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瞪着他:“这怎么行,医院没这规矩,人畜细菌传染你懂吗?”
“规矩是人定的,有需求就能改,”唐辰睿脑子转得飞快,早已形成新思路:“它的健康没问题,打过针,给它找件消毒服,我会看着它。”
这家伙,下了决心,旁人根本改不了。医生愁得很:“你这作一下,我得多多少事。”
唐辰睿看了一眼病房内,人躺着,有气息,就是不见醒。他低声开口:“她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她身边没亲人了,除了我,就只有这个小家伙了。我想,如果在她身边等她的人多一点,她是不是就舍不得多睡了。”
小兔在唐辰睿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医生。
医生:“……”
“行了行了,我给它找件消毒服,”医生抓着头认输:“你带它去裏面陪着吧。”
医生和唐辰睿交情不错,办事能力一流,也不知从哪里真弄来了一件消毒服。唐辰睿给小兔穿上,衣服上有个小帽子,他也将它套上,这么全副武装地穿好,才推门进去。
病房内,一片寂静,监视器偶尔发出声音,鼻尖嗅到的尽是药水味。
唐辰睿将怀里的小家伙放在病床尾,小家伙趴在向晚左脚边,用毛茸茸的身体捂着她的脚。唐辰睿摸摸它的头:“就只能在这裏,不能乱跑,知道吗?”
小兔乖乖趴好。
唐辰睿给自己的待遇显然就好多了,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两人许久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如今有了,却是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他握起她的手。
嘴裏是怪罪,心裏是自责。
“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说你去找席向桓,是想坦白真相。从前刚认识你,你就不习惯多说话,现在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是只会话说一半。和你在一起,我总是要靠猜,有时猜对了,你说我聪明,有时猜错了,我就会让你受累。你累,我也累,这种聪明,我一直都不想要。”
“其实我明白,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更不喜欢你自己。你一无所有,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生活不好不坏,似乎人生就这样可以一眼望到头了。你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名或利。做着一份你喜欢的工作,尽管有一点危险,但你也认为,即便将来遇到危险、没有回报,你也认为值得。你觉得你这样的人生,和唐盛、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没有哪一种人生,和另一个人的人生,是可以完全一样的。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在说着婚姻的不易,道理就在这裏。婚姻从来没有它‘该有’的模样,只有‘努力去有’的模样。我一直在努力,你也可以吗?”
一室寂静,最寂寞不过无人应答。
天蒙蒙亮,一个陌生人影站在病房窗外。光线隐晦,照在她身上,忽明忽暗。
唐辰睿睡眠一向浅,警惕性更是一流,坐在病床边惊醒,转头向外望去。
好一个不速之客。
男人起身,打开房门,关上,隔绝一席谈话。
清晨五点的走廊,天尚未亮,两人站立对视,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能看清她的脸。下一秒,却听他开了口,一字一句,毫无差池:“幸会,席向晴小姐。”
一丝被人窥破的锋利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但到底做了多年好人,她很快收起锋利,试图以正常人的方式进行开场白:“唐总监,百闻不如一见,你查过我?”
“啊。”
他坦诚。
高手过招,不必虚应。不像当日面对席向晚,他能糊弄就糊弄,拒不承认查过席家半分事。
“席向晴,二十九岁,现任职于悦心关爱心理医院,担任心理医生。十七岁之前,被确诊为有暴力倾向的反社会人格综合症,常年混迹社会帮派,几进几出少管所,但最后都安然无事。十七岁那年,席家为你请了一位心理医生,也就是席向晚的父亲,效果甚好,你开始收敛行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你十九岁那年,你和席医生一起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席向晚成为孤儿,席向桓出手,将她带回席家抚养。”
他淡淡陈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我有说错吗?”
席向晴一笑,昔日孤傲与阴冷在这一笑间依稀可见:“唐总监出手,怎么可能会错?我们不妨坦诚一点,你不仅查了我,还查了席医生,是不是?”
