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海经》与光阴(2 / 2)

这么多年,我战过的人不计其数,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大壮。

刘大壮人如其名,难为他在孤儿院还能成长得肥硕无比。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我三战他。第一战,我采用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武力,所有招式却被刘大壮一巴掌就破解。

第二战,我采用说教式,鼓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他:“你不要再欺负他行吗?他有什么错!他只不过长得好看了些!又比你聪明!”

大壮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立刻噤若寒蝉,清清嗓子说:“看样子不行?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第三战,我向他借了钱。

那时,孤儿院有国家补贴,每周会给孤儿发点儿零用钱。1999年,男孩子若没有《灌篮高手》文具贴,简直弱爆。于是我编排刘大壮,说发现一大张超帅的樱木花道,就差一毛三分钱,如果他肯借给我,我就将贴纸分他一半。刘大壮动了心。结果可想而知——我故意没还。

借钱时是孙子,欠钱后就是大爷,这道理我比谁都先懂。没几天,发现被骗的刘大壮对我进行武力威胁,发现没用,只好对我说教,仍旧没用后,他主动臣服。

“我再也不欺负魏光阴,别人要是敢,我就帮你一起揍!”

为了让我还那一毛三分钱,刘大壮开始对我唯命是从。从此打架靠他,斗智找我。尽管我俩的智商加起来,敌不过一个沉默如斯的他。尽管,以上举动都是我自作多情。因为那个念信的夜晚后,他依旧冷淡,包括对我。

少年总静静地坐在廊檐或靠近门口的地方,遥望太阳或月亮,偶尔看些我们都不感兴趣的文字。他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睛特别漂亮,淡淡的睫毛阴影投在白皙的脸颊上,有着和风一样轻的哀伤。

圣诞前夕。

院里按照惯例放电影,往年都是国产动画或港片,那年换了口味。我忘记叫什么名字,只对一个情节记忆犹新。

外公对小男孩说:“有些人浅薄,有些人败絮其中,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会让你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当晚,我莫名地睡不着,爬起来看窗外。寒气蚕像吐的丝,不留缝隙地将玻璃覆盖,稍稍打开些,发现院里还有人,是他。

大概月上柳梢头,人心相对脆弱。我鬼使神差地跑出去,无声地陪他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坐了整夜,他竟没有驱赶我。夜的尽头,那个惜字如金的男孩终于开口。

“若她回来,你会不会跟她走?”

“她”应该是指我的母亲,我想也未想:“当然啦!我也想每天有人叫我小公主,给我买棉花糖。”

他侧头凝视我,用一双过早盛着云荒的眼。

死寂里,我被打量得不知说什么好,男孩突然又问:“你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识?”我点头,看着他思考片刻后,启唇。

“改,甲骨文字形。左边是‘己’,像跪着的小孩子。右边是‘攴’(pū),像以手持杖,表示教子改过归正之意。”

清冷月辉下,小少年亲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他青白的唇间,也有花盛开。

每到大型节日,祥和里都有表演。渐渐懂事的年纪,表演任务落在我们这些稍大的孩子头上。

圣诞正式来临,院长要平时活跃的我出节目。我绞尽脑汁、拔光头发才有了主意,就是拉上刘大壮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演电影。

不是狗血言情,而是侠骨柔情。刘大壮和另个小伙伴饰演武功高强的大侠,锄强扶弱,伸张正义。

“第一个片段很简单,音乐一响,你们俩就假装开始比武,斗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最后实在难分胜负,两人就化敌为友,把酒言欢。从此,你们成为莫逆之交,一起闯荡江湖,直到遇见各自的妻。妻子不允许你们再涉足风云,于是你们只好归隐山林,惜惜作别之际,你们抱拳向对方说上一句,后悔有妻!”

刘大壮忍不住插嘴:“为什么后悔有妻?难道他们……”

旁观的他“噗”一声。

那夜过后,小少年开始愿意和我们来往,也渐渐有了除哀伤以外的表情。我们排戏,他看戏,却在听完我剧本的最后一段后崩溃。

“你要说的应该是……后会有期?”

我蒙:“后会有期?什么玩意儿?”

前面说过,儿时的我有阅读障碍,虽然后来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没到能认识所有字的地步,所以看电视只能靠听,便经常听出歧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大侠们说的是后悔有妻,导致我还腹诽过,后悔你倒是别娶啊!

