏的滋味……”她表情狰狞,五官扭曲,吓得公蛎脖子一缩。
钱串子絮絮叨叨说着,香已经燃了一半。她转身去了上房,折腾了一阵,吭吭哧哧搬出一个大瓦罐来。
瓦罐看来很有些时日,花纹斑驳,边角破损,乌青的底釉大半已经脱落。钱串子将大罐子打开,裏面取出一个小罐子来。
原来是个套罐,一共五个,小的只有拳头大,从大到小一字排开。
一股难掩的腥臭从罐子中冲出,让公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钱串子似乎并未闻到,从小罐子里取出一个分辨不出颜色的针线包来,打开来,裏面仍旧是大大小小的绣花针,还有一把小巧的剔骨刀。
又是引儿针!公蛎的鳞甲竖了起来。
钱串子的手有些抖动,扒着针线包看了又看,嘴裏小声嘟囔着:“五根针……五个部位……放入五个罐……”手抖得太厉害,差点将剔骨刀掉在地上,钱串子壮胆一般,突然大声咒骂道:“钱耀宗,你还不死回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什么都要老娘操心!”
二丫小脸平静,连呼吸声都不闻,像已经死了一般。钱串子拔出一个细细的绣花针,朝她的心口正中扎去。
公蛎几乎顾不上多想,箭一般将自己的身体射了出去,将她的双脚踝缠上——咬人这种招式,公蛎是不爱用的,觉得有损身份。
钱串子一个趔趄,往后一扬跌倒在地上,银针撒了一地,伸手去扯公蛎。公蛎哪里容她反抗,顺着她的手臂闪电一般绕至她的背部,尾巴用力朝其后脑一甩,钱串子一声不响昏倒在地。
公蛎爬上香案,轻轻碰了碰二丫的小脸,寻思还是恢复人形,叫醒高氏才行,忽觉背后阴风习习,接着脖子一阵麻痛,浑身动弹不得。
公蛎挣扎着转过头来。
竟然是高氏。月光中,高氏戴着美人面具站在香案旁。一袭大红敛服上,长着骷髅头的蝙蝠眼睛随着香烛一明一暗,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具和猩红的嘴唇。卡在公蛎脖子上的,是她头上一个寻常的银钗。
高氏翻开二丫的眼皮看了看,戴着面具的脸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贴了一贴,柔声道:“乖宝贝。”声音优美动听,柔得要滴出水来。公蛎很想说话,告诉她自己是为了救二丫,但是原形不得人语,是非人混迹洛阳的基本准则,只好用力挣扎了几下。
高氏转向他。公蛎发现,她的眼睛很美。
高氏打量着公蛎,悠悠道:“好一条蛇。”
公蛎惊慌地昂起头,发出咝咝的求救声。若当面打斗,高氏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如今七寸被制,公蛎任何力量都发不出。
高氏用手指在公蛎腹部点了一点,“不知有没有内丹。蛇胆倒是不错。”她从地上捡起了剔骨刀。
这把剔骨刀,不知道曾剔过多少人的血肉,浓郁的血腥味早已将手柄浸成暗红色。公蛎忍不住干呕起来。
高氏却将剔骨刀转向了钱串子。公蛎瞧不见她的脸,只看面具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二丫极为相似。
高氏冷笑了一声,带着血光的刀面一闪,朝着钱串子的右眼扎去。公蛎吓得扭转了头。
“叮铃”,一丝轻微的撞击声,高氏手中的剔骨刀掉在了地上。墙角的阴影处,一个黑影渐渐变高变长。
公蛎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状的寒冷,不由自主缩回了脖子,趴在香案上一动也不敢动。
高氏手抖了一下,却异常镇定,头也不回道:“你来啦。”
黑影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但他身上那种冷酷的气势,却让人不寒而栗。
高氏沉默片刻,道:“等我做完这件事,随你处置。”无数股白气从地底下钻出,在地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雾气之下,是一张张残缺的脸,哀嚎着挤压在一起。
高氏淡然地捡起剔骨刀和散落的银针,道:“五根针,五个部位,五个罐子。”拈起一根细细的牛毛针,拉开钱串子的衣领,朝她的心口扎去。
公蛎看得清楚,这是一根真正的绣花针。高氏幽幽道:“第一针,是为我可怜的二丫。”将针扎入她的心口,还用拇指用力按了按,直至针全部没入皮肤。
钱串子吭也不吭一声。即便是钱串子罪有应得,公蛎仍见不得这些事儿,他有些后悔刚才下手重了。
高氏拿起第二根针,道:“第二针,为我自己。”每扎一针,高氏便说咒骂一句,但却没有将针扎入她的体内。
高氏拿起最后一根针。影子似乎等不及了,慢吞吞道:“我告诫过你常人的险恶,可你不听。只有在圣教,你才能被当做人来尊重。”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嘶哑中带着空洞的回音,没有任何感情或情绪在裏面,也没有任何的声调,平缓麻木而且呆滞。
圣教?!
<p/><h3>第五节</h3>
公蛎先还在研究他的声音,忽然反应过来,吓得连喘气都忘了。
真是倒霉,又来了个巫教的人。
高氏冷冷道:“虽然她很恶毒,周围也有很多好人。只要你不来打扰,我照样可以过好。”
影子晃动了一下,在地面上猛地拉长,干巴巴笑了一声,道:“是吗?”
