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格局,和别处略有不同。
它不是京城那种横平竖直棋盘样的格局。这座城市的街道和房屋按照居民个人需要,随心所欲地建造,房屋有高又矮,街道有宽有窄,小巷有只能进不能出的、有两头直通的、有一个入口多个出口的,总之只有你像不到,没有他们弄不出。
这样糟糕的地理,给官府制造路障封锁街道造成很大麻烦。被招募来的民兵们花了好半天时间,才用拒马和粗竹竿、石头搭建出并不坚固的工事,这个被划出来的区域的几个出口都用这样的工事堵塞住,为数众多,武装了突火枪、弓箭和长枪、腰刀的衙役、镇抚军、民兵被安排在这些出口守衞。
附近及房屋里的群众都被疏散,比较高的建筑物顶上都趴着观测哨,这些观测都是由手脚灵活、眼神特别好的民兵担任,他们都配发了哨子,一旦发现意外情况,就立即吹哨报警。
被封锁的区域里种满了高大的榆树,榆树的阴影笼罩了观察哨趴着的屋顶,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密密扎扎的树叶照在观察哨身上,呈现出斑斑点点金黄色的形态。
所有人都握紧武器躲在工事后,箭搭在弓上,长枪高高竖起,突火枪都装填好子弹和火药,燃烧的火绳“滋滋”响着冒着白烟,二三十道白烟直直向上飘散,空气中散发着燃烧留下的焦糊味。
一阵微风吹过,榆树轻软的梢头被吹得乱晃,树叶和树叶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先是观察哨头顶的榆树发出“沙沙”的声音,随着风朝巷子里吹去,巷子里的榆树一层层被风吹拂,纷纷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榆树们在齐声欢呼。
沙沙沙沙~
风停了,榆树梢头不再晃动,榆树叶的摩擦声还在响,由近及远越来越轻,不久又由远及近返回,声音紧促繁杂。
观察哨很快就警觉地发现,这“沙沙”声并不是榆树叶摩擦的声音。他在屋顶立起前半身,手搭凉棚眯缝着眼仔细观看。渐渐的,他的眼睛睁大了,右手不自觉地抓住胸口挂着的哨子。
嘟——嘟——嘟——
观察哨拼命地吹起哨子,尖锐的哨声激起把工事堵塞得满满当当的人们的警觉。无论当官的还是衙役、士兵、民兵,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屋顶的观察哨,观察哨把停止吹哨,大声喊:“来了!”
下面负责指挥的校尉大声问:“有多少?”
“数不清楚,肯定过百!”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工事对面的街道。
沙沙沙沙~
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长长的黑影率先出现在几百尺外的街角。黑影慢慢转出来,是个身材并不高大的女人,她低着头,衣服多处被撕扯出七零八落的碎布条胡乱挂着,从衣服破洞露出的身体,都是呈现出可怖的绿色。她走到街心,慢慢转向工事正对面,猛地抬起头,她头发凌乱,脸色也变成了深绿色,在看道对面的人们,突然不明所以地呲牙微笑,嘴角流出黄色的液体。
“妈呀,是要打这玩意儿吗?吓死我了!咋抽签就抽到我?真是放屁都砸脚后跟啊!”
一个头次看到毒化人的民兵吓得大叫起来,导致其他民兵也窃窃私语,发出怯懦的声音,枪阵顿时晃动起来。
“不许交头接耳,好好听命令,要不鞭子伺候!”
督战的校尉见民兵开始动摇,赶紧挥舞手里鞭子,命令他们住嘴,稳定军心。
女人站在街心咧着嘴笑,背后转出来上百名毒化人,这些人有老有少,排成散漫队形,朝着工事哩哩啦啦走来。
校尉手里的鞭子高高举向空中,嘴裏喊着:“弓箭手,预备!”
