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鸟鸣是小蝶最喜爱的起床曲。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帏和透过窗扉的阳光。
“再睡一会儿吧……”她唧咕了一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啪!啪!”清脆的声音吓了小蝶一跳。在她耳中,这就是桐油鞭落在哥哥身上的声音,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哥哥受罚的情形。
她“忽”一声坐了起来。
“啪啪!”——只不过是鸟雀踏上了枯枝……
但小蝶的好心情却全然消失无踪。
是的!是的!那不是梦!她被逐出师门,她的哥哥死了!她只是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倒,才在师兄师姐们的求情中,暂时留下调养。
这是她后来每晚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师妹,你今天就下山去吧。”大师姐的眼睛不忍和小蝶对视,“按本门规矩,你只能从山上带一样东西——我提醒你,如果你要的是本门秘药,我们药宗弟子拼死也会从你手里夺回……”
小蝶摇摇头,失神地说了一句:“我要……我哥哥的牌位。”
她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了药宗山门。
她的背上留下一个浅色的疤:那是日以继夜背着哥哥的牌位流浪,被那块木头磨破的伤痕。她发誓,这个伤疤一辈子也不去掉——这是她欠哥哥的。
——回忆结束。
小蝶伤感地叹息一声,拎起抹布,对自己说:“反正又没客人——打扫衞生吧!”
于是她开始着手这每天要做的第七件大事。
怪不得她的药店一尘不染。
小蝶以前从来不知道,“百无聊赖”是如此可怕的一种病。在她有记忆时起,就在师兄师姐的包围中,当然,还有那个特别特别喜欢欺负她的哥哥。
而现在,她就好像活在一个罩子里,身外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只有每天夜里回到从前的梦是鲜明的……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否则会压抑到精神错乱。
倒霉的是,容州这个地方地肥水美、人杰地灵,可老天爷也太眷顾这裏,竟然让容州的人民生就一副健康得只能用“异常”来形容的体格——本来小蝶是听说这裏医生特别少、竞争不激烈,才兴冲冲千里迢迢赶来,谁料到这裏一年到头就只有几个轻度伤风头疼的患者……怪不得别的医生都搬家了。
“唉,不如我也换个地方混饭吧——”小蝶正在心裏暗自筹划,就听到大街上传来紧张兮兮的叫声。
“周大夫!周大夫!”一个仆童风风火火冲进药店。
“慢着!”“叭!”小蝶的扫把一横,架住仆童的小腿,抬起头,漠然道:“这位小哥,我刚打扫了那边,您请走这边!要不——先把鞋底蹭干净!”
别看他这么着急,其实顶多就是家里出了一个“罕见的”头疼患者——这是小蝶的经验。
“大夫——”仆童眨巴眨巴眼睛,对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结结巴巴说:“我家小姐病了,老爷请您出外诊。”
“你家是谁家啊?”小蝶无精打采地把抹布仔细地挂好,随口问了一句。
“城南王家。”
“你家小姐什么病?”——多半是感冒,小蝶心说。
“不知道。”
“你回答地真干脆……”小蝶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我要是什么都知道,”仆童挠挠头,“那还用找医生吗?您快点!好像是急病!我这辈子在容州从没听说过这么严重的病啊!”
急病、急病——这儿的人也太少见多怪了。小蝶心中叹息一声。不过聊胜于无嘛!她不紧不慢地收拾了药箱,活动活动筋骨,出门了。
要说王家,虽然算不上容州的大财主,但也算殷实人家。至少他们家给女儿修了一栋挺体面的绣楼。
“有钱人的女儿都是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被关在一个漂亮的牢狱里……”小蝶看了看那栋描花绘草的绣楼,为裏面的同胞惋惜了一声。
“大夫,久仰久仰!”——这个笑眯眯迎上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王老爷。呵,就称呼一声“大夫”,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说久仰?