不出意外,那个剧本夭折了,我换了个更简单的,演港剧。

正值香港回归没多久,港剧大行其道,印象最深刻的情节是,每当好人受到冤枉,天空总会突降雷雨。好人就淋着雨,眼睛鼻子和头发都纠缠到一起,大声对着主角喊:“阿SIR!我没有杀人!”

这么简单,我总不会再错吧?于是我演好人,刘大壮演主角。无奈我空有捧他成奥斯卡的心,刘大壮却没演技。在我被他气得几乎要吼“那一毛三分钱你别想再要!”的时刻,一直巍然不动的他竟主动站了起来。

“我试试?”

这下换我崩溃。

早知道,我就安排尔康追紫薇那出戏了,演什么警匪啊!

聪明的孩子果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戏中,年纪尚小的他已学会如何沉下面色,用借来的玩具枪指着我的头顶,好像我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目光穿心掠肺,令刘大壮等人佩服不已,当即弃我从他,被他耳提面命。对此,我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

开心的是,他再也不会受到欺负。

伤心的是,他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祥和里地处近郊,每到夏天,前门外不远处的油菜花开,吸引游人。后山坡的大片秦椒露出成熟的颜色,吸引我。

我的味觉天生更怪异一些,旁人大多无法忍受秦椒入口的麻意,于我却是畅快。每当秦椒熟透,我总偷偷溜到后山,摘一把鲜香微醺的椒籽握在手里当零食。那一年,我的队伍里多了两个人——刘大壮和他。

转移阵营的刘大壮,无论对错,开始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还没尝过秦椒的味道,便扯下一小枝丫就跑到“主人”面前献宝,被拒绝后只好自己吃,不出意外给麻得五官分离。刘大壮以为我故意捉弄他,暴跳地嚷嚷着,要和我在夏日的第一缕风里决斗。

真要论拳脚,我哪是大壮的对手,只好扯着小短腿儿开跑,一边跑一边鸡飞狗跳地叫:“救我!”

末了,被我呼唤的少年终于踏泥而来。

他伸手将我从刘大壮的攻击范围里拉出,放到还尚显单薄的肩后,定定地看着对方,什么都没说,姿态却稳稳。而在他背后的我,第一次尝到什么叫保护。他用身体为我砌出的那座城墙,令我往后的余生,每当有恐惧,都想起当天的坚定。

回祥和里的路上,我和刘大壮的战争并未停止,他偶尔趁少年不注意扯我头发,我按捺不住要叫,身旁人突然遥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眸带惊讶。

“迷谷?”

刘大壮一张肥硕的大脸凑上:“迷谷?什么谷?能吃吗?”

我借机嘲讽他:“你脑子里除了吃还能有什么?迷谷当然不是吃的,是类似《神雕侠侣》绝情谷一样惊险刺|激的地方,对吧?”

我朝着男孩的方向要赞同,却只得到一个“我帮不了你”的眼神。

“迷谷是《山海经》裏面的一种树木,传说佩戴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诱惑了,于是我兴奋不已:“那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砍树吧?!”突然没人再接话。

你耕田来我砍树,你浇水来我织布,好像没什么错啊……

只是有些天命,我算不到。算不到在我满心雀跃想和他去砍树时,那个老人再度出现,要将他带走。

此次排场更大,十几个保镖在门口列成行。

我迄今还记得,当天也是六一儿童节,他正好到祥和里一年。傍晚时分,我原想偷偷去山坡砍树,将迷谷作为儿童节礼物送给他,那些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步伐。

“少爷,先生和太太出差国外,您可以先同我们回去,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话的管家依旧慈眉善目,我却已经不想让他走,遂悄悄潜伏过去,勾了他的手。无奈,我的行为没能留住他一世,只留住一天。

“何伯,有些事情我还没完成,明日再启程。”

语气虽淡,倒完全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何伯有分寸,没说行与不行,直接退出门外。

就在我以为,少年没完成的事情是收拾行李或者和院长告别什么的,他却突然回身,拉起我的手,像我方才小心翼翼地勾他手指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走。”

我不知所以地跟着他从后门溜出,到了山脚才意识到他的企图是要带我去到那片种着迷谷树的山坡。

路上,我俩的角色大反转。平常闹腾的我此时安静无边,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跟讲遗言似的,却没有一句关于我,大多是些细碎的嘱咐。

片刻,他想起什么,问:“你喜欢海棠,知道它的花语吗?”

我嗓子眼儿一紧,暗喜。

看!来了!好话果然都是留在最后当重头戏的!男主角就要告诉我海棠的花语了!就要送我海棠花当作信物了?!他一定是让我长大以后带着花和他相认然后共结连理!