手拿弓箭的弓箭手张开弓,三根手指抓住箭尾搭在弓弦上,用力拉开,箭头仰朝向天。
校尉攥着鞭子的手高高举着,眼睛盯着缓慢走来的毒化人队伍。他的手里攥出了汗,可就是不肯将鞭子放下,弓箭手们竖起耳朵等待校尉的命令,双手用力拉着弓一动不动,让搭在弓上的箭矢尽量保持最大的蓄力。
“放!”
校尉终于发出了这众人期待的声音,马鞭狠狠落下。弓箭手们右手齐齐的松开,几十只箭飞向空中,然后如同被太阳吞噬般消失在耀眼的阳光里。战场出现暂时的寂静,毒化人们还在前进,片刻后,消失在阳光里的箭矢,自上而下的如下雨般落下,许多毒化人中箭摔倒。
倒下的毒化人堵住路,行进的队伍停下来。但很快,那些倒下的毒化人又慢慢站了起来,他们身上不同位置带着箭。人们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女人也是中箭者之一,她左眼被箭射瞎了,流出绿色的血,身上也中了三四箭,箭射得很深,有的已经没到箭羽,但她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站起来后继续前进。
“射……射击!接着射击!不要停!”
校尉见弓箭手们惊愕得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赶紧下命令。弓箭手们如梦初醒,又是一轮弓箭射出去,箭雨再次落在毒化人群中,又是一些人倒下。那女人这次又被射倒了,这次她的头中了三箭,箭射得很深,箭头从四周露出来。这回,她没有再站起来,被箭头牢牢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到没有,只要射头,只要射头!毒化人也是可以射死的,不要停,给我射击!”
又是几轮弓箭,毒化人有的倒下很快又站起来,有些则再也站不起来。
看看毒化人队伍靠近了,校尉命令突火枪队上前,将突火枪架在工事上射击。
噗噗噗噗——
突火枪射击的声音此起彼伏,震得屋顶上的观察哨几乎要掉下来。铅制的圆形子弹在黑火药燃烧后产生的爆发力推动下,从突火枪细长的枪管中被推出来,强大的推力产生的后坐力,将镇抚军士兵们的肩膀顶得生疼。带着火焰和热气的铅弹比弓箭威力大得多,只要打到毒化人的头上就是个大洞,迸溅出大量绿色毒血。可惜,突火枪也有缺点,装弹太慢,射击又没准头,子弹会乱飞,射程还近,只有在毒化人离得很近时才能进行射击。
弓箭和突火枪的连番射击,让毒化人倒下一大片,但他们人实在太多,而且不知恐惧和后退,所有人都在不知疲倦和疼痛的前进。
“长枪!长枪顶上去!”
校尉手里的马鞭再次落下,手拿长枪的民兵和衙役们,冲到工事前,替换下手拿突火枪的黑鸦兵。他们手里的长枪用一丈二尺的粗竹竿做枪杆,前面结结实实捆着铁制枪头。几十人排成三队平端着这样的长枪能有效堵住整个巷子口,他们不需要什么武艺,只要这样平端着前进就好,用长枪将毒化人顶住,让他们无法走近。
所有人都吆喝着相互壮胆,拼命用长枪向前乱戳,在人和毒化人之间造成像被子一般的长枪阵,毒化人的前进被稍稍迟滞。镇抚军趁机装好子弹,然后“噗噗噗噗”又是一轮射击,子弹从枪阵缝隙里射出,将最前面的毒化人脑袋打爆。弓箭手们也再次以抛物线射击,虽然很难射死毒化人,至少可以将他们射倒,破坏他们的队形。
毒化人行动缓慢,但力气是很大的,又不惧生死,长枪插在身上并不能令他们受伤,反而会被他们抓住枪杆折断。有的毒化人抓住枪杆并不折断,而是向上举起,有些企图从毒化人手里夺回长枪的人,由于不肯松手而被高高举到空中,然后落到毒化人中,惨叫着被毒化人们扑倒啃食。
