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青陋巷救妖孩 提辖赤膊闹当街(2 / 2)

小青并不惧怕,她双手抱在胸前,嘴角轻轻上扬,站在台阶上睥睨地瞅着这些乌合之众。

钱不二眼看着小青不怕,便招手让抱着木桶的十几个汉子上前,自己歪着脖子,大拇指指着其中一个木桶说:“小青。你知道这裏是什么吗?乌鸡狗血!你们妖怪最怕这脏东西,要再不让开,爷让你尝尝这玩意儿厉害。”

一二百汉子跟着大声呱噪齐喊“让你尝尝这玩意儿厉害”。

“好啊!”小青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她伸出手,也不看钱不二,扭头对着光欣赏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那你试试,看来上次屎尿泼得少了,这次你们自己带来,倒省得姑奶奶去邻居家借便桶。”

听小青那么说,钱不二想起上次被泼一身屎尿后,足足洗了八回澡,现在想着还能感觉到那臭烘烘的味道,不禁也有点心虚。

“会首,上不上?”旁边有个不识相的小子,见钱不二不发令,凑上来问。

钱不二心一横,说:“上,给我泼!”

一二百个汉子齐声呱噪,高喊“泼泼泼!”十几个抱着木桶的汉子起步前进,就要朝着小青泼桶里的乌鸡狗血。

只听得半空中炸雷声喊:“都给我退下!”

只见保安堂二楼屋檐瓦垄上,站着个赤条条只穿着条内裤的大汉,虎虬龙髯,铜铃也似一双大眼,一身牡丹花绣纹身,两手各拿着一节床腿。大汉“哇呀呀!”大叫着,从二楼跳将下来,两条床腿上下翻飞,打得抱木桶的十几个汉子抱头鼠窜,装着乌鸡狗血的木桶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大汉和前排站脚助威的汉子浑身都被溅得腥臊无比。

见大汉面目狰狞,一二百汉子吓得齐声呱噪“退退退”。

小青没想到自己楼上藏着这么条大汉,也是一愣。只见大汉将两只床腿舞得风响,冲进人群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二百汉子砍瓜切菜般被打翻五六十个。有胆大的还想挥兵器上来比划比划,大汉疯了一样几床腿打过来,顿时被打得虎口崩裂,头破血流。三才会的人大多是市井流氓、乌合之众,看来了狠角色,谁也不肯替钱不二卖命。

突然,有人大喊“毒化人来了!”只见保安堂不远处的街上,果然冒出来三十来个毒化人。一二百汉子个个脸色煞白,吓得齐声呱噪“逃逃逃”,刀枪棍棒扔了一地,乌泱泱的人齐刷刷群四散奔逃,钱不二也跟着遁了。

大汉见众人都跑光,毒化人正渐渐靠近,扔下床腿走到小青面前说:“姑娘让开,我去取朴刀来,杀光这几个毒化人。”

小青捂着鼻子说:“辛苦大叔仗义打跑三才会的流氓,区区几个毒化人就不用劳烦,交给小青料理便是。”

“哎——”大汉不以为然地说:“有我鲁提辖在,这种事怎能让你个女娃儿上。”

小青笑道:“大叔看不上我女娃儿手段?我更要显摆显摆……”

两人正在争吵,半空中飞来个和尚,脚踩白莲花,僧袍随风飘洒。他双手比成口字,念几句口诀,喝一声“唵”,一道看不见的重压从半空中压下来,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毒化人被压成肉饼。

“法海!”鲁世开辨出停在空中的和尚正是法海。

剩下的毒化人并不知恐惧,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沿着青石板道朝着保安堂靠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几道碗口粗的白光划出圆润的抛物线,飞到空中突然加速,直直落下来,几个毒化人被从头顶刺穿,一直透到脚底。毒化人身子一歪,全都倒下。

“姐姐!”小青从白光的轨迹,惊喜的认出正是白素贞的冻气。

“不听话,打屁股。”