高氏默然不语。影子道:“这个孩子,同你可真像,灵气十足。可惜瘦小了些,日后要好好将养着才行。”
高氏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不行!我可以跟你回去!你不要打我二丫的主意!”
影子晃动得更厉害了,在月光下,像个手舞足蹈的妖怪:“不,如今圣教凋零,有灵气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我听说不管那些非人道法如何高强,她都能一眼看穿原形,是不是?”
公蛎忽然听到身下发现微弱的沙沙声,那条小白蛇竟然没逃,又回来了。公蛎大喜,昂起脑袋,咝咝地用蛇语向他求救。
小白蛇迟疑了良久,顺着桌腿慢慢爬了上来。
高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影子身上,对桌下的变化毫不知情。影子发出桀桀的笑声,很是刺耳:“龙爷如今重振旗鼓,正想要人手。你不回去也可,这个孩子,我带走。”
高氏的肩头微微耸动,坚决地道:“不行。”
小白蛇已经爬上香案,以二丫的衣衫作为掩护。公蛎咝咝地告诉他,只要取掉那支银钗便可。
影子道:“你当年破了圣阵,将扃骸皿偷走,这个账,我不同你算了。只需把这个孩子和扃骸皿给我带走,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任凭你优哉游哉地度过下半生,保证不再来打扰你。这个交易怎么样?”
高氏高高扬起下巴,冷笑道:“上次信使来时,还说要我的命呢。”
公蛎心裏盘算着,听高氏的口气,上次巫教来人,是被高氏打败了的。
影子沉默了片刻,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道:“上次的信使,因为没完成任务,已被处决。你知道圣教里的规矩。”他吹出一声婉转动听的口哨,低而轻柔,乍听起来,倒同高氏的说话声有些像。
高氏颤抖起来,怔怔地盯着影子,道:“颍桧……是……是你吗?”
影子不再晃动,在月光下呆呆矗立:“……是我。”
高氏脚下一软,无力地按住了香案,低声道:“这么些年,你……你好吗?”
小白蛇已经弄掉银钗,不过公蛎不敢轻举妄动,仍保持被制的姿态。
影子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好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滴水落在公蛎的尾巴上,是高氏的眼泪。可惜戴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两人相对不语。高氏苦笑了一下,道:“没想到会是你。”
影子叹道:“可我一接到任务,便知道是你。”
高氏的情绪渐渐平静,道:“龙爷派你来执行任务,想必你的本事大了很多。如今到了什么位份?”
影子道:“我天资愚钝,又胆小懦弱,哪里比得上你。如今龙爷确实无人可用了,这才拉我一把。如今是个无常信使。”
公蛎心想,莫非影子便是那晚王翎瓦口里的“信使大人”?
高氏微笑道:“我记得我走之前,龙爷已经物色了一批新的灵童。如今十年过去,那些灵童正当出师之时,怎会无人可用?可见还是你长了本事。”
影子摇摆着,不置可否,忽长忽短,忽胖忽瘦,在地面上变换着形状。
趁着两人叙旧之际,公蛎已经溜下香案,钻入墙缝之中,并摆出了防御姿势。高氏既然是巫教中人,保护二丫自然也轮不到自己,只管在一旁看热闹即可。
高氏道:“当年那批灵童裏面,就你一个男孩。经常晚上偷偷哭鼻子,我便隔着墙安慰你,真好玩儿。”她的眼睛泛出一丝温柔。
影子道:“是,那时管得好严,教习嬷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发现有私下见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笑起来眼睛很是漂亮:“那批灵童裏面,我最大,你最小,我比你足足大了五岁,是不是?”
影子道:“嗯,五岁。”
高氏站得累了,换了一下姿势:“刚开始半年多我们都不曾见过面,但我知道隔壁有个爱哭鬼。”
清风吹过,影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我晚上睡不着,一边哭一边抠床里侧的墙壁,时间久了,墙壁竟然给我抠出一个拇指大的洞来。”
高氏笑了起来,声音轻柔动听,如同天籁:“我还以为有耗子呢。”
影子也笑,却低沉嘶哑,难听至极。高氏道:“你当年胆子好小,一个小虫子都能吓哭。”
影子道:“是,你便在隔壁安慰我。当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着活下来。”
高氏道:“教里的日子太难熬,不找些寄托,人会疯了的。我每日惦记着在晚上同你说几句话,日子便好过许多。”她朝四周顾盼,像是在找凳子:“既然来了,要不要来家里坐一下?”
影子老老实实道:“不敢……圣教的规矩,各教徒之间不能见面,也不能有过多的沟通。”
高氏哂道:“那你还同我说这么多?刚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岂不省事?”
影子不做声,过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有一次你把奖赏得来的白面饼,偷偷放在院里的山洞里,嘱咐我第二天去取了吃。谁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跌了青铜鬼面爵,被罚禁闭,三日不许出去放风。等第四日,那些饼子已经霉成一片,长了长长的白毛,不能吃了。我晚上回去,抱着那些饼子哭了半夜。”
高氏道:“是啊,我在一旁安慰你,说下次再有饼子,还留给你,你这才不哭。害得我也几乎一宿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