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樵夫李三郎的儿子,在这裏干杂活好久了。”少年把诸人让进了门,客客气气说:“这裏的哥哥姐姐们都走了,让我看门,说是翠霄山庄的客人来了,转告一句话。”
小蝶的脸色微微泛白,问:“什么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小李挠了挠腮,清朗的稚音宛如山中的灵雀。
“他们还说什么了?”小蝶的手在单薄的衣袖下攥成了拳。
小李转了转眼睛。
景渊的脸色也不好看,从袖中抛出一块银子,一言不发扔给小李。
“他们还说,输了本事,也不能输了气节。”小李塞好了银子,语气格外流畅。自己从柴房里偶尔听来的话,竟然比老爹辛苦劳作半年还值钱,实在让他庆幸没白在这裏干活:“他们还说,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自己输了不觉得丢人,还有脸把前人的产业拱手让人……”
小蝶听到此处,脸上已经一片惨淡,怔怔问道:“他们什么时候下的山?”
“十天前飞来一只带信的鸽子,信筒上有孟大姐的花押,我发现以后亲手交给鲁三哥的。他看了以后,一脸伤心,说是师父一世英明、一时糊涂,纵然偏心自己的女儿,也不该把这等大事儿戏……弄得今日这般地步。”他看着小蝶脸色愈加难看,舌头也不灵活了,“姐、姐姐,你、你……”
小蝶身子微微颤抖,一只手抓紧了小李的肩头,声音更加低沉:“他们……还说了什么?”
小李被她的神色慑住,心虚地喃喃:“他们……没说什么了,就是说这小妮子一向顽劣,也未见如何歹毒,怎么下山这些时日,变得这么狠辣,自己的师兄师姐她也能下了狠手,又是伤、又是逐……”
他未说完,小蝶已一挥袖子,转身带出一阵恨恨的风。
“大师姐……你真会夸我!我狠毒?”她面向着无人的房舍,仰头冷冷一笑,“我还是不够狠毒!我要是狠毒,就不该留给你这样搬弄是非、添油加醋的舌头!”
小风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给小李,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激怒小蝶的话,好言道:“小兄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一点小意思,你回去好好孝敬爹娘。”
“谢大哥!”小李乐开了花,“这些日子可真是忙!他们在后山烧了好多东西,我就怕死灰复燃,惹出大火来。”
“他们烧了什么?!”小蝶一转身厉声大喝,把小李又吓了一跳。
“也、也没什么……就是些旧书旧纸……”
小蝶吸了口气,身子晃了晃,立刻就被两只手托住。小风扶着小蝶的右臂,别有意味地看了景渊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把托着小蝶腰的手抽了回去。
小蝶一挣,借力往前迈了几步,尽量稳着手脚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然,书架上寸纸不见,想是被药宗弟子付之一炬。
她扶着门,涩涩一笑,“我一直以为我门中人都是埋头炼药的隐士,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大的‘气节’……这样的人物们不屑与我易小蝶为伍,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可惜了这么多秘籍。景宗主,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
景渊的神色不快,却也没失风度,爽朗一笑道:“千里迢迢瞻仰一下有气节的人留下的烂摊子,也不失一件乐事。”
他心裏却暗暗骂着:愚蠢!愚蠢!一部典籍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就这样轻易被道貌岸然的凡夫俗子藉着荒唐的名义葬送了——可惜!可惜!
“那些典籍对他们那些平庸之人而言,留着也没用。”小风垂头叹了口气,“他们一生一世也未必能炼出一味经典,当然也不会觉得烧了这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可惜。但——这太过分了。”
小蝶心中绞痛,只是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表现出来——不只是为了那些她从小就视为至宝的典籍。这凄凉的一切就是她视为手足的同门留给她的最后纪念: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享受众叛亲离的尴尬和苦楚……“哥哥!”她拉住小风的衣袖,生怕连这一角衣襟也拽不住,“咱们没家了。以前是家不要咱们,现在,是别人都不要这个家了。”
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冰凉的笑容,对景渊点点头:“景宗主,让您看到这一盘散沙的样子,实在寒碜。但,若不是门中如此不齐心,又何至于落败?您也该想得到……”
景渊点点头,冲辛祐微微颔首,“你们四下拾掇一下。”
辛祐从包袱里抽出一面黑檀招牌,上面雕刻着崇岭飞鹰,在正中雕着“毒宗”二字。他挑了山门上干净的地方,正打算把这招牌挂了,却被景渊摇头拦住。辛祐不多问,一转身拉着小风进屋去了。
景渊看了看周遭几间不起眼的矮舍,缓缓对小蝶说:“蝶女侍,此地太萧条,我也无意留人驻守,不如——你随我回玉虚山。”
玉虚山?