唐辰睿大言不惭:“未来岳父啊,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席向晴倒没有鄙视他的自作多情。
“席医生”三个字,总是能让她从暴力中清醒,做一回正常人。
“一年前的清明节,我去席医生的墓前祭奠,看见那里已经放了一束马蹄莲。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来过了。我很感谢你,没有打扰我如今的生活,没有告诉任何人来找我。”
唐辰睿冷淡视之:“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想查一查真相,至于真相后面的事,我不会管。不管你是爱着席医生,还是恨着他。”
席向晴笑了,难得的真心:“我恨他?怎么可能,我爱他都来不及。”
往事近十年,依然吹不散悲伤。
“遇见席医生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席家除了我哥之外,根本没有亲情,母亲视利益高于一切,我的存在不过是作为她日后联姻的一个工具而已。真正疼我的只有我哥,但我哥也太忙了,他被我母亲挟持着,有时我们兄妹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吃一顿饭,就是了不起的幸福了。所以我开始混道,和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反而让我有安全感,有同伴的那种感觉,你懂吗?直到认识席医生,他倾听我的内心,认同我的逃离,教会我如何信任一个人。十九岁,我就明白,我爱上他了。但是,他不爱我,他只把我当成他的病人,他的责任。他拒绝了我,我很愤怒,这种愤怒让我比过去更憎恨所有人。于是,我回去了,又一次回到地下世界,做回无忧无虑的‘席向晴’。直到有一次,斗殴输了,我差点死,是席医生赶来救了我。他救了我,却救不了他自己,那些人疯了,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他替我挡了很多刀,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对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比如电视里演的,让我做个好人,重新开始,这些都没有,他就死了。”
她淡淡说着,双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握成拳。
这世上失去了一个好医生,她从此失去了一份爱情。当年年少,铸成大错,她用一生来弥补,也已经晚了。
唐辰睿不置可否:“所以,你会在十年后,出手帮一把席向晚。寄信给她,提醒她当心。”
席向晴看着病床上的人,笑笑:“她根本不是我哥的对手,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哥的头上。她一点都不了解我哥,我哥的狠,只有我见过。当年他为了保我无事,料理后事的手段,高出你们所有人都不止一个段位。我,很爱我哥,换做以前,我哥要作恶,我只会帮他作恶,甚至顶替他作恶,但现在,看在席医生的份上,我不能……”
唐辰睿平静地告诉她:“席向桓很有可能被判死刑。”
席向晴纹丝不动。
但,一瞬间凛冽的背影骗不了任何人。
“我会尽全力……帮他。”
她转身,举步就走。昔日胆量仍在,一个女孩子也敢单枪匹马去断头台要人。
三日后傍晚,高小姐来了一趟。
手捧鲜花,连礼盒都无。
窗台边放下花束,交代护士将花插在清水花瓶里,高小姐伸了伸空空两手:“会长说了,礼品就不送了,等席小姐病好出院,他亲自派人接她过去,燕窝鲍参好好补一补。”
唐辰睿日夜颠倒,缺乏睡眠,没心情乐观:“病好出院?我也希望是。”眼下,连醒都成问题。
高小姐看他一眼。
失眠,为情所困,都是古老的病。
据说,一份感情能办到很多事,高小姐如今信了。你看,活得这么抽象的一个唐辰睿,也变得通俗、具体、人之常情了。
他忽然看向她:“向晚曾经说,她很羡慕你。”
高小姐惊讶:“哦?”
“她说,她羡慕你独立,有能力,得人喜爱,年纪轻轻就能为人左膀右臂,不知多少年轻女孩自叹弗如。”
高小姐笑:“这话翻译成另外一种样子,就是一个人活,常年加班,与人周旋,会长说一我不能说二,心腹要有心腹的担当。这样子看看,还羡慕吗?”
