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分天下的大战,第一砲一定要由我德川军来打响。”据说井伊直政领会到了德川家康的这一意图,所以保护着少主松平忠吉率先前突。他的意愿最终实现了,却把福岛正则气得三尸神暴跳。“我是先锋,为什么井伊队要越过我去,率先挑起战斗?!”正则一边派使者前去找家康告状,一边挥师猛进,很快就和宇喜多军展开了正面对攻。
就这样,战斗在上午八时左右正式展开。
井伊部和宇喜多军稍一接触便即转向,把敌人让给身后的福岛军,随后并合松平部、本多部,指向排列在宇喜多军北面的岛津军。岛津军主将乃是一门总领入道惟新斋义弘,此公本来是倾向于东军的。
且说岛津贵久时代曾有一位庶流家老名叫伊集院忠朗,忠朗传子忠仓,忠仓传子忠栋,一直都是岛津氏的笔头重臣。然而在庆长四年(1599年),伊集院忠栋在伏见城拜见岛津惟新斋的继承人忠恒时态度傲慢,当场被忠恒斩杀,因此忠栋之子伊集院忠真怒而掀起反旗,是为“庄内之乱”。经过这次动乱,西南豪强岛津氏实力大损,动乱最终在德川家康的调解下得以平息,因此岛津惟新斋对家康佩服和感激得五体投地。
当宇喜多军包围了伏见城,攻击鸟居元忠的时候,岛津惟新斋就以报答家康之恩为名,要求入城协助守护,然而元忠不知对方心意的真假,坚决不肯开门。此举激怒了惟新斋,转而投向西军阵营。
然而当西军固守大垣城的时候,惟新斋眼看岛左近和蒲生乡舍打赢了杭濑川合战,不禁手痒,就请令率领本部兵马夜袭家康本阵,遭到石田三成的一口回绝。惟新斋又羞又气,从此心中存下了疙瘩,临到关原大战的时候也就出工不出力。井伊等部进攻岛津军阵列,惟新斋命令侄子丰久(岛津家久之子)统率一半兵马严密防御,自己则端坐阵后不动,静观成败。
正当福岛军与宇喜多军展开激战的时候,东军右翼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等部也大步迈前,突击笹尾山的石田三成所部。三成急派重臣岛左近和蒲生乡舍各率一千兵马前往迎战。
岛左近本名为清兴或者胜猛,家世不详,曾为大和大名筒井顺庆麾下名将,与松仓重信并称,是为岛左近和松仓右近。筒井顺庆去世后,养子定次继承家督之位,岛左近与定次不合,脱藩出走,先后侍奉过丰臣秀次和秀保。据说当石田三成获领佐和山城四万石的时候,曾毫不吝惜地拿出一万五千石来延聘左近。三成是内政达人,领兵作战却非其所长,所以亟须招募能战之士协助自己整顿军备,左近就这样来到了石田家中。时人都说,治部少辅(三成)大人有两样宝物,一是牢固的佐和山城,一是英勇善战的岛左近。
蒲生乡舍本名横山喜内,是会津九十二万石大大名蒲生氏乡的家臣,受赐苗字和偏讳,改名蒲生乡舍。氏乡去世后,丰臣秀吉将其子秀行转封为宇都宫十八万石,因此经济拮据,无法养活众多家臣,乡舍被迫成为浪人。石田三成也花了整整一万五千石的高禄来延揽乡舍,和岛左近并列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且说石田军兵力薄弱,虽有岛左近和蒲生乡舍两员猛将舞刀奋战,也很快就落在了下风。素与三成交好的小西行长急忙挥师来救,东军织田有乐斋、古田重胜所部也急忙冲上策应友军,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战斗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西军大谷吉继部为了保护宇喜多军的侧翼也冲向前方,被东军藤堂高虎、京极高知、寺泽广高等部拦住。吉继乃是连丰臣秀吉都赞叹不已的智将,藤堂、京极等人却均不以武勋见长,所以以寡击众,大谷军兀自占据上风。
大谷刑部吉继本是近江豪族出身,侍奉丰臣秀吉,在政战两道都立过大功,受到秀吉多次嘉奖。然而正当他风光得意之时,却感染上了癞病(一种皮肤病),据说皮肤多处溃烂,原本俊秀的相貌变得如同修罗恶鬼一般。吉继为此深居简出,凡见人的时候都以白布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对锐利的双目。
据说某次秀吉举办茶会,诸将大多在坐,饮茶的时候,吉继不慎把鼻涕滴入碗中,诸将都怕被传染,纷纷装模作样地比划一下,就把茶汤原封不动推给下座,只有石田三成端起碗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吉继感激莫名,从此就和三成结为莫逆之交。