门里的辛祐正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到这裏,嘴角不禁扯出一丝苦笑:景渊以前从没提出带什么人回玉虚山……温和如张忆娘、恭顺如京雪棠、活泼如李残萼、直爽如余香的女子,他都从未提过让她们去玉虚山拜谒毒宗前人的圣灵。
辛祐不禁想起了小时候,越是如兰花牡丹一样娇柔高贵、养尊处优的鲜花,景渊越是想把它们放在严寒里受苦,反倒是雪地里的寒梅让他心驰神往,最终忍不住折了一枝,插在床边的花瓶里,整日赏玩……他记得,小时候的景渊是这样说的:“祐!我想知道,它在这么重的严寒里怎么还能开花呢?而且花还开得这么明妍—— 祐!你别看了!我要把它折下来!”景渊的性子,辛祐太了解——他若喜欢那枝寒梅,宁可把它折断,也不能忍受别人去多看它一眼。
小蝶……辛祐的舌根忽然有点苦涩。长久以来,他已经矛盾了太久:他盼着每个人都喜欢小蝶,在心底却只怕那个人也被她吸引。但那个人最终还是忍不住,想去折这枝明妍的花……
辛祐透过窗纸上的残口又看了小蝶一眼,目光里却是说不明的烦愁——这枝花,他还能看多久?
“玉虚山?”
小蝶怔了一下:似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玉虚山——毒宗的老家,一个被他们视为圣地的地方。
景渊的嘴角也抖动一下,肩头传来一阵寒意——他怎么能如此轻率邀请一个他不了解的人踏入那片净土呢?太鲁莽了!
他们的呆怔都只是一瞬,小蝶立刻冷淡地问:“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景渊则随意地回答:“不愿意去就算了——我忽然想起来,翠霄山庄那边比较忙,不如你先去那里帮祐料理一段时间。”
小蝶还是那样冷淡的目光和口气,像淡淡的风从景渊面前拂过:“这可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比那些放弃了你的师兄弟们有诚意。”景渊说这句话时,嘴角那一丝嘲弄和蔑视激怒了小蝶。她一转身,背对着景渊,气哼哼地回答:“天下路多着呢!我何必在你手下受你小看?”
“因为天下的路不是你都能走的!”景渊也一转,绕到小蝶面前:“你一向太高估自己,不是吗?你以为你聪明,别人就该敬你?你以为你是个宗主,别人就该听你的?你以为你有点小本事,就能横行天下不受气?哼!嘴裏说着现实的话,心裏却做着不现实的梦——这个世界是你一个小女子就能混得开的?你又不是没试过:连雍州三个老庸医你都斗不过!要不是祐留了翠霄山庄的记号,你连那一个地头蛇都惹不起!我收留你,是看中你的才能,但你的才能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得出来。放在寻常的城镇里,你和别的医生又有什么差别?比人家会治病?在雍州也数你会治病,但还不是被逼了出来?”
小蝶已经被他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底气十足的道理来反驳。
“这条路你一个人走了三年,得到了什么?”景渊看着小蝶睫毛抖动,心中忽然微微一颤——他早就想当着这女孩儿的面,告诉她她自以为了不起的成就是多么微不足道,今天做到了,他却没什么成就感。他轻轻呼了口气,“你也说过,药宗到我门下,是条光明大道。既然如此,你自己为什么不走这条光明大道呢?”
为什么呢?
小蝶的心裏已经有些模糊:最初,她埋怨欺骗了她的辛祐等人,不想和他们朝夕相处;后来,她恼恨使下劣手段,让她毒侵心脉的景渊,不愿意屈从在这种人手下;最后的原因才是她母亲——虽然没什么母女的感觉,但师徒的情分却还是有的,她输了,已经给师父蒙羞,怎么能再投入敌人的门下呢?
师兄弟们那样强烈的门派观念,小蝶确实没有——可能是小时候除了念书配药,再没什么让她上心的事情,道德教育没跟上的缘故——她原本想着,虽然上面多了 “毒宗”这样一个老大,但好歹还留着“药宗分号”这个头衔,眼下虽是屈居人下,却对日后的发展有所帮助——就形势而言,负债累累的药宗怎么能和财大气粗的毒宗竞争?让毒宗帮药宗还了债,大不了以后不跟他们混了,把买主都拉出来,再自闯天下。
但她为之着想的门派,却在这些高尚的师兄弟手上树倒猢狲散……师姐的歹毒、众人的拆台……她这一番劳心费神的琢磨算是付诸东流。自己人尚且如此险恶,她来埋怨毒宗曾经对她过分,也至多能换来一声冷笑。
景渊看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得入神,轻轻唤了一声:“蝶女侍?”
“——嗯?”小蝶恍惚地应了一声。
这一问一答在来时的路上是小蝶不会当真的玩笑,但此时此刻听来却如同成了习惯似的,让她一激灵从沉思中惊醒。看到景渊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垂下头,不再言语。
“我们下了山,你就随祐回翠霄山庄吧。”景渊拍拍小蝶的肩膀,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纤弱的颤抖。“没什么可怄气的,”他低声安慰了一句:“觉得世道艰难的女孩子,你又不是唯一一个!”
小蝶斜起眼睛看了景渊一眼:这句话要是哥哥说出来,她也不会惊讶。
但这个人……原来他也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