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宓掩上门之前,听到张大爷说:“要买的话就要快点儿拿主意,这房子抢手呢。”
“房子没得说,价格也合理,但唐总是要全款,这筹起来就有点儿难了……”年轻人复杂地叹了口气,“这么大企业的老总,为什么要钱这么急呢?”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张大爷摇了摇头,开了自己家门,“唐总有钱是有钱,但钱不在他自己手里啊……”
唐宓掩上门,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却没个头绪——她决定不再多想,锅里的粥已经煮好,她用饭盒装好,又匆匆赶去了医院。
回到医院也没什么好消息,新一轮换药之后,唐宓发现,医疗账户基本空了。这意味着又要跟唐衞东要钱了。
晚上唐衞东到医院的时候,唐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唐衞东和往常一样说“我知道了”,让唐宓别担心。
唐宓想了想,问他:“舅舅……钱有问题吗?”
唐衞东摇头:“没事的。”
舅甥两人帮着外婆换了衣服,唐宓把衣服装在袋子里,决定明天去洗。换衣服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拿着手机看了一眼,掐了电话,然后手机又响了起来——当他重复挂了三次电话之后,唐衞东沉着脸,终于拿着手机走到了走廊。
他电话一直不少,唐宓本来也没在意,但今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唐宓想起白天的事情,心下惴惴不安。
病床早就被摇了起来,外婆靠着床,轻拍她的手臂说:“去看看你舅舅。”
她点了点头,又顺便端着水盆去打热水。
热水房在走廊的末尾,她带着空盆出来,看到唐衞东站在楼道的角落接电话。
他声音压抑低沉,唐宓听得隐隐约约。
“李如沁,你还有脸对我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唐衞东越说越怒,踢了一脚墙,“你妈生日是天大的事情,我妈病得要死你是怎么说的?我告诉你,钱你爱给不给,不给我照样救我妈!”
唐衞东挂上电话转过身,发现唐宓端着水盆站在原地盯着他,舅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人错开目光。
她虽然不以为舅舅赚钱很容易,但毕竟是那么大一家汽车集团的领导,年薪应当不少,她没想过,他外表虽然光鲜,手里其实也没什么钱。她知道舅妈强悍泼辣,管家人很严厉,但没想到,舅舅居然不自由到这个份上。
唐衞东慢慢坐在了走廊里冰冷的座椅上,唐宓也坐到他身边去,先打破沉默。
“舅舅,中午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带着人来看房子,说你要卖房子。”
“是准备卖房子了,不过别担心。”唐衞东说,“就算这几天房子卖了,但再住一个月没问题。”
“我不是说这个……舅舅,你没钱了吗?”
“所有的财产都在李如沁手上,只除了那套房子。”唐衞东疲惫地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又放了回去。
“那……之前给外婆看病的钱哪里来的?”
“这两年我瞒着她偷偷攒下来的。”
“卖掉房子之后,你住在哪里?”
唐衞东对外甥女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我有地方住。”
唐宓想了想——好像这的确不是个问题,如果卖掉了房子,那唐衞东就有钱了,自然也不缺地方了。
“上个月,小朗回来看外婆,舅妈知道吧,是不是很生气?”
唐衞东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昏暗的走廊。
“不仅仅是这件事,我们之间,早就是这样了。”
“明朗知道你们的事情?”
“没告诉他,但他可能知道。”唐衞东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
唐宓无言以对。唐衞东的日子过成现在这样,看似光鲜,但处处受制于人,又有什么意思。
店宓站起:“舅舅,哪里可以找到舅妈?”
“你要做什么?”
“外婆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大概还差十万就足够了,你也没有必要卖房子……”店宓说,“舅舅,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去找舅妈借钱。”
唐衞东瞧着她,脸上却没有笑:“你能借到?”
“让我去试试吧。我不在乎更被她讨厌。”她说,“而且我会还的。我可以上很好的大学,念很好的专业。我毕业后,也会找到很好的工作的。”
唐宓站在酒店大门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这家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大厅在第九层,她乘电梯去了九楼——电梯外,厚厚的地毯通向左右两个宴会大厅。她看了看门口的展示牌,确定了左边大厅正是自己的目的地。这是酒店里最好的宴会大厅,挑高的空间起码有十米,盏盏水晶大灯照得厅内宛如白昼,来宾往来无白丁,衣香鬓影。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脚想走进去,却被站在大厅门口的年轻侍者拦住。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对方询问得彬彬有礼,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丁恤、牛仔裤、球鞋,的确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唐宓想了想,拿出准备好的字条递过去:“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信带给李如沁女士?”
侍者说:“我不认识她。”
唐宓清澈见底的眼睛盯着侍者:“那你给宴会的负责人也可以,谢谢你。”
年轻的酒店侍者看着她,没直接拒绝,显得有些犹豫。
她等着回复,冷不防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唐宓,你怎么在这裏?”
