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细雨像云,像雾,笼罩着视线所及之处的丘陵、湖泊,天与地之间,像混沌之初,充斥着拔散不开的阴霾。在205国道一侧,高大的牌楼,青翠的松柏,装点着一个云山雾罩的去处,一个所有人都注定的归宿:墓园。
那晚离开苏杭之后就失去联系了,驾车驶到此处的申令辰在墓园之外犹豫了,踌蹰了好久都没有进去,他知道小木为何来此,却觉得自己有点羞于启齿。
是啊,不是他的职责、不是他的义务,他牵扯进这样的事里,是赤|裸裸的算计和利用,就像所有使用线人、所有打探消息的时候,警察会不择手段的,而且会为自己偶而不光彩的手段找到一个高尚的借口。
申令辰从不介意这么做,可这一次却有点犹豫,如果是一个案底累累的嫌疑人,他估计自己不会在乎的,那些人渣就全部被送进地狱他都不会眨眼。如果是一个纯粹为钱的线人,他想自己也不会在乎的,动机不纯的人,不值得怜悯。可恰恰小木都不是。
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悬案一样,申令辰无法准确作答。
用自毁的方式,报复他的家庭?
这是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让申令辰愈发有点心酸,那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的限制,以及继母的身孕,无疑让他遭受到了打击,原本就孤僻不合群的性格,恐怕要雪上加霜了。
对了,还有执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那位亿万富翁的丈夫也快忘记曾经相濡以沫的亡妻了,这个儿子却放不下。
念及此处时,申令辰莫名地心裏有点感动,眼睛有点酸,那股子涌上来的酸楚却给了他勇气,他终于踏进去了。
沿着湿漉漉的台阶而上,在碑林和松柏之间,申令辰找了好久,才看到蜷缩着靠着一方墓碑的小木,这么湿的雨天,那样子真不知道在这儿呆多久了,申令辰快步跑上去,到近在咫尺的距离,又愣生生的刹住脚步了。
小木已经颓废到了极点,虚弱地倚着墓碑,两眼无神的耷着,满袖满裤腿都是泥迹,那座已经老旧坟茔却焕然一新了,墓身干净,碑身清亮,碑正中央,嵌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带着恬静的笑容,像注视着申令辰,让他怔了好久,都无法开口。
“谢谢你,申政委。”小木虚弱地道。
申令辰默默地向墓身鞠了一躬,然后慢慢蹲下,手背去贴小木的额头,小木灿然一笑道着:“不要给我这么多关心,我会消受不起的。”
“有点烫,会生病的。”申令辰轻声道。
“习惯了,熬一熬就过去了。”小木道,口吻里带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苍桑。
这时候,申令辰窥到了小木纨裤背后的另一面,一个远离家庭、离祖国的游子,他是个孤独的人,更多的时候,是把背影留给熟悉的环境。
“放弃吧!”申令辰突然道。
“放弃什么?”小木轻声问。
“放弃任务,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我和张政委会出面帮你说情的……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进这件事里。”申令辰诚惶地道,面前的大男孩,心酸地让他担心了。
“同情和怜悯对有些人来说,等同于侮辱,我宁愿被人唾骂。”小木软软地道。
想搀他起来的申令辰犹豫了,手缩回去了,因为在他失神的目光中,那种不知道是决然、还是绝望的目光,让申令辰莫名地感到一种心悸,于是他放弃了,不再劝了,反而席地而坐,坐在湿漉漉地台阶上,看着小木,良久想不出一句能驱散此时阴霾的话。
“谢谢你。”小木又一次谢他了。
“谢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申令辰道,现在小木的状态,恐怕干什么也不适合了,他轻声问着:“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
“对,所以谢谢你。”小木软软地靠在碑上,眼里闪过一丝温柔,轻轻地道着:“谢谢你来陪我,妈妈比我还要孤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呆了好多年了,我真想知道,她在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咱们身处的地方,有这么多坏蛋……你不知道她有多善良,要是也像咱们这儿一样,她会吃亏的……”
絮絮叨叨的小木逻辑有点混乱了,不过并不妨碍申令辰理解,他感觉得出,小木和他母亲的感情有多深,这时候,他倒觉得这个纨裤并不像眼见的那么可恶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被父亲扔到国外,十几年不管不顾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失职。
父爱,毕竟不能仅仅是钱!
“就你……一个人?你在等人?”