毒化人群里不知怎地冒出个脏兮兮的疯和尚,毒化人们“哞——”的一声,都转身将他围在中间。鲁世开和小青都“啊!”一声,替疯僧捏把汗。

只见疯和尚破蒲扇一挥:“都走!”千万道金光以破蒲扇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射,所有毒化人都被金光刺成筛子,软趴趴地成片倒下。

“济颠大师!”许仙欢喜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街区的连连失守,使得临安府的防线被撕出许多大口子,成群的毒化人从这些被撕开的口子蜂拥而入。还在坚持抵抗的街区,遭到毒化人前后攻击,多数官兵惨遭毒手或逃散,只有少数最顽强的部队,且战且退,集中到了临安府衙门口。

天色已晚,毒化人将附近围得铁桶相似,府衙门口的丁字路口成了最后的防线,从各处退下来的几百名衙役和镇抚军士兵聚集在此,听候顾难得指挥。

顾难得失去了他全部的炮兵和霹雳车,靠着一身好武艺和矫健的身手,勉强退到这裏。现在,他是这些散兵游勇中官职最高的,所有人都唯其马首是瞻,指望他能组织起有效抵抗。

临安府周边平时是全城富户最集中的繁华地段,全是高楼和筑有高墙的深宅大院,对防御者来讲简直是最理想的天然工事。顾难得指挥人们,将镇抚军所属包着铁叶子的黑漆马车一辆辆推翻,堵住路口当做工事。临安城的夜生活曾经是远近驰名的,一入深夜,商业区万家灯火闪耀,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如今,所有高楼大院都人去楼空,乌云笼罩月色,黑暗吞噬一切,只有那些被推翻的马车上的红蓝两色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将临安府衙门口人们的脸,映照得忽而变红,忽而变蓝。

顾难得将手边一半使用突火枪的镇抚军士兵,都安排到了附近楼上,他们用枪托将珍贵的雕花镂空窗棱砸掉,上百把突火枪从数不清的窗子里伸出来。屋顶上也趴满了人,他们身边放着装小震天雷的箱子。剩下的长枪手、弓箭手和突火枪手被安排在马车构成的工事后面,拥挤在一起,紧张等待着毒化人的进攻。

顾难得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指挥,援兵对他们来讲完全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顾捕头!老顾!”王押司擦着汗,从衙门里跑出来,没等顾难得回应,他就急匆匆的问:“你们还能不能守住?实在守不住就进院子里来,府衙墙高,应该能支应一时。”

顾难得“啧”了一下,他正要背水一战,若听了王押司进府衙,只怕军心动摇。

他用马鞭指指两边高楼,对王押司说:“你看街口这些高楼,正是天然屏障。加上放翻的马车堵住街口,足够我们打上好久。若是进了府衙,单凭高墙哪里防御得住?王押司请转告府尹大人尽管放心,我这边尽如金汤铜筑一般。”

王押司似懂非懂的点着头,等顾难得说完了,说道:“顾捕头,我看实在不行,还是逃吧。那么多人一起逃肯定不行,若是让他们顶着,你我二人一起偷偷走,说不定还有线生机。若是死守,人都拼光了,倒时想跑只怕也跑不掉了啊!”

“住口!”顾难得“噌啷”一声拔出半截腰刀,怒目瞪着王押司说:“老王,你若再胡说,休怪我腰刀不讲情面!”他明白,王押司是想让这裏人吸引住毒化人的注意,自己没有武艺逃不掉,想拉着他做保镖。

王押司舌头吐出老长,吓得想跑回府衙。顾难得怕他回去乱说,抓着脖子把他提回来,说:“老王,你我兄弟一场,这危难时刻难道不肯陪着我?”王押司明知道顾难得是要抓垫背的,也推拖不得,只好哭丧着脸留下。

沙沙沙沙——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守衞工事的人们努力想看清楚情况,但除了声音,他们能看到的只有黑夜。一阵折草劲风吹过,顾难得闻到毒化人独有的、腐败到令人作呕的气息。