传说未免太离谱了,吉继就算得了癞病,也不会鼻涕口水横流,否则根本无法正常理事,况且若非极度骄傲或者阴暗的性格,也不会任由自己的鼻涕滴入茶碗而不吭一声,等着看同饮者究竟作何态度的。日本茶道的茶会,往往多人同饮一碗茶汤,只是各人在饮后用手指轻拭碗边,擦去口唇痕迹而已,众人都怕沾染上吉继的唾液,从而感染癞病,这倒是情理中事,原不必加上鼻涕,说得那么恶心。
总之,大谷吉继从此就和石田三成来往密切。据说吉继为人老成持重,很少参与派系间的斗争,更以排难解纷、维持固有局面作为秀吉去世后自己最重要的使命。吉继和德川家康关系也很好,原本并不赞成三成举兵与家康对战,他向三成分析说,无论从天时还是人和来看,好友都不可能是家康的对手。然而三成一意孤行(身处其位,也无法不那么做),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大谷军中作为人质,以向吉继表明自己的决心和诚意。吉继大受感动,于是就在前往会津讨伐上杉氏的途中突然转向,投向了西军的怀抱。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从迈上关原战场的那一刻起,大谷吉继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吧,正因如此,大谷军战斗得异常勇猛,东军以两倍兵力来攻,却完全占不着便宜。
【●南宫山上的死棋】
关原之战的午前,战况最激烈的场所还是在中路、中山道附近。一方是福岛正则,正则乃是“践之岳七本枪”出身的名将,此时正当盛年,勇猛善战,所部也皆熟悉地理的尾张兵;另外一方则是宇喜多秀家,宇喜多军是中部中国地区的劲旅。
秀家是阴谋家宇喜多直家之子,直家原本相助毛利方与织田讨伐军对战,后来在讨伐军统帅羽柴(丰臣)秀吉的努力下,阵前倒戈,给毛利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直家去世前,把年幼的儿子八郎托付给秀吉,秀吉即收八郎为犹子,赐名为宇喜多秀家。因此秀家年纪虽轻,仗着他和秀吉的异姓父子关系,也仗着宇喜多氏在中国地区的庞大势力,才得以跃升为“五大老”之一,官拜中纳言。
石田三成自知威望不足以服众,所以扛出“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来当西军领袖,在关原战场上,则奉宇喜多秀家为统帅。宇喜多氏在西军中兵力也仅次于毛利氏,又正当中路,负有调动全局之责,所以秀家当这个统帅也是实至名归。
福岛正则并看不起宇喜多秀家,认为那不过一个胎毛未退的孺子而已。秀家前此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协助出兵朝鲜,也没有创下任何骄人的战绩,但并不能因此就忽视其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年轻人往往经验不够老到,并无统观全局之能,但要说冲锋陷阵,局部作战,年轻人靠着一股锐气,未必就会输给了老人家。这一仗,福岛正则打得相当辛苦,几次濒临全军崩溃的边缘。
可以说,在九时以前,西军仍基本握有战场的主导权:中路宇喜多、小西、大谷、平塚等部共两万七千人,对战福岛、井伊、织田、京极等部两万二千人,无论兵力上还是士气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北路石田三成所部近七千人对战黑田、细川、田中、加藤等军共一万九千人,在岛左近和蒲生乡舍等将的勇战下,竟然也少呈败相。就在东军猛攻鹤翼阵的中央和左翅的时候,这只巨鸟的右翅还丝毫未损,只须小早川秀秋冲下松尾山,或者毛利秀元杀下南宫山,突袭东军的侧翼,相信就连德川家康的旗本三万大军也是无法抵挡的,东军必将全线崩溃。
然而奇怪的是,小早川秀秋等部却一直驻扎在山上,纹丝不动,受其影响,右翅根部的赤座直保、小川祐忠等人也冷眼旁观就在身边展开的激斗,而根本不肯向前一步去配合友军,攻击敌人。就在这种情况下,九时半左右,岛左近被黑田军的铁砲击中,身负重伤,石田军阵列开始动摇,毫无作战经验的石田三成被迫亲自披挂上阵,这才勉强止住了败退之势。