唐宓木愣愣回过头去。李知行出现在电梯门口,他着装一丝不苟,剪裁贴身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蓝色条纹领带打在胸前,白色衬衫的袖扣闪闪发亮,隔着数步可以看清袖口上烦琐的花纹。他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制式皮鞋踩在地毯上,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待他们走得近了,唐宓才发现,李知行也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是曾经和唐宓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泽文。随后她才想起,今天晚上是李知行奶奶的七十五岁寿宴,他们兄弟一人出现在这裏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是我。”她说。
“你有事?”
唐宓短暂迟疑后迅速回答:“没有。”
李知行俊眉一压:“到底什么事情?”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说的“没事”。照理说,唐宓这个时候应当不会在宣州,高考也已经结束了这么久,就算有为数不多的记者采访,也应该结束了。而且,就算是她有事来了宣州,也不应该出现在酒店门口——她大约算是全天下最不愿意和他们李家扯上关系的人。
唐宓摇头:“跟你没关系。”
一旁的李泽文已经从侍者手里拿过那张唐宓请求转交的字条,他拆开看到“给李如沁女士”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着字条跟李知行晃了晃。
“你找姑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是有点儿事想请她帮忙。”
这事儿对李知行来说,是个真正的新闻——以她的性格,会找姑姑帮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李知行蹙起眉头。璀璨透亮的灯光下,她气色差得显而易见,眉目间的疲色根本藏不住。
“唐宓。”李知行抬头看了看大厅,“我带你进去。”
“我不进去了。方便的话,请她出来走廊上就可以。”她礼貌地点点头,“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唐宓等了三分钟之后,李如沁面色不豫,踩着高跟鞋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李如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李知行也跟在她身边。
“你来干什么,这裏不欢迎你。”
“我知道,舅妈,抱歉打扰了你。”
“有什么事情?”
唐宓本想说话,却因为李知行在场而微微一顿,她轻轻皱着眉头看着李知行。还好李如沁也发现了李知行在场,说道:“知行,你进去。”
“没事。”李知行说,“我想听听唐宓要说什么。”
看来这个时候要赶走李知行也挺难的。唐宓低下头,形成一个恳求的姿态,慢慢说“舅妈,我外婆生了重病,在医院里,需要钱治病。”
李如沁冷冰冰道:“你外婆治病要钱的话,找你舅舅去,找我算什么。”
唐宓轻声说:“但是舅舅没有钱了,他所有的钱都在你手上。”
“哦,所以,唐衞东今晚不肯来,派了你来跟我要钱?”李如沁冷冷道,“那你又想怎么样?”
“舅妈,我请求你高抬贵手。”她深深鞠躬,顿了顿,“外婆还要多次透析,大约还需要十万,请你帮忙。”
李如沁冷笑:“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舅舅不是一直有本事吗?让你舅舅自己想办法。”
唐宓抬起身来看着李如沁:“舅妈,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利息你定。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内,一定会还给你的。”
李如沁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唐宓垂下头,慢慢说:“舅妈,我给你写下欠条。如果到时候还不了钱,你可以抓我进监狱。”
李知行算明白了原委,不由得感觉震惊。他起初觉得唐宓来找姑姑借钱一事荒唐得很,姑父作为国企的老总,税后年薪也上百万,怎么可能连十万都拿不出来。可他转念一想之后,也明白这事儿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不难想象。父母不止一次说过姑父是“妻管严”,现在看来,这种形容都是轻的。
近些年来,国企的制度非常严苛,每笔账目都很清晰,就算身居高位,想要弄点儿灰色收入也不那么容易,当然,存心要弄点儿钱也不是很难办。集团投票选新副总的时候,审计局对每个候选人都做了详细的背景审查——唐衞东是极少数在账目上毫无纰漏的人,再说,以唐衞东平素的为人来看,他还真不是那种会往自己腰包里揣国家资产的人。
对唐衞东来说,合法的收入渠道被老婆控制,大约也是很难从其他渠道想办法。跟朋友下属借钱?自己的这位姑父也挺好面子的——他是绝对拉不下脸面,跟相识的朋友诉苦借钱的。
他更诧异的是,十万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姑姑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儿小钱而发难。
李却行说:“姑姑,这点儿钱不算什么,你借给她吧,就当做慈善了。”
李如沁瞧了瞧自己的侄子:“知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扭?你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姑姑,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扭。”李知行说,“她的外婆到底是姑父的亲妈……你不愿意给钱也没关系,但至少把姑父的钱拿出来一点儿给她。”
李如沁愤怒地看看自己的侄子,却没开口反驳他。李知行的身份和唐宓不一样,他说的话,李如沁不能完全当没发生过。
“那好。”李如沁冷冷瞧了李知行一眼,“明天再说。”
唐宓说:“今天,请今天给我。”
“你还跟我谈条件?”