“伶牙俐齿,难怪会长信任你。”
“唐总监,是你被迷了心智,反应慢半拍。”
她笑盈盈,一语点醒:“其他都是点缀,‘得人喜爱’才是席小姐的话中意。我得谁喜爱?会长。她羡慕的是这个,席小姐心裏有你呢。恭喜呀,唐总监。”
事事占上风的唐总监难得被人涮了一顿。
能人办事就是不一样,连涮人都往人心尖上鈎。高小姐来了一趟,又走了,唐辰睿一颗心暖融融的,仿佛吃了大补药,继续陪在病床日夜颠倒多少天都没问题。
入夜,毫无睡意,他一腔担心与爱意需要找地方发泄。
打开社交软件,自动登录,昵称显示“小挽”,发送对象显示“小方”。一个想挽留,一个端的是四四方方,波澜不惊。
这是两人婚约期内无聊注册的账号,席向晚估计早忘了这事,转过几次抽奖活动后再没有动态,他也没有动态,他所有的爱好就是给她留言,最后把她的账号完全当成了一个树洞在用。分手的那段日子里,这个账号给了他很多慰藉,即便她从未有过回复,但只要这个账号在,他就觉得,他始终还有一个和她不断联系的地方在。
这会儿,唐辰睿刚登陆,一条回复跳了出来,来自“小方”,时间正是她去找席向桓那日之前一日。
他惊了数秒,点开看。
小方给他回复:好的。后面跟着一个笑脸。
他给她留的最后一条留言是:我们结婚吧,梦里想象过这个场景很多次了。
“……”
唐辰睿看着屏幕,手机掉落在地。
安怀宣在凌晨两点被手机振动振醒,拿起接听,以为是幻听:“唐辰睿?你说什么?你现在要买钻戒?……凌晨两点你要买钻戒?我上哪里去找货卖给你?”
真是无理取闹,岂有此理。
安怀宣挂着两道黑眼圈,准备挂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报价。
安怀宣睡眼惺忪,立刻清醒,重新接起电话:“你刚才说……你出多少钱?你再说一遍……多少钱?呐呐,唐辰睿你说的啊,我要有本事给你找到更大更满意的货,你这个报价还能继续往上升的啊。我这手机有录音功能,录下来了,你可别反悔,到时候你敢跟我砍价试试……等着,大财主!我现在就过来找钻戒卖给你!”
妻子和他是青梅竹马,这会儿也被吵醒,心疼他为家族事业,凌晨两点还要揽客招待。妻子起身,为他穿衣,被安董按在怀里,猝不及防深吻一番。妻子明白他这是照顾她情绪,在他怀里反过来安慰:“唐总监深夜来电,怕是有急事,他不是一个耍性子的人。去吧,早点回来,我等你。”
安怀宣将她按在床上。临走前,耳鬓厮磨。
怪不得唐辰睿急着娶老婆,有人挂心的感觉太好。温柔乡,只此一个,最好。
安怀宣陪着唐辰睿,凌晨三点到五点,找货,类比,一番痛宰,双方都满意而归。
一夜未睡,唐辰睿仍然清醒。下车,步入医院。
却见重症监护室乱成一团,医生护士都往那一间屋跑,嘴裏叫着“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他心裏一沉,人生第一次,惊慌失措,三步并作两步,跑在最前面狂奔过去。
“席向晚——!”
他推门进去,门被推得震天响,一屋子的人都被吓一跳。
见到是他,主治医生劈头盖脸骂:“我说你啊,控制一下你自己行不行呀。”
唐辰睿全然当做耳边风:“她……”
见他不听话,医生加大力度骂:“她什么她?人刚醒,经得住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吗?”
可不是。
席向晚正好端端地半躺在病床,受枪伤的胃部露出来,衣服被撩上去,见他突然闯入,惊得赶紧将衣服再撩下来。
醒来似重生,第二次生命,她仍然包容他:“嗨,好久不见。”
唐辰睿楞半晌,低头笑了。
他伸手向她,手中托着一个精致小礼盒。四方小盒,典雅缎带,做工一流,华贵非常。求婚场合,钻戒的最好置放处。
他一步又一步,缓缓走向她。
打开丝绒钻戒盒,两手托盒。她看见,一枚璀璨钻戒,正迎着朝阳散发晶莹光芒。
两人对视。
人生下半场,即将开始,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场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