“火箭!”顾难得对旁边的弓箭手下令,弓箭手将箭头的火棉点着,拉满弓“嗖”的一下射出去。

火箭在夜空飞过,留下一道异常美丽的金黄色弧线,顾难得和王押司的目光随着火箭在几十步外一起落下,微弱的火光落地熄灭前照到许多张绿色的面孔。

“来……来了!”王押司吓得大叫。

噗——

距离不远的一座楼上突火枪喷射出一朵火焰,接着是三朵、五朵,百十条突火枪同时乱糟糟的开起火来。

“该死,谁叫他们开火的!”顾难得气得直跺脚,他知道,想必是哪个紧张的士兵不小心走火,其他人以为是开火命令下了,便都自顾自的射击。

噗噗噗噗——

突火枪射击的声音响成一片。接连不断的火光照亮了工事前的街道,人们藉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看到漫无边际、蜂屯蚁聚的毒化人队伍,排着散乱的队形,摩肩接踵地朝着府衙移动过来。

“我们打不打?”衙役和士兵们问顾难得。

见指挥完全失灵,顾难得没办法,只好一咬牙,说:“打!”

地面上火力全开,与楼上的火力交织成一片火网,间或着屋顶上扔下来的小震天雷,在毒化人密集队形中爆炸形成的巨大闪光。在此起彼伏的火网与爆炸造成的瞬时强光中,毒化人大队毫不停歇地推进着,空气中弥漫着毒化人散发的腐败臭气和火药燃烧的刺|激性味道。

一对从马车上掉下来的红蓝两色灯笼,忽明忽暗营造着出不稳定的红蓝光晕,蜡烛的火光摇曳跳动,越来越微弱。一只毒化人的脚狠狠踩下,灯笼彻底熄灭了……

※※※

府尹大人扶着大堂的门框,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照亮夜空的火光和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如同过年放的焰火。逐渐,激烈的火光和爆炸都虚弱下来,变成零星的响声,黑暗再次统治世界。

“唉……”

他长叹一声,失魂落魄转过身。书吏和衙役们都走光了,有的是逃走了,有的去府衙门口参加战斗。曾经人声鼎沸的大堂,现在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那些部署也曾叫他一起走,但是他不肯,身为朝廷命官、方面大员,既不能守土有责,又怎可一走了之?

“顾捕头率领众官兵、衙役还在苦战,本官岂有逃走之理?本官若是逃走,又有谁肯替皇上分忧?”

说完这句硬气的话,他遣散部署,让他们保着夫人从后门逃了,自己一个人留下。顾难得不断派人来向他报告前方战局,他都是以镇定和微笑对前方将士表示鼓励。后来,顾难得派人通报的间隔越来越长,直至现在彻底不再有人回来,他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

地上散乱的掉着许多代表毒化人的红旗,这些都是书吏们逃走时乱丢的。府尹大人拿起一面认真端详半天,然后走到沙盘前,挽起袖子,两根手指掐着红旗,在已经插满红旗的临安地图上寻找府衙的位置。他找到了,在一片红旗中,府衙就像红色海洋中的一叶扁舟,显得那么孤寂。他将红旗端端正正插在了府衙的位置,自己站远些看看,然后点点头,露出欣喜的笑容,似乎是赞赏自己做了件画龙点睛的事。

府尹大人迈着四方步穿过大堂、走廊、花厅,直到内室的祖先堂。祖先堂的正中阶梯般层层叠叠摆着他祖上的灵位和画像,他家九世为官,算得上世代公卿之家。他正正头上的乌纱帽,整整皱巴巴的官服,将玉带扎紧,拈过三支香点着,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先灵位拜了三拜,然后插在灵位前条案的香炉里。然后他又整冠束带,朝着东边大海方向三拜九叩,口里念道:“皇上,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唯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大人!”

正在此时,顾难得“咣”的一声用力推开祖先堂的门,提着连刀杆都沾满粘稠的绿色血液的朴刀冲进来,正看到府尹大人正在叩拜,顿时觉得自己很是失礼,抱拳拱手道:“大人,恕小人失礼。毒化人已然大破大门杀进来了。”

“慌什么,”府尹大人爬起来,口气依旧那么四平八稳、雍雍容容,他拉长着声音说道:“区区几个蟊贼有何可惧?”