“我不是谈条件,我只是……”唐宓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很着急。”
顾不得李如沁脸色变糟,她继续说:“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了,酒店大厅里就有取款机。我可以等你把钱取出来给我。”
“你要我这个时候给你取钱?”
“转账也可以。”唐宓疲惫得很,“舅妈,我就在大厅外等你的消息,转账成功之后,我马上给你打欠条。”
李如沁脸色一变:“得寸进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我没有这么想。”唐宓重复,“外婆病重,所以我跟你借钱。”
李如沁的脸色越来越差:“你这是逼债呢?”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肯给我了?”
“不给!马上给我滚!”
眼看着两个人的矛盾一触即发,李知行赶紧安慰唐宓:“你不用急,我送你回去,钱的事情,我会帮你劝姑姑的。”
唐宓听到了他的话,疲惫地摇了摇头,恍如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抬起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李如沁,拿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平静地开口。
“舅妈,我是今年宣州的高考状元,全省第一,我相信我还有一定的新闻价值,我手机里有很多记者的联系方式。你要是不给钱,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记者,恶毒儿媳不救婆婆的故事。”
李如沁被唐宓气得发抖,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狰狞了,她咬牙切齿:“你想故技重施,大可试试啊,看有谁敢发你的新闻!”
“也许吧,但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唐宓的语气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我还怕什么?舅妈,你要不要试试?”
李知行一把抓住唐宓的手腕,夺走她的手机。
“你冷静点儿!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矛盾的?”
“我是来借钱的。”
唐宓转过头来。李知行这才发现,唐宓平静得过了头,她瞳孔里一片漆黑,连零星的光都瞧不见。那一瞬间李知行已经明白了,唐宓来这裏不是打无准备之仗,她又一次想好了,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李如沁的各种态度,把每一步都想好了。
李如沁气得发抖一时间也无法动弹。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被拿住了七寸。一门之隔是自己母亲的七十五岁生日宴,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唐宓大约也是真的豁出去了。
李知行说:“你的卡号是多少?”
唐宓从兜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他。
李知行拿出手机拍了照,把照片传给李如沁。
“姑姑,你把照片转给你秘书,让她转账给唐宓,也不会耽误你多久的。我现在送唐宓回去。”
唐宓从衣兜里取出欠条,双手递过去。
“舅妈,我会还钱的。”
李知行面无表情地一把拿过欠条,撕了个粉碎。
“不用什么欠条。儿子用钱救妈妈,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你这个孙子辈的还钱。”
李如沁瞪了李知行一眼,表情复杂地踩着高跟鞋走回小厅内。
不得不说,李如沁做事的效率挺高,几分钟后,也许不到三分钟,唐宓的手机就收到了提示,十万块钱已经收到了。
和李如沁的对峙消耗了唐宓太多的力气,她觉得头晕眼花,体力透支。直到现在才恢复一点儿力气。她转头看向李知行,慢慢说:“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虽然她相信没有李知行,她也能解决“借钱”这件事情,但于情于理,她都欠他一句感谢。
李知行摁了电梯,唐宓走了进去,然后诧异地发现,他也跟在她身边进了电梯。
“这是……”
“走,我送你下去。”
“我知道怎么回医院,不麻烦你。”
李知行压根儿没接茬儿,只问:“你外婆生了什么病?我们那次去的时候,她看着身体不错。”
唐宓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
“怎么,现在还瞒着我?”
李知行完全是不问出原因不罢休的样子,考虑到他刚刚的出手帮忙,她也只能解释了一下缘故。
“花了多少钱?”
“已经花了近二十万了,加上今天跟舅妈借的,应该差不多了。”
李知行有点儿吃惊,他以为被胡蜂蜇伤只是小伤。
“居然花了这么多钱?”
两人出了电梯朝大厅外走去。
唐宓低声说:“我也没想到。胡蜂蜇伤的后遗症比较严重。”
“那十万够不够?”
“足够了。外婆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好转迹象,医生说按照目前看,一个月内可以彻底治愈。”
“没有保险?我听说农村也有医保。”
她轻声说:“没办上。”
唐宓到底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也不足,平时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也是在高中时代才知道农民也有保险这回事。当时她叮嘱过外婆办理,外婆随便“嗯”了几声敷衍了过去。事到临头才知道外婆压根儿没有办理,外婆觉得自己很少生病,一辈子都很健康,宁可把钱省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病,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李知行无言以对。他想,唐宓的外婆这辈子都在农村生活,艰难的生活虽然教给老人朴素的见识,但不足以让她的思维赶上时代发展,因此发生了这种为了省一点儿小钱而吃大亏的事情。
两人走到了酒店大厅外,李知行无视她的抗议,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又付了车资:“我还有点儿事情,晚点儿再去医院看你外婆。”
唐宓坐在出租车里,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这辈子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说:“不,我不用打车……”
李知行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车门上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弯下腰,隔着车门低头看她。
“别逞强。”他说,“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