尽管如此,双方还是战成了一进一退的拉锯战形势,而且总的来讲,形势是对官兵有利的。“打!给我好好打,我们快赢了!”指挥的校尉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哞——
无法突破阵型的毒化人们,突然齐声长啸起来,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最前面的长枪手吓得手都颤抖起来。
嗷嗷嗷——
不久,巷子深处传来回应的吼声。接着,一块巨石像被抛石机抛投,呼啸着从很远地方飞来。排列密集的官兵们都被吓傻了,一起仰头看着飞来的巨石,眼看着石头的阴影将他们遮住,既想不起逃走,也由于队形太密集无法逃走。
石头落下,瞬间砸死砸伤十几人,人们的阵型顿时混乱起来。
嗷嗷嗷——
又是一声巨吼,第二块巨石呼啸着飞来,然后“咚”的一声落在人群,再次砸死好几个人。
官兵的士气彻底崩溃了,在队尾的人有的扔下武器,开始逃窜,阵型大乱。毒化人趁机突破枪阵,有的人还能拿起刀自衞,有的人则彻底失去抵抗意识,抱着头被毒化人扑倒在地啃咬。那校尉还想制止溃逃,组织有效反击,三四个毒化人将他抱住,没头没脑咬下来。校尉大声惨叫呼救,但是此时已不可能有人来救他,他的叫声逐渐微弱,最后彻底消失。
趴在屋顶上的观察哨目睹了战斗的全过程,眼看着官兵由开始掌控局势,到之后完全溃败,毒化人突破包围,进入尚未被毒化的市区。
这个观察哨低低的俯下身子,怕被毒化人们发现,还好这些蠢笨的家伙不会爬墙,只要让他们过去,应该就能安全了。
突然,他感受到有气喷到自己身上,伴着喷气还有类似牛喘的“哼哼”声。观察哨慢慢转过头,看到有张巨大的面孔正在盯着自己看,这张面孔足足有衣柜大,脸上似乎覆盖着黑褐色的石头,鼻子以上露在屋顶以上,下面的身体可知也相当巨大。看来,刚刚扔石头的,就是这个巨人了。
“哎呀!”
观察哨站起来就要跑,企图逃到别的屋顶上。巨人伸出右手,越过整个屋顶,轻松抓起观察哨,认真端详端详,然后张开巨大的嘴,观察哨惨叫着消失在了两排锋利的黄牙中……
※※※
临安府衙的大门口紧闭,只开着边门,门洞里垒满沙袋,有许多衙役和黑衣士兵在警惕地观察着大街上的情况。事实上,大街上人并不多,自从府衙宣布全城进入紧急状态后,人们大都躲在家里,店铺也关门歇业,敢于在街上走的人很稀少,而且多是衙役和民兵。
府衙大堂被改造成了指挥部,靠墙摆着二十几张桌子,桌子上都摆了纸牌写明所负责的工作,许多书吏正在奋笔疾书抄写指令交给等待的传令兵,或者将新得到的情报立即大声通告。
在大堂正中间,摆着一张横竖如十二张方桌拼起来大小的木板,木板上用蜡和其他材料做出了临安城八个区的模型沙盘,房屋、官设、商铺、河流、山峰都做得极其规整真实,如同是将真实的临安城直接缩小放进来一样。
沙盘上插红旗的区域是感染区,蓝色小木人代表由府衙派出去镇压的各个部队。可以直观的看出,沙盘上已有多个街区被|插上红旗,上百个蓝色小木人在这些插红旗区域附近围堵。沙盘旁站着五六个负责沙盘推演的衙役,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棍,根据情报将蓝色小木人从这裏推到那里,或者再哪里插上红旗。
临安府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将手边可以动用的部队和民兵都派出去,修筑工事,围堵成群结队的毒化人。
“白马巷堵住毒化人攻击了。”
“严官巷也堵住了。”
“丁衙巷我方形势占优!”
“方井弄方面正在抵抗,放出狼烟告急,要求支援。”
“让最近的二十三团练立即驰援,他们的方向尚未出现毒化人,留下少数人监视就好。”
“十五奎巷的十九团练全灭!”
