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此天上与人间(1 / 2)

一场昏天暗地的酣睡后,已经没有魏光阴的踪影。眼见红色挂绳还躺在我小指,那头却已经孤孤单单。

正失落,偏头却见原先该放在门口的白玫瑰,正鲜泼地立在床头。白色花瓶下方压着他俊逸的钢笔字迹:急事回公司,醒来联系。

细看,花朵上有水珠的痕迹,方位也不同,该是魏光阴离开时刻意摆弄过。我抱着那一朵娇艳欲滴,整颗心被巨大的喜悦涨满。

拿过手机发现,盛杉打了许多通电话也没能成功将我叫醒,回拨过去,因为心情太好,她在那头讲什么我都一股脑地说OK。

“那你负责去接慎星囖。”

“好哒。”

挂断电话才回过神,我答应了什么事情——

叶慎星……回来了?

对于叶慎寻这个亲弟,我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如果必须选三个字,大概是:神助攻。

两年前的斯里兰卡之旅,若非他和盛杉一直在我跟前耳提面命,我与叶慎寻应该不会有那乌龙的一笔。

说起来,这孩子儿时受过伤,智力一直停留在八九岁阶段,却还懂得观察男女间的微妙关系,不得不承认,基因非常重要啊。我八九岁的光景,还伙同着祥和里那些光屁股男孩们满山跑,其中就包括刘大壮。

讲到基因问题,叶慎寻还曾拿我来比较,说我除了念书,其他会的东西,估计还没叶慎星多。

为洗耻,我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将那兄弟俩约到射箭场,气势凛凛地换好装备,在叶慎寻的目光下射出一箭,不出意外命中红心。迎着西部高蓝的天,我挺直身板儿走过去,示威性地将弓箭往他面前一扔,鼻孔朝天:“看清楚了吗?我有什么不如你们,我才不是只会读书的白痴!”

姐姐也曾是运动健将啊!校园女篮主力啊!

语罢,大步流星离去,将那自视甚高的二人甩在身后。

当然,我没能听见叶慎星弱弱问出的那一句,“哥,橙橙的靶子,是偏了,对吧……?”

那只箭没走直线,中的是旁边的靶心……那又怎样?!好歹我拿得起弓。

画面回到酒店,天将降大任于我,我快速收拾往机场赶去。

叶慎星常年在美国生活,加上身体特殊的原因,回滨城都是叶慎寻去接。但他和周印临时去了外地,只好安排给盛杉。未料盛家父母去国外出差,她作为盛家代表得去参加一场招标会。

招标正是滨城首个大型环保项目,慎周也曾为此努力,到头却放弃了。想想也是,慎周的合伙人周印,恰好是何渊的情敌,这块肥肉,说什么也落不到慎周嘴裏,而盛家不过走走过场。

去机场路上,我给魏光阴发了短信,说已经离开,去接个朋友。本以为他忙得不可开交,屏幕却亮得比想象中快,言辞简洁:晚上吃饭。我觉得如梦似幻,对着手机傻笑出声,司机翻个白眼,“到了。”

听说接机的人是我,叶慎寻一万个不放心,调了老宅的人前来。我刚走进大厅,认出为首的黑衣,便被人从身后捂了嘴拉到一旁,抬头,正是那张与叶慎寻相似的模子,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年不见,这孩子身高又长了些,明明我比他大个两岁,却还是执意叫我橙橙,心智依旧停留在八九岁阶段。

“不想回那个家,不好玩。”

他赌气地撇了撇嘴。

“你不回那个家,单独回你哥的公寓,我也不放心,那儿可是一个能照顾你的人都没有。”我一根一根掰开面前人的手指,企图用严肃表情告诫他,不要任性。

叶慎星反应极快,“那我跟着你,直到大哥回滨城!”

是啊,如果严肃能够吓到他,那还是叶慎寻的亲弟吗?

我的公寓小,勉强睡一晚沙发倒没什么,可晚上和魏光阴还有约会,带这么大个灯泡……

叶慎星察言观色的能力倒不像小孩儿,他很快洞穿我的犹豫,立马扮作苦哈哈脸,“其实一个人吃饭睡觉没什么,我在美国已经习惯孤单生活啦。橙橙不用管我,去忙吧。”

若说这句话的人换做刘大壮,我必会答:“行,拜拜啦。”可对象是个从小遭遇不幸的孩子,关键还是个漂亮的孩子,好的,我不忍心,只好在魏光阴打来电话时征求他的意见,说要多带一个朋友吃饭。

滨城傍晚六七点的交通,比帝都还令人头疼。我和叶慎星率先抵达,他喜欢主厅那架钢琴,跃跃欲试去弹奏,引来许多妹子侧目。

一曲方毕,离钢琴最近的那桌姑娘突然跳起来,娇啼一声:“啊,蚊子!”