三成屡次遣使前往岛津本阵,请求惟新斋出兵相助,但惟新斋只是命令丰久固守,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最后三成亲自前来相请,惟新斋态度强硬地回答说:“今日胜败虽属未知之数,岛津却自有岛津的进退。”
而另一方面,德川家康看到西军左翼完全不动,本方中路却有崩溃之虞,于是在十时过后,大胆地离开桃配山,向前移动本阵到关原驿附近。看到家康的马标出现在阵前,东军士气普遍为之一振。
受此影响,西军中首先后退的是小西军。小西行长所部四千人,遭到寺泽广高等部的突击,损失惨重,几乎崩溃——关原战场上,可以说西军接战各部中打得最难看的就是素享盛名的行长了。
小西军向后退却,宇喜多军的左翼暴露了出来,攻势为之一挫,福岛正则趁机稳住了阵脚。从开战至此,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了,前线各部均已疲惫,决定最终输赢的最大砝码就是东西两方尚未参战的预备队了。于是十一时前后,石田三成燃起狼烟,以通知松尾山、南宫山上驻扎的各部:“可以进攻了,一举将敌人击溃吧!”
其实开战后不久,安国寺惠琼等人就前往毛利秀元的本阵,要求秀元下令进攻,然而秀元却说:“我年轻识浅,必须听取广家的意见,广家认为何时参战为好,我会跟进的。”于是惠琼等人就又去求告吉川广家。吉川广家根本不为所动,稳扎南宫山麓,不但自己不肯进兵,还无形中阻住了毛利本阵北进之路。
吉川广家早就和德川家康暗通款曲,打算卖主求荣。究其根由,恐怕不是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憎恶——传说秀吉曾打算封给广家九州一国,但在三成等人的劝说下,改割毛利氏辖下出云国内十四万两千石给了广家——而是对主家毛利氏的不满。当年毛利元就开创了两川体制,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大分家拱衞本家,形成犄角并立,不可动摇之势,传说中还留下了“三矢之誓”的故事。然而战国乱世,人心混乱晦暗,真正秉持忠义之心,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主家的存续不遗余力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毛利氏也是如此。由于元春和隆景这对兄弟的性格、能力之不同,在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前,一个冲上浪尖,一个却沉入水底,就此引发出重重矛盾,并且这矛盾到他们各自的继承人时代终于结出了苦果。
当年水淹高松城,清水宗治切腹,毛利、羽柴两军和谈之后,毛利方突然得到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吉川元春闻报大喜,主张立刻进兵追击匆忙赶回畿内的羽柴军,却遭到了小早川隆景的阻拦。此后隆景还跟随天下大势,劝说一门总领毛利辉元降伏在羽柴(丰臣)秀吉的军门前,隆景因此得以和辉元并列,成为丰臣政权“五大老”之一。此外,秀吉还将筑前和伊予的大片领土赏赐给隆景,年贡高达六十五万石!隆景的兄弟兼养子秀包(毛利元就的九男)也受封十三万石领地,秀吉后来又把自己的一个妻侄过继给隆景做继承人,那就是关原之战中驻扎在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
对比飞黄腾达的小早川氏,毛利两川的另一巨头吉川氏则要黯淡得多,吉川广家等人封地都不广大,并且都是直接割取主家毛利氏的领地封予的,就原则上来说,他们其实不算是丰臣政权下的一方大名,而只是大名毛利氏的陪臣而已。既然如此,那么在家族中的发言权,吉川氏也就远远落在了小早川氏的后面,处处受到打压,心中愤懑不平。
吉川广家大该是这样想的:就算打赢了这一仗,我又有何功?功劳不是主家的秀元的,就是那个外来的小早川家的秀秋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为了主家的荣耀去浪费自己家臣的性命呢?