“大人,贼人甚多,前后门都已然被他们堵死。”

“哼,区区几个毒化人,有何可惧?天兵一至让他们化作齑粉。带本官去看来!”说罢,府尹大人搬过张太师椅放在祖先堂门口台阶上,自己端然面朝花园坐了,怀里抱着上朝用的笏板。

见府尹大人官派十足的样子,顾难得竟然觉得似乎自己的惊慌倒是有些不成体统。府衙外完全失守,战斗不可能取胜,更没有人能够逃出去,这是顾难得意料之中的。顾难得眼看着手下全部被杀死,王押司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想必正在被饥饿的毒化人当夜宵吃。他本想告诉府尹大人早做打算,现在看到府尹大人的模样,自己心中反倒是觉得有了底气,背后好像还有十万援兵正在赶来一般。

他英雄豪气上来,拱手道:“大人,区区几个蟊贼不需大人劳烦,请看小人讨伐。”

府尹大人微笑颔首,不再说话。

祖先堂外小花园里满园牡丹正开得好,府尹大人最爱牡丹,内堂小花园里只种牡丹,红色、白色、粉色争奇斗艳。府尹大人对顾难得说:“顾捕头,去折两支来。”

顾难得唱个大喏退下,去花圃里折了两朵最大的洛阳红在手里,然后返回来,将一支献给府尹大人。然后自己坐在府尹大人旁边的楼梯上,他厮杀一夜累坏了,站不住了,将朴刀横于膝盖,手拿着洛阳红把玩着回想自己人生。四十好几的人,也没娶过老婆,外甥许仙对他就如同亲生儿子,还指望老后他夫妻能奉着自己颐养天年。再和他们相见是不能了,只愿他们都能逃出临安府。

哞——

成群的毒化人转过内堂花园的小门,朝着这边过来。顾难得将牡丹花插在头上,回头一看,府尹大人也将花插在了乌纱上。顾难得慢悠悠从后腰抽出突火枪,弯腰将身上的火药和子弹、火绳、装火石火绒的荷包在阶梯上一字码开。他用牙咬开装火药的罐子,将火药和铅弹倒进枪管,拿通条压实,不慌不忙取出火石火绒打着火绳,举起突火枪对准远处的毒化人,点燃药池。

噗——

一声闷响,走在最前面的毒化人应声倒在牡丹花丛中,压折许多株牡丹,被撞散的花瓣被激起很高。“好枪法,第一个。”顾难得听到府尹大人在他身后底气十足的喝到,顿觉精神百倍,再次重复前面的程序,装弹、瞄准、点火、射击。

一口气射了五六枪,每射倒一个,府尹大人都要赞一声,替他数数。火药和子弹都用光了,顾难得看看手里的突火枪,随手一扔,站起身掸干净裤子上的土,手提朴刀迎着毒化人慢慢走过去。

毒化人一起伸出手,嘴裏“哞哞”低吼着,朝顾难得走来。顾难得站在牡丹花中间挥舞朴刀,心无旁骛的左右劈砍,一口气砍掉二十几个毒化人的脑袋,直砍刀道口翻卷,再也砍不动。每砍翻一个,他都能听到府尹大人在不远处替他喝彩,然后数着数“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他扔掉卷口朴刀,把腰刀抽出来,又一连砍了四五个毒化人。倒下的毒化人激起一波又一波牡丹花雨,顾难得嗅着花香挥舞腰刀砍杀,直到觉得拿刀的手像铅一样重,再也没有力气拿着。

顾难得忽然发现,府尹大人数数的声音消失了,他抽身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上百名毒化人绕过他,已然将祖先堂前的太师椅淹没了。府尹大人到死也没有吭一声,没有向他呼救。

“大人驾鹤西去了,请走好!”

顾难得朝着府尹大人消失的方向作揖,抬头看到了杨捕头,还有几个与自己熟识的小捕快,他们都在毒化人的队伍里。他惨然一笑说:“你们都来了啊。”

说罢,他松手扔掉手里的腰刀,双手背到后背。毒化人蜂拥而上,将顾难得的身体完全淹没了,那朵洛阳红被撕得粉碎,花瓣被顾难得的鲜血染成了深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