“王老爷,久仰久仰。”小蝶虚伪地客套着,打量了王老爷几眼,不禁心花怒放:看他脸膛通红、满面油光、一身赘肉——典型的富贵病患者。虽说这“富贵病”严格来说不算病,但好歹比伤风稀有一些。
“好希望他能意识到自己的体质虚弱……”小蝶心中暗自祈祷着:“然后请我做长期治疗。”容州的人民对“疾病”都没什么概念,所以她除了拼命祈祷,并不打算对牛弹琴给这位大爷讲解肥胖的危害。
“不知道大夫怎么称呼?”王老爷好像对他女儿的病不怎么着急,先和小蝶喝茶聊天。既然他都不急,小蝶这种没良心的医生当然更不着急。谅他女儿也染不上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病,反正有她周小蝶出马,疑难杂症一应手到擒来——她抿了口茶,心裏盼着王家能留她吃顿午饭。
“小姓周,名小风。”——顺便一提,小蝶行医打着她那个死鬼哥哥的名号。有朝一日她要混成了江湖第一名医,也算给哥哥长脸,没让他白死一场。
“原来是周大夫。”王老爷拱拱手,“小女的病还要仰仗大夫了。”
“您放心。”小蝶先吹嘘两句:“自打我行医,还没见过治不好的病。不知小姐卧病多久?有何症状?”
王老爷摸摸他那油光水滑的秃头,叹口气:“听丫鬟们说,大概五六天以前,我女儿在绣楼上吹风——可能是着凉了,一病不起。”
果然是伤风头痛……小蝶心裏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从那以后,小女茶不思饭不想,现在人就剩一口气了……”
不是吧?人就剩一口气?这都能算得上容州的大新闻了,你这个当老爹的还在这儿喝茶聊天?
小蝶对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暗自恼火,于是大义凛然地说:“既然小姐情况危急,不如在下立刻去看看。”
“这个……”王老爷眨巴眨巴眼睛,带着容州人民特有的天真,问:“有那么严重吗?”
小蝶实在不打算白费口舌,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男人不能上绣楼。但大夫总是有一些特权的。
小蝶这辈子头一次知道了少女的绣楼是什么样——没意思。发明绣楼的人,肯定和女儿有仇。不然怎么弄这么个笼子折腾女孩儿家?人窝在裏面,没病的也得生病,有病的别指望会好。
王小姐的床帏深拢,周小蝶看不见她的样子,只听得带路的丫环春柳在帷幕后轻语:“小姐,周大夫来了。”
一会儿,春柳拉着几根丝出来——没创意的老法子:悬丝把脉。
“咳、咳!”小蝶装模作样的坐下,看似冥思苦想,其实是消磨时间。
“嗯……”她时不时摇头晃脑哼哼两声。这是小蝶下山以后,从一个挺吃香的庸医那儿学来的——不管大病小病,医生一定要装作高深莫测,好像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别人手里肯定没辙,刚好我会治……据说病人还就吃这套。
春柳被小蝶哼哼唧唧的架势弄得心慌意乱,小声问:“大夫,我们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难以启齿。”小蝶叹口气,从药箱里摸出一个青瓷瓶,“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不要多问,把这个丸药取一碗水化开,让你们小姐连渣喝了。”
“大夫!”春柳看她这么玄而又玄的样子,更是方寸大乱,“小姐待春柳天高地厚,如同手足……大夫,您告诉春柳吧!小姐她……还有救没?”
哦,原来是贴身丫环。这种情节见多了——被困在楼里的小姐,孤零零一人,没有依托,只能和丫环终日相伴,所以大多数贴身丫环都是小姐的心腹。
小蝶叹了口气,“春柳姐姐,本来病情只能和病人家属讲,但你们老爷压根不关心,小姐的娘也没露面,我不妨跟你说了吧!你家小姐脉象轻浮,气若游丝——不用问,相思病。还好遇到我。不是我自夸,天下没有我治不了的病!这病要是让别的医生来,只能用传统疗法,治标不治本。但是……呵呵,你家小姐造化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瓶,“看见没?‘霜鳞散’!专治相思病的验方!”