吉川广家按兵不动,毛利秀元也就乐得坐壁上观。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宗我部盛亲等人想要下山参战,又怕广家等人暗通德川家康,随时可能攻击自己的背后,到时候遭受前后夹击,难免全军覆没的噩运。他们急得干瞪眼,却谁都不敢冒险下山,只得反覆去央告秀元。秀元托辞说:“我已决定参战,但先要饱餐战饭才好打仗。”下令部下速取盒饭来。然而这顿饭总也吃不完,就此延误了战机。
就这样,胜负的天平开始向东军一侧倾斜……
〔伽拉莎之死〕
乱世中的女性,往往演绎着比男子更为悲壮的故事。提起战国末年两分天下的关原大战,就总会令人想起在战前横死的细川伽拉莎。
伽拉莎又写作葛拉西亚或伽罗奢,本是日文假名的音译,这个名字一望而可知不是日本名,它本是一位贵妇人皈依天主教后所起的教名。这位贵妇人本名明智玉子,是明智光秀的次女,天正六年(1578年),在织田信长的指示下,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结为姻亲,把玉子嫁给了藤孝的嫡长子忠兴。从此以后,玉子就冠上了夫家的苗字,称细川玉子。
明智光秀发动本能寺之变以后,凭借姻亲关系,派使者去游说细川父子与自己共同进退。然而细川藤孝不肯背负逆贼的骂名,坚决不允,还让儿子杀死玉子,以表示和光秀划清界线。因为玉子连续为忠兴生下三个嫡子,即长男忠隆、次男兴秋和三男忠利,所以忠兴不忍相害,把她送往丹后国的味土野(三户野山)幽禁起来。
就这样,玉子在孤寂中度过了整整两个春秋,直到天正十二年(1584年)才获得丰臣秀吉的赦令,由忠兴将其接回本城田边。夫妻团聚并没过多久,玉子就被作为人质移居到大坂城下,天正十五年(1587年),她在侍女的怂恿下皈依天主教,取教名伽拉莎,意为神的恩宠。
据说忠兴和玉子原本感情很好,但经过味土野的两年幽禁,这段感情已经逐渐变质了,因此玉子才会在内心的无比苦闷中接受了一种外来的宗教。就在同一年,丰臣秀吉下令严禁日本人信奉天主教,忠兴勒逼伽拉莎改变信仰,遭到严辞拒绝,从而引发了夫妻间更大的矛盾。
关原合战之前,石田三成命令把居住在大坂城下町的东军各大名眷属都集中起来,以作要挟,然而伽拉莎却以接到丈夫的严令不得入城而拒绝了。七月十七日,西军五百名士兵突然团团包围了细川邸宅。为了不落到敌人手中,伽拉莎决意一死。
由于天主教禁止自杀,伽拉莎就在做过祷告以后,命令家臣小笠原少斋用长刀刺入她的胸膛,然后用绢帛包裹其遗体,放火烧为了灰烬——终年三十八岁。
伽拉莎拒绝成为西军的人质而自尽了,同时黑田长政、黑田如水、加藤清正的妻子和水谷胜俊的儿子也成功逃离大坂,这使得石田三成的人质行动彻底失败。对于关原合战的最终结果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东军将领再无后顾之忧,从而怀着对三成的切齿痛恨从上野小山城汹涌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