叶慎星禁不住打量对方片刻,尔后才起身,满面疑惑在我对面落座,“橙橙,蚊子有什么可怕吗?为什么好多女孩不是怕蚊子就是怕蟑螂。”

“很多女孩子在你面前这样叫过吗?”

“嗯!”

“那是因为她们喜欢的人在身边啊,想要对方多看自己两眼。”

“喜欢的人?”

“长你这样,钢琴又弹得漂亮,很难不引起注意。”

叶慎星思虑半晌,表情慎之又慎问我,“那么,橙橙在我大哥面前也这样叫过?”

“……”

这道送命题,幸亏他没在魏光阴面前问出口。毕竟,我是不敢告诉他,他引以为傲的大哥害怕老鼠,曾在我面前惊慌失措过。

怕叶慎星挖根究底,我将其打断,“我去个洗手间。等会儿要是有个特别帅的哥哥走进来,别犹豫,就是他。”

那破小孩儿居然用眼神鄙夷了我两秒,似乎在申诉:天下除了我哥还有比我更帅的人吗。

当然……有。长长久久在我心中。

可我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当叶慎星看见那个长长久久在我心中的人,会掉头就逃。

在洗手间时,听两个女生讨论,外面似乎发生什么动乱。刚入大厅,便见叶慎星惊慌起身,后退时撞到另一桌的桌角,像有怪物逼近。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那玉化的青年男子。

未待我走近,叶慎星突然惊声尖叫,拔腿往外跑。而那一向镇定自若的人,也顷刻变身化石,一动不动地立在围观人群中央。

“慎星!”

只见门口阴影一闪,我连招呼也没和魏光阴打,跟着撵出。可推门而出,那灯火压境的城市,已不见身着灰色棒球衫的男孩。

“叶慎星!”

街头巷尾左右打量几番,确定没人后,我的嗓子开始发抖。一瞬间,叶慎寻的脸在我脑海中变得青面獠牙。

我知道,这次,大概真要死在他手上了。

盛杉刚忙完,准备给我打电话来着,我却抢先一步打过去,听她在免提里一阵劈头盖脸。

“你搞什么?叶家老宅说没接到人,也没见你把人送回去。”

我当时的声音堪称气若游丝,还打着颤,酝酿了好久才,才敢将自己做的好事陈明,“慎星他……不见了。”

“什么?!”

当下,盛杉的天仿佛塌了。

上次,她不顾叶慎寻阻拦,执意要将我留在叶氏医院,后来有周印护驾,才没被打击报复。现在,她又将叶慎寻的宝贝弟弟托付给了我,而我说……弄丢了!

为此,原本在出差的叶慎寻连夜赶回了滨城,面色不善。

他这个弟弟,自那场意外后,一直在美国生活,对这儿并不熟悉。以往人走人来,都车接车送,甚至连地名都未曾记过,不可能自己回家。现下,听说连随身手机也掉在了餐厅,当时该是怎样的惊惶?

盛杉拉着我,开了车去机场等。他刚坐进来,便见到我这个始作俑者,忍了几忍,才没将我扔下车去。待我说清来龙去脉,在哪里,遇见过什么人后,曾偷偷用眼缝在镜子里瞧他,忽然发现男子面色更加铁青。

可以理解,来的途中,我已经被盛杉骂了几个来回。不难想象,叶慎寻心中如何巨浪翻滚。

叶家全体已然惊动,叶舜山在家里发脾气,待叶慎寻一走进老宅主厅,手里的杖头便稳狠准地扔了过来,“寻常你总自己拿主意,连慎星在美国的地址也将我等瞒得尚好。你既有这横着走的本事,如今倒是上天下地,将我孙子找来,完好无损还给我!”