正当我鸡血上头,几近脱口而出要说“我愿意”的时候,男孩紧接着说:“海棠的花语是,跟着别人的引导走。其实你识文断字的能力很强,许多东西讲解一遍也就通透了,只是缺乏正确引导。以后自己多努力,看些课外书,遇见不懂的问院长。”

我失望至极,脑袋再度耷拉,前方少年的步子忽然停顿,转头讳莫如深地看着我,语气迟疑。

“改改。”

他轻叫。

“如果有天,你的母亲还是没回来,你也要像现在这样坚强地等待。等这世上的某个人,带来亏欠你的爱。”

许多年后,悲伤登场,幸福退潮,我都无法忘却这一幕。

天光渐暗,黑与白交替在少年的眉目之间。他的手心干燥又凉,眼畔酝酿着人生第一抹温柔。也许有天,他已然不记得我,但是我,珍藏至白头。

当晚,我俩抵达迷谷山坡,他如访到世外桃源。其间,还兴致勃勃地折下一根细枝,解下脖子上佩戴良久的玉佩,抽出红绳,将那一小截树枝缠住,转身送给了我。

“离别礼物。”他说。

我握着树枝,首次感受到悲伤的盛大。盛大到老天都看不过眼,招来百年罕见的暴风,将我俩困在山坡。

这座港口城市,过境的风不会少,却从未见过那般撕裂天际的雨云。我和他被困在一块巨石下,铺天盖地的雨形如蜘蛛网密布。四周树叶如鬼影摇曳,视线里的山川相叠。一棵半人高的树木被飓风暴雨卷起直奔山崖方向,落入崖底听不见声响。

毕竟都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任他平日再冷静,见到狂风卷树的情景,也不禁往后退了些。我人小胆壮,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好像这样就能给对方带去勇气。

恐惧至极,冷与饿的感官已成多余,我唯有死死盯着那张年少已如玉的容颜,害怕才能少一点。

忘了相互依偎的姿势持续多久,久到衣裳湿透,耳畔恍惚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光阴。”

我没反应过来:“嗯?”

那道缥缈的声音更确切了些:“我叫光阴,魏光阴。”

后来我才知道,魏是黄帝的姬姓嫡裔,他们家还有族谱。所以我曾在心裏将他喻作小王子,一点也不妄。

忘了絮絮叨叨的谈话有多久,耳边声音越来越弱。待我回头,只见少年眉头紧皱,如堕恶境:“你说……我如果不走了,好不好?”

我逶迤着离他更近,触到他光洁的胳膊,热度爆表,遂用身体撑起一方天地,为他遮挡入侵的骇人雨丝:“你好好睡一觉吧,魏光阴?等雨停了,噩梦也会停的。”

从没叫过他名字的我有些忐忑,可他意识模糊,只捕捉到我嘴裏那两个“好”字,遂喃喃道:“看,你也觉得好……”

他似乎对回魏家有抵触,我不明就里,却在那个当头下定决心,不让那群黑衣服将他带走。

后半夜,雨势依旧不减,魏家保镖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等到再睁眼,是发现有人正强行分开我拉住魏光阴的手,遂恶狗护主般地反抗。为首的黑衣服被咬伤了手背,将我猛一推,势单力薄的我吃了口泥水,阴冷气息自舌尖到喉间鱼贯而入。

想起魏光阴在梦里也皱起眉头的模样,我疯叫着反扑更厉害,却被训练有素的成年男子一手隔绝。其他保镖顺势而为,一人一个将我和魏光阴分别抱起,朝着不同的方向。我回祥和里,他要走的,应该是回城的路。

眼看距离越来越远,我趴在那人肩头哑着嗓子叫唤。汗津津的背部迎接入骨的雨,全身又冷又腻,忍不住痉挛起来,却依旧不安分。

雨势太大,下山的小径幽深,周边草叶被泥石冲刷过多遍,又平又滑。保镖一手摁住我,一手拨开前方遮挡的障碍物,我再度使出狗牙疯的绝招,想要下地追上魏光阴,用力比先前更狠。男子猛地吃痛,下意识地将我往地上掼,没控制好力道。

惯性使得我几个翻滚,眼前猛一发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了空,朝崖底栽去。悬崖下方是一条溪流,我跟着雨水一起坠下去,听见破空的声音。

那声音中,恍惚夹着远方谁的呓语。

“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