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为我医相思 煌瑛 5092 字 9个月前

小蝶一边玩手里的斗笠,一边对周围敬仰的目光回报以友善的微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阿牛闲扯:“阿牛哥,今天午饭吃什么?”

阿牛简洁地回答:“今天是家常菜:红烧肘子、烧菜心、泡辣白菜、蒸水蛋。”

“哇——有荤有素、有肉有蛋……”小蝶舔舔嘴巴,“不错,有利于精华全面吸收,我喜欢。”

“那就好。”阿牛憨厚地笑了笑。

“赵大叔的手艺真是了不得——被我这个大夫藏起来是不是有点委屈了?”

阿牛的爹,赵兴,本来是威远王府的厨师——之一……因为染上了时疫,被厨师班头毫不留情地踢出了“威远王府厨师团”这个本地厨师界最有名的团体,而且扣了他全部工钱,当作给厨房消毒的费用……

“伺候有钱人太难。”阿牛的声音不怎么愤怒,似乎对这种事情早看透了,“越是有钱有势,越是不把人当人看。我爹染过时疫,人家雇厨师都不愿意用这样的。周大夫愿意雇我爹,真是帮了我家一个大忙。”

“嘿嘿,互相帮助吧!”小蝶笑了笑。

其实这种时疫得过一次,以后想再染上都很难,得过的人才是最安全的……只是它的死亡率太高,让人谈疫色变,都尽量回避有病史的人。在这种时候,人的愚昧就让小蝶逮了便宜——一个月一两五钱银子,就享受到威远王的待遇……据说赵师傅拿手的是六十八个菜一桌的中等宴席,虽然小蝶这裏用不上,但他也能把家常菜做得比酒楼的招牌菜更经典——真是小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三转两转,两人绕到了小蝶的药店——泰安堂——的后门。这个后门是小蝶指挥阿牛连夜开的:找她的病人实在太多,前面都快被挤塌了,甚至有人开始带着铺盖连夜排队,还自发组织起来发号——据说因为有些人领了号之后就回家去睡觉,为了保证排队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这号一个晚上就得换发三次……

“对了,那几个人今天又来了。”阿牛一边在门口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说,“你看怎么办?他们一天到晚耗在这儿,也太不像话。”

又来了?确实很不像话!小蝶皱皱眉。

小蝶是个注重养生、很少生气的人,但说到那几个人,她就有点动气。

那几个人其实是雍州那三个老头子药店里的伙计,每天排在队伍里买药。其实小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准是买了药回去研究她的配方,他们一天天熬夜来排队,就证明那三个没用的老头儿还没有研究结果。

当然,小蝶不是嫌银子多了会撑死人,只是——别人只要两三副药,多严重的时疫也能好一大半,他们天天杵在这儿,给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她周大夫的药不灵,得让人天天一个劲往下喝,不能停药……

这是对她的医术的负面宣传,必须制止!

“你想到什么点子没?”阿牛问。他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乱转,忽然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冷……

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几个糟老头子,等我闲暇的时候再想办法!当务之急是先吃饭。”

小蝶不是医师世家出身,也没受过正规医师的职业道德教育——她只是一个隐居的武林医师的弟子。

说实话,虽然她的老师任绯晴是个很了不起的医生,但几乎没给几个普通人看过病。据说任绯晴年轻时也是江湖上拽得不得了的人物,所以她的江湖阅历是很丰富的,而这些江湖阅历似乎只让她总结出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后要你命的人……毕竟,“怨怨相报”是江湖不变的法则,人人都视为理所当然;“以怨报德”也不是什么新闻,除非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懒得用它来当反面教材——先例太多;而“知恩图报”却被当作一种高贵的美德来宣传——物以“稀”为“贵”,可见知恩图报的人是多么稀有。

任绯晴的这种心态虽然没有直接写在药宗教材里,但时常溢于言表。药宗的弟子天天耳濡目染,总会受到潜移默化。所以——小蝶对病人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只是代表了药宗的招牌作风。

虽然不是药宗的每个弟子都像小蝶这么自大成狂,但多数同门都和小蝶一样,对普通患者极其怠慢——只要不是死得冷冰冰的,他们自有办法跟阎罗小鬼竞赛。对他们来说,治病的最高目标不是赚钱,不是出名,不是发善心积阴德,而是——证明自己有实力。

“吧嗒”一口菜,“滋溜”一口汤——小蝶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美味佳肴。

“我说,小蝶姑娘——”张氏吃饭心不在焉,想發表什么意见。

“哎,张婶,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小蝶姑娘。”小蝶缓缓地挥了挥筷子,压低声音深沉地制止道:“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是女的,非给我扣个‘女扮男装有伤风化’的大黑锅——叫我小周。”

“小周……门口还堆着一大队人,你不赶快吃完饭去看看?”