嘭一声,叶慎寻没躲,额角立时青了小块,垂眼立着。

那也是我第二次看见叶慎寻的父亲,叶忻。

中年男人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材,鬓如刀裁一双历史上标准的浓眉大眼,轮廓深邃、不怒自威。至于两个孩子,该是长得像母亲多些,细长上翘的眼角,眼缝白皙,浑然天成。若生为女儿家,该有万种风情,已成年的叶慎寻尤为明显。

情势紧急,容不得我惧场,当即暗暗掐了一把大腿,上前认错,“对不起,叶公子的人已到机场……”话未完,叶慎寻突然长手将我拉开,重新出现在亮光之下,眸色翻了翻,“这裏没你说话的余地。”

“可弄丢慎星的人是我。”

“闭嘴。”

我与他四目对峙,视线不期然被那块浮起的青色吸引过去,心裏发了一阵紧,惯然倔着头,而后像下什么决定,大步流星回身,向众人鞠一躬,“抱歉,失误的是我。我受了委托去机场接人,却没及时将二少爷送回。”

见状,叶慎寻声音紧了再紧,“别说话。”

一时间,只听见我和他一来二去的言语胶着。

可惜,我从来不是听话的主,满心只想帮身后人洗摘罪名,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赴朋友的约,将他一同带去,在餐厅等候……”

话到关键,叶慎寻已然青筋毕露,音量控制不住几度上扬,“叫你安静听不见吗?”

我恍若失聪,“等候时,我们在餐厅弹钢琴聊天。之后我去洗手间,出来便见到慎星惊慌离开。我追上去,已经不见踪影。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兴许可以问问我的的朋友,哦、就是……”

须臾,察觉整个手肘都被人用巨大的力度往后拖。我知道是谁,下意识挣了挣,没料男子微微闪身向前,制着我的胳膊发狠一拉。我趔趄几小步回头,不期然地迎上一耳光,夹着冷冷嘲讽:“恭喜你,负罪感减轻了,滚吧!”

当大厅回荡着那当空一响,惹起周遭起伏的呼吸成片。连叶舜山都未料,严肃地抿紧嘴角,唯独叶忻只眨了眨眼,似未见着。

这厢,我也只来得及见一只大掌破空而来,面颊便开始火辣辣的疼。但那手掌仿佛有种力量,可袭击人的心脏。否则,为何只挨了这应得的一巴掌,我却觉得呼吸不畅?

或许,因为也是这样一双手,在我被所有人遗弃的时刻,用无比爱怜的姿态,抚上过我的脸庞。它所及之处,曾令我寸草不生的世界,万物复苏。可今日,他用同样的一双手,放了把火,将我为他保留的方寸之地,毁灭殆尽。

良久,不知叶舜山是心疼我这昔日徒孙,还是看不得叶慎寻隐忍的模样,终缓缓坐进椅子,面色稍霁,“事到如今,不是追究谁责任的时间。我要见到慎星平安无事,其他容后再说。”

连沛阳也给那巴掌刮傻了,老爷子发话才站出来奔忙。他经过我身边,原想说句话安慰,我却因为无地自容,偏头一阵风跑走。

经过叶慎寻身边,那人神色未变,将我当空气般,有条不紊地安排相关人等去接触医院媒体和派出所部门。这屋子满满当当,却只有一个盛杉,趁大家不注意时追我出去,在院子里将我拦住。

“这事怪不得师兄。你可知,叶家人若知道你带叶慎星去见魏光阴,别说你给了叶长公子一个肾,你就是赔上一条命,叶忻也不见得罢休,那可是升级版叶慎寻!”

提到那个名字,我发怔的眼神慢慢回温,“他们……对光阴的成见如此之深?”

盛杉微微后退,似回忆起往事,眼底挂着悬而未决,好半晌才道。

“因为当年,将慎星推下阳台的,就是他啊。”

是他啊。

“光阴哥哥。”

年幼的叶慎星,也曾这样追在后边叫魏光阴。

滨城四大家的孩子,几乎都长在一起,感情也厚此薄彼,唯独魏光阴是大家都喜欢的那个。

他从小身具卡通人物的气质和面庞,爱安静和独立思考,像个小大人,比那时在学校里上窜下跳的叶慎寻还成熟几分。除了叶慎寻,叶慎星唯一崇拜的,只有变形金刚和魏光阴。他总能在一分钟内将最复杂的模仿归位,也能将变形金刚模型变成不一样的汽车造型。一切,从阳台那场意外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记事开始,魏光阴便常常出现幻觉,做怎样的心理理疗也于事无补。那些幻觉,偶尔是爱丽丝仙境般的场景,大多是阿鼻地狱,令人惊恐窒息。

阳台事件后,叶慎星一度陷入昏迷,魏家有心想洗清嫌疑,“光阴和慎星平日关系甚好,断不会发生争执。兴许小孩子不小心跌下阳台,光阴想伸手拉一把?”