还好她有经商头脑,早就考虑到“相思病”这种少年男女必得的成长病很有“钱”途,所以按着古方配了一批良药。
“霜鳞散?”春柳瞪大了眼睛,“没听说过……”
“所以说你们是外行!”小蝶得意地摇摇头,“我这是秘方!要是验了,还要请大家多多宣传。”
春柳唯唯诺诺,调了一碗药汤送进帷幕。
片刻之后,“……春柳!”帷幕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你先出去。”
“我就说我是绝世名医!”小蝶心中更加得意“看见没?才喝了几口,说话就有力气了!”
她正在自我陶醉,忽然看到床帏挑开,一个面色憔悴、身材单薄的少女深吸两口气,定定心神,宛然施礼:“周大夫,小女子有礼了。”
小蝶也躬身回礼,“小姐,请继续卧床休息,不要走动,以免风寒。”
但这小姐却上前两步,微黄的面容更显凄楚,黯然道:“周大夫,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这病,除了大夫没人能医……”
“我早就这样说了嘛!”小蝶很有风度,把绣墩往小姐身边一推,让她坐下。
王小姐似乎犹豫了片刻,面色略染上绯红,轻声道:“自从那天,看到周大夫从墙外走过……我就……芳心暗许……”
“嗯?!”小蝶瞪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哪个周大夫?”
王小姐的脸更红,喃喃道:“容州除了您,再没别的大夫,您何必让我亲口说出来……周大夫一定觉得我是轻浮女子。其实,姻缘前生定,这一定是上辈子的冤孽……”
算了吧算了吧!月老还没糊涂到把两个女人的红线接在一起!
小蝶心裏大叫一声不好,忽然想起了哥哥从前说过的话:“女人啊,最喜欢自作多情!女人呢,都是自负的动物,本来你对她根本没意思,她却觉得你已经为她受尽情感上的煎熬……她们就喜欢用这种幻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所以!拒绝女人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给她留半分幻想的余地!”
本来以为哥哥百无一用,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的语录还能发挥余热。
眼看着王小姐软软地要往自己身上依,小蝶板起脸,厉声道:“小姐请自重!我周某人……”——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了。虽说这辈子头一次拒绝女人,会卡壳也不足为奇,但这可是生死关头,一个纰漏就有可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
小蝶的眼睛转了转,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小姐,不是我说——您也不照照镜子?您看……”她把王小姐拉到镜子前,指了指裏面的两个人影。
王小姐个头较小,枯黄瘦弱;小蝶却是合中身材,个头稍显高些,额角饱满、双目晶莹、皮肤白皙——总之,放在男子中,虽不称不上潘安再世,但看起来也温文儒雅;放在女子中,虽不能令人惊艳,却也清秀伶俐。
她精神爽朗地往萎靡不振的王小姐身边一站,那种天壤之别不需什么慧眼也能看得出来。
小蝶缓缓摇着头,叹息道:“您看看,您长得还没我漂亮呢!”她这话一出口,就听身边“嘤咛”一声,王小姐双眼一翻,往一边栽倒……
小蝶慌了手脚,又是掐人中,又是泼清水。“……喂,喂!你怎么晕倒了?我说的是实话,有什么好气的?”
……
这天黄昏,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偏僻的小巷溜到了容州唯一一家药店的后门——不是别人,正是该店的主人周小蝶。
“唉哟,他们怎么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啊!”她挂着熊猫眼,托着酸疼的身体,哼哼着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她老哥的牌位恶狠狠念了一句:“算你狠!一辈子欺负我还不够,死了也要陷害我!”
这次好了,容州唯一的名医周大夫,不仅挂了“调戏女病人”的恶名,还差点害女病人气极身亡……王老爷一怒冲天,亲自指挥家丁痛打了小蝶一顿。
容州这地方可算是混不下去了。
小蝶一边给自己的遍体鳞伤敷药,一边叹口气:“走吧!天下大着呢,哪儿不需要医生?再说,像容州这种人人健康的地方,简直是行医的地狱!反正我早就不想呆了。”
那么,下一站要去哪里呢?
小蝶辗转反侧一夜,终于物色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