小蝶挑了挑眉毛,“饿着肚子晕晕乎乎怎么能看病?吃饱饭有利于我做出正确处断。”

“我看人家都挺心急。”张氏蹙着眉头说,“你赵叔在前面除了维持秩序,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要你亲自去看看才好。”

“心急?他们心急有什么用?要是心急有用,时疫早给治好了。”小蝶耸耸肩,“放心放心,我马上就吃饱了。”

牛人就是有这个特权——让别人跟着你的作息表转,你可以悠然自得。

其实想到门外那条长龙,小蝶的头皮就有些发麻。

偶像的魅力太大,也是一种烦恼。据她所知,现在雍州最离谱的故事就是:在家里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药,瘟神三年不敢上门……所以即使家里没病人,人们也要来买药辟邪。

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天真。“时疫”这种医生最稳定的经济来源,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它年年如一日,照顾医生的生意。小蝶心裏叹了口气:要是瘟神三年不上门,接下来的两年我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再说,他们真以为一根鸡毛就能当令箭?要根除时疫并非不可能,但绝对不是六钱银子的草药能做到的……小蝶一边开药方,一边在心裏算好了这付药的纯利润。六钱银子给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烧香,人家都嫌寒碜,何况我周小蝶还要吃喝住用行……

“下一位!”小蝶懒散地吆喝了一声。

没意思……一天到晚都是时疫时疫,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太阳远远地消失在威远王府那座高耸的假山后。

“收摊了!收摊了!”小蝶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对不见减少的人龙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并没有散去,拿出纸头木片开始发号码。

维持秩序是觉悟高的群众的工作,小蝶耸耸肩,心裏开始盘算晚饭。

“周大夫!”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严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闪,“有多严重?”

“我已经排了两天队。来之前,我爹时睡时醒,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男孩眼中泪光闪闪,“周大夫,你救救我爹!”

——时疫中晚期的症状……

小蝶一听,眼里的光芒消失了。还以为终于遇到一个有创意的病,没想到不过如此。她看了看安静下来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闪烁着投机的光芒:只要她主动开口去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们一定会围追堵截,让她在雍州四处奔走为民服务,直到她气息奄奄,自己拖着劳累过度的身躯晕倒在家门前……他们才不管她的肚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咕噜咕噜”叫唤的,就算她累死,他们也只会用“鞠躬尽瘁”这种老掉牙的词来发挥成一篇空洞的墓志铭。

小蝶浑身一哆嗦,被自己饥饿时的幻想吓一跳,一眼瞥见了订在墙上的《声明》——第一条就是“不出外诊”——于是她更坚定了立刻去吃晚饭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头,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弟,周大夫是个讲究原则、极其自律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样刻板稳定——不管你能不能理解,我要说的是:我绝对不会在打烊之后再多看一个病人——这个先例一开,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从诧异渐渐转成了憎恨。

“黑心医生!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纸片往小蝶脸上一扔,流着眼泪跑了。

小蝶看着那皱皱巴巴的纸头:上面那个“柒拾贰号”已经被汗水抹得脏兮兮。

“没良心?”

这可是第一次有人在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下公然说她没良心……

这个季节赏星星毕竟不大合适,淡淡的凉意让小蝶的四肢麻痹,头脑却愈加清晰。

“小蝶?怎么还不睡?”阿牛的声音一如既往,淡而无味,却有着独特的关切。

“他凭什么说我没良心?”小蝶扁了扁嘴,“我从没害过人。我去看病开药方,那个不是务求简单有效,力求让他们花最少的钱、实现最显着的效果?他们请我看病是真正的物超所值!难道只要看到有人在排队,我就该不吃不喝不休息,赔上我的健康为他们奔走?难道看到人家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我就活该赔本免费赠医赠药?我累死就是理所当然?我的药材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我只是按正常人的标准来劳作,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就该被人骂‘没良心’?我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

阿牛被她的长篇大论震得半晌没反应,许久,才咳嗽一声,说:“小蝶,大道理我不懂,我也不像你这么嘴巧。我只知道:‘医师’这个行业比你想象的神圣。你常说自己不是圣人,但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得让自己神圣起来,配得上‘医师’这个称号。”

“什么?!”阿牛还没继续抒情下去,就被小蝶的尖叫打断:“噢,叫‘医师’就得向圣人的方向努力?那我改天学江湖上那个某某某,改叫什么什么‘观音’,是不是还得割自己的肉去赈济灾民啊?”