好半天,申令辰觉出小木的期待了,他好奇地问。
“是啊,等来了不该来的人。”
小木一个苦笑作答了。
然后申令辰为难了,这父子俩算是搭错车了,恐怕是谁也理解不了谁了,一位牵挂着旧人,一位心系着新人,完完全全地岔到了两条路上,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着:“木啊,节哀顺变,毕竟你妈妈已经去了十几年了,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你父亲是,你也应该是。”
“你像我这么大上,生活目标是什么?”小木问。
“挣工资养家,存钱娶媳妇呗。”申令辰笑道。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还会有这样的目标吗?前提是有个很溺爱你的父亲,会按时给你很多很多钱,真的,我以前真理解不了钱是什么东西,就是卡里的一串数字而已,没有了,就理直气壮地朝我爸要……而他呢,会倾囊所有给我。我不爱他,可也没有恨他的理由。”小木道,脸上泛着病态的笑容。
这个问题太难作答了,申令辰直接略过,笑了笑。
当然是这个结果,小木也笑笑道着:“别以为是好事,出钱的都是爷,父子之间也是如此,他有钱,他可以随意地干涉我的生活,逼我上奥数班,逼我学钢琴,后来又逼我出国,我不想走,他就把我关起来,狠心连饭也不让我吃……我屈服了!后来我喜欢上了艺术,喜欢绘画,他又说我画裸模那是耍流氓,敢带回个洋女鬼来,一毛钱也不给我,我又屈服了!再后来,我想申请绿卡留在国外,永远摆脱他,他又故伎重施,处处阻挠我申请,逼我回国……我最终,还是屈服了!”
申令辰眼神复杂了,这种霸道的父爱,好像也确实不是那么好消受了,他小心翼翼问了句:“去年,精神病院的事,也是……”
“对,是他捣的鬼,嫌我在身边给他添乱,就串通心理医生,把我送精神病医院了。”小木道,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泛着一幕灿烂笑容道着:“谁知道那成了我最美好的一段回忆,呵呵……我认识了一个疯子,一个警察,过了一段又精彩,又刺|激的生活啊……可惜结果并不好,我不知道我父亲又吃错什么药了,居然想出个整我的绝招来,把我整得死去活来。”
之后的事申令辰知道了,一心望子成大师傅的老木,给小木设置地种种限制,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他看着软软靠着墓碑的小木,此时对小木的怜悯压过其他念头了,他伸着手,替小木抹过头上湿漉漉的雨水,笑着道着:“都说父爱如山,其实很多父亲都是混蛋,但终归舔犊情深不会错,他确实是一片好心,因为在世俗的眼中,你太出格了。”
“呵呵。”小木笑了,疲惫地笑了。
申令辰笑着道:“对不起,我可能确实刺|激到你了。”
“没事,其实在你眼中,我也很出格。”小木道。
申令辰点点头,这是个突破规则的人,不能以常理论之,大多数这样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正常的社会形态能够容纳得下他们。
性格的复杂性,绝对不是单纯的环境和经历能够造就的,还要有其他更深刻的成因,比如……申令辰看了墓碑上那位恬静的女人一眼。
“你在试图了解我?”小木道,一下子看出了申令辰的心事。
申令辰笑了笑道着:“对,一个资深的心理学家,比如你;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比如我,我们两个在识人的眼光上,理论上应该相当的,可惜了,我好像不如你。”
“那是因为,你站在一个正义的角度,而不是在一个公平的角度,你的制服已经给你描绘了一层道德色彩,你无法理解那些阴暗角落里的人……所以你羡慕我,但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可以站在阳光下,可以堂而皇之的去做一件事,那怕这件事,并不光彩。”小木道。
申令辰脸上一阵发烧,他安慰小木道着:“我刚才已经说过,放弃任务了。”
“你确定吗?”小木反问。
“对,我现在非常确定,你的心理状态不再适合干任何事,之前,我有利用你达到目的的心思,可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放弃。”申令辰道,对于小木颓废,有着浓浓的歉意,毕竟是他教唆,让这家伙下决心断了父子关系的。
小木凝视着他,看了好久才评价道:“好像这句是真心话,谢谢你……我妈妈曾经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想,你应该算一个了。”
“受之有愧啊。”申令辰羞郝道。
两人坐在蒙蒙的雨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间渐渐地流逝,而小木神情,变得越来越难堪,越来越消沉,言语渐渐地少了,申令辰慢慢觉出来了,似乎,他在等的人,真的已经忘记了,忘记了曾经相濡以沫的发妻。
“你……在等你爸来?”申令辰瞅了个空子,问到了这个话题上。
“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吗,有一天都会忘记曾经的幸福、欢乐、有一天都会放下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就像你们这些有信仰的人,有一天也会放弃自己的初心吗?”小木轻声问。
“会,每个人总会在彷徨、迷茫、无助、甚至堕落中呆上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很多人都会迷失自我,这个与职业无关。”申令辰道。
“那是我迷失了?还是我父亲迷失了?”小木问。
“都迷失了,他在忙忙碌碌营造自己新的生活,而你在懵懵懂懂走不出旧的自我,所以,只能是一个一拍两散的结果,你们彼此,谁也没有给对方了解彼此的机会。”申令辰道。
“好像你是对的。”小木姿势未动,颓废的表情里,像已经写进了绝望,他喃喃说着:“好像……你也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