看父亲和悦姨的神色,年幼的魏光阴第一次尝到何谓慌张。因为,他们再怎样为自己开脱,他就是记不清。猝不及防陷入幻觉后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跟喝酒断片儿似地,毫无踪迹可循。

那时,年长四五岁的叶慎寻,血红着目光,揪起他衣襟怒问:“说啊!你究竟拉他,还是推他?!”

他能做的,不过是跌跌挣扎着往后退,“我、我真的,记不起……”

下秒,眉眼尚青涩的叶长公子,将医院玻璃砸出大窟窿。魏光阴安静的世界,也从此分崩离析。

这也是为何,七八岁前的盛杉还一心追逐着那个叫魏光阴的男孩。但意外后,她对他仅有的感觉,是怕。

自那,为避风头,魏家人找了名不见经传的祥和里寄养魏家公子,才与年少的改改狭路相逢。初初,她接近他,是因为他聪敏到能读懂所有字句。后来,她赖在他身边,是因为那双天生清亮的眼,如月之明。

“你很了解自己吗?我不,但也有好处。不了解自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罪恶感。”

重遇那日,魏光阴曾赫赫对我做出警示。我却以为,他单纯希望我知难而退。原来所有的缘起,早在多年前,便写好了残忍的一笔。

院里,盛杉与我的谈话陷入沉默,恰好叶慎寻出门,见院子里立着我两,原无意搭话,我却鬼使神差长步跟上,压根没考虑过,他会不会再给我一巴掌。

“对不起,我并不清楚慎星那场意外……”

话到后边,成不了句。

待他不言不语抵达停车坪,我终伸出手,试探地拉了前方人的衣袖,却被断然挥手打掉。

夜色中,年轻男子回头,肃杀之气满溢。

“程小姐,”他唤,语气覆千霜,“不管你想表现自己对某人多么情深不寿,都别拉上无辜者陪你做戏,我们没兴趣。”

那道射过来的目光如刀,字字句句也都往心口踹,成功令我白了脸,却自知犯下大错,从始至终闭嘴不辩。

见状,叶慎寻气更不打一处来,忽然反手扼住我的肩膀,将我往车门的方向摁,一时只听背骨磕上金属传来清脆响:“怎么,以为不说话事情就过去了?还是刚刚那耳光打傻了你?伤到了你的心?”

“如果真这样,那就好了。”

忽然,那忍得一头冷汗的怒气,不经意间化为叹息,雪花般轻飘在我面颊。

自问我可以面对严刑拷打的责问,却难以面对叶慎寻心灰意冷的眼神,遂条件反射伸手推他一把,“我对某人怎样不劳长公子费心!至于慎星,您大可放心,就算死,我也会将他找回来,完好无损还给你!”

狠话撂完,藉着他刚拉开的车门钻进驾驶座,一脚油门踩到底,往山下飙去。

我会开车,还是叶慎寻两年前教的。虽然他经常吐槽我的智商,却不可否认,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有天赋,包括开车。

叶家老宅在半山腰,我一口气冲到山脚,被一辆黑色轿车硬生生拦下。

光瞧车牌尾数,我已认出来者是谁,赶紧踩了刹车,犹豫许久才推门下去,却不期然撞进一个清淡的怀抱。

“他们……对你说难听的话了吧。”

那人用我曾期待的力量,将我困住,耳边温言软语。可在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却没冲昏我的头脑,反而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微微抬头,苦笑了两下,却叫魏光阴发现我微微红浮的面庞,目光顿烈。

“还对你动了手?”

见我不说话,眼眶也有肿胀迹象,青年当即要提步上山,为我讨说法。

想起叶慎寻提到魏光阴时的狠烈,我骤然扯着他的衣袖,“我没事,你别去。”

察觉我拉住他的那股劲太过蛮横,魏光阴本想放弃,却发现被我眼里浮起的水光刺|激,脑袋忽然就不再清明,“改改,你放手。”完全无法拒绝的语气,我却抓得更紧,几近祈求。

“不,你别去,我真的没事。”

于是,我和他在山脚进行拉锯战,最后以魏光阴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告终。

他成功脱身,越过我,方才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高声质问。

“你去又能做什么,将谁再推下山崖吗?!”

语出,前方人脚步大顿,身子一凛。

或许在这之前,我还可以骗自己,当初的魏光阴,是想伸手拉叶慎星。可今日在餐厅,叶慎星的种种状态都表明了,他怕。只有当事人才对噩梦般的瞬间记忆犹新。哪怕多年过境,不谙世事,还是能一眼将始作俑者认清。

夜幕中,我转头,瞧着青年男子沉默的背影,声带抖动:“光阴,你可以解释的……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