阿牛无奈地摇摇头:“小蝶,咱们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听说书?因为人家在夸你。人家为什么夸你?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别一脸不屑,好像不在乎人家是不是把你当好人。我再问你:为什么人家骂你一句,你就睡不着坐在这儿看星星?因为你虽然装作大大咧咧,其实也不希望别人把你当坏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能由你自己决定,只能由别人的口来决定——天下最大的不是王法,而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是想高高兴兴听说书,还是想天天睡不着觉,这都不能由你来决定,而是由悠悠众口来决定,但第一步绝对是你自己迈出的。世上只有你自己可以影响他们的口、他们的看法。”

“可是,我、我辛辛苦苦赚钱养活自己容易么?”小蝶的气焰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啜啜道:“因为想被别人夸两句,就得吃亏?”

阿牛又摇摇头,“这不是吃亏!名利、名利,你知道‘名’为什么放在‘利’前面?因为‘利’买不到‘名’,‘名’却可以带来‘利’。你知道顺元、圣元、合元三堂为什么医术平庸,却能屹立几十年?也许‘名’有多重要,你现在还不能体会,但总有一天会明白。”

“阿牛哥,”小蝶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在鼓励我向那三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学习……”

“没本事的人才用‘徒有其表’来形容,你的本事货真价实,为什么不搏一个相配的美名?”

小蝶的眼睛眨巴着,深深吸了口气,“阿牛哥,你的口才比自己想象的好得多……”

雍州不愧是大地方,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卖大饼的都懂这么多。

“梆、梆、梆!”

阿牛在冯家那扇处处漏光的烂门板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生怕一个不留神,把这朽木砸个大洞,惹恼了上面贴着的褪色的门神。

开门的是那个小男孩,他红红的眼睛一眼看到了小蝶尴尬的微笑。

“冯小弟,今天是我不对。”小蝶谄媚地微笑着——既然要演戏,不如演得分量十足——“我心情沉重,也不该拿你当出气筒。让我看看你爹,你放心,我出马,准保有救。”

“你来晚了。”男孩儿的声音还带着嘶哑,“我爹刚刚……不在了……”

“多久了?!”小蝶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心脏咕咚咕咚跳起来,手忍不住摸到怀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药瓶。

“不到一刻。”男孩儿抹了抹鼻涕眼泪,声音充满怨恨。

“不晚不晚!”小蝶喜笑颜开,摸着怀里那个带着她的体温的药瓶,手指愉快地颤抖起来。本来只是想出个外诊挽回声誉,竟然让她遇到这个好机会——她的还魂丹炼成三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小蝶毫不客气地迈步进门,一眼就看到几块木板上躺的年轻人。

他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但身躯却憔悴得惊人。小蝶没细看,手往他心窝里一摸——凉了不久,时间刚刚好!小蝶忙把还魂丹往他嘴裏一塞,从药箱里摸出金针,飞快地左扎右扎……

她还没遇到这么合适试验还魂丹的对象!小蝶感激地仰望上苍——冯家的房顶刚好给她留了一块天空——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泪水,心中默念:“老天爷,以前小蝶不信您,是我做错了。好心果然是有好报的!您真是赏罚分明,我才动了善念,您就送了一个这么完美的病患——我决定了!以后要做好人!”

小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忙活,在昏暗的灯光里,那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爹!”男孩儿欣喜若狂,跪在父亲的床边,泣不成声。

“周大夫,很有成就感吧?”阿牛碰碰若有所思的小蝶。

小蝶只是看着那迷惘的父亲和又哭又笑的男孩儿,嘴角轻轻抽动,声音几不可闻:“嗯,好像……是挺不错……”

“说到周小风医生,嘿,那医术真是说书的嘴也说不出来的好!俗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说这话的人,定是没见过周大夫!话说雍州有可可怜怜的父女俩,父亲冯骏不过三十二岁,早年丧妻,连年科举不中,一个人拖着女儿小萼,来本地投亲不遇,只得靠代写书信、卖字画过活……”

说书的唾沫横飞,又有了一段新传奇——“冯萼为父求医,小风夜施神技”。

小蝶换了身女装,戴着大斗笠,矇着头巾,仍旧缩在她的专用角落里偷笑。回想起来冯氏父女上门道谢时,自己的表现还真是不够潇洒……

“父……‘女’?!”小蝶知道小萼是女孩儿的时候,下巴分明“喀吧”一响。

小萼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女孩子帮不上爹的忙!小萼想当男孩儿,给爹分忧!”

小蝶忽然觉得这孩子和自己有缘。她摸摸小萼的头,“女孩儿也能做很多事的!小萼以后一定有出息。”

“周大夫活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冯骏梳洗干净,倒也是个文质彬彬的才俊样儿,“有用得着冯某之处,周大夫尽请开口,结草衔环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