“察院前巷出现巨人,三十二团练陷入苦战。”
“派遣震天雷部队攻击巨人。”
书吏们每收到一条前线的新消息,就要大声喊出来,几名衙役手拿木杆推动蓝色小人或插小红旗,根据书吏们报道的前线状况改变沙盘上的形势。从沙盘上可以看出,城八区已有两个区完全沦陷,三个区出现插红旗的毒化人隔离区,只有靠近府衙的三个区尚无动静。
在书吏们大声喊叫着报道军情的嘈杂中,府尹大人坐在沙盘前的太师椅上,面上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什么都没在想。
“顾捕头呢?顾捕头在哪里?”鲁世开朝着负责推演沙盘的衙役吼道。
“现在正和第三震天雷小队支援察院前巷。”查到顾难得去向的衙役,用木棍指了下一只蓝色部队,这支部队代表的正是第三震天雷小队。
“大人不必担心,”站在府尹旁边的王押司轻声说:“现在我方动员了全部力量,应该可以阻挡住毒化人。”
府尹大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嘴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南极仙翁误我啊!”
“府尹大人,您说什么?”王押司见府尹说话,赶紧凑过来问。
“南极仙翁这老匹夫!”府尹大人急促的喘着气,两只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如今事态到了这般模样,都是这老匹夫造成,都是这老匹夫造成!”
府尹大人平日脾气随和,可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一旦出了问题,他从不会自我反省,而是认为都是别人的错。这次毒化疫情从最初的传染到现在大批居民感染成为毒化人,究其原因其实最大的责任者是他自己。府尹大人有很多次机会让疫情平复,每次都被他轻轻摁下,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大事化小。
过度信任南极仙翁,不听旁人劝说,特别是轻视许仙的献策,让宝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如今,毒化疫情已经不再是一场疫情,而是一场战争,他难道不该承担最大的责任吗?
不,雍容睿智的府尹大人不可能犯这如此的错误,那么错误就必须有人承担——即便府尹大人知道是自己的错误,他也不能承认,这是官场的规矩,错误必须是别人的。
“抄家,给我抄了南极仙翁的钱塘南极仙草社!”府尹大人咬牙切齿地说。
※※※
察院前巷的战况异常激烈,毒化人几乎突破了官兵组织起来的防御,还活着的人在不断后退。比两层楼房还要高很多的巨人,正抓着几个手拿长枪的民兵往天上扔,民兵们惨叫着飞上天,然后重重掉下来摔得半死不活,被扑上来的毒化人活活咬死。
嗖——嗖——
两枚黑乎乎圆乎乎的大球,用尾烟在天空中画出两道白色弧线,拖着朝着巨人飞来。巨人躲闪不及,一枚砸到他脸上,一枚砸到他胸口。大球是生铁铸的,砸到巨人胸口瞬间,突然发生巨大爆炸,并喷射出白色烟尘,将巨人全身都遮住了。
摔倒在地的巨人慢悠悠又爬了起来,但看得出,之前的这一击相当严重,他的胸口和脸部都被严重烧伤。
“再装弹!”顾难得大声对操纵霹雳炮的炮兵发出指示。
一名炮术士伸出拇指对着巨人,整一眼闭一眼指挥其他士兵调整炮位并装弹。所谓霹雳炮,其实是下装轮子的投石车,巨大木臂短的一头是十根绳子,由十个士兵牵引;长的一头系着皮兜,用来装弹。投石车发射的大震天雷是由两个半圆形生铁壳组成的圆球,裏面装着火药、铁屑和生石灰,在点燃火绳后发射出去便会发生巨大爆炸杀伤。
炮兵们艰难的从运炮弹的马车上抬下圆形炮弹,装上皮兜,点燃火绳。炮术士一声令下,两台霹雳车同时被牵引发动,两枚大震天雷飞向刚刚坐起来的巨人,铁球再次发生巨大爆炸,膨胀的火药“轰轰”两声,将铁屑炸得到处都是,巨人身体里插满铁屑,喷出的石灰烧着他的伤口,发出“滋滋”声,皮肉烧焦的臭味很快也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