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举再次见到蒋禾花,是在周险和许棠的婚礼上。
她穿着条粉红色的长裙,站在许棠身侧,俨然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周围吵吵嚷嚷,方举跟在周险身旁,给把门的蒋禾花塞红包。门开了一线,蒋禾花捏了捏他递进来的红包,扬了扬下巴,“就这么点,也想把我们许棠姐接走?”
方举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递进去,“够不够?”
蒋禾花不说话。
方举继续掏,掏一封看一看蒋禾花的脸色,掏到最后,他口袋空了,笑嘻嘻说:“还是不够?要不我再给你打个欠条?”
蒋禾花看着手里厚厚一扎红包,实在不好意思继续为难,“呸”了一声,低声说:“你抢的我三百块钱还没还呢。”
婚宴结束之后,长辈亲戚各自散了,方举开了个大包厢,年轻人续摊接着玩。许棠怀孕不能劳累,便说要先回去休息。蒋禾花本打算跟着许棠一起回去,但被人拉住了,只好留下来。周险陪许棠回去,临走前许棠特意叮嘱方举要照顾好蒋禾花。
新郎新娘走了以后,大家越发肆无忌惮,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玩骰子的玩骰子。方举都招呼好之后,见蒋禾花正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头划拉着手机。
他扬了扬嘴角,走过去抽出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低头看她:“怎么不跟他们玩?”
蒋禾花掀了掀眼皮,“不好玩。”
方举笑了笑,“这都不好玩,那你平时玩些什么?”
蒋禾花仍是没抬头看他,继续划拉着手机屏幕,“你管不着。”
方举有些讪讪,坐了片刻,也就起身到别处去了。
一时包厢里灯光乱晃,音乐轰鸣,笑声骂声混作一团,嘈杂的声响一阵阵冲击着耳膜。
有个男的喝得嗨了,握着麦克风跳到荧幕前面唱歌,扯开嗓子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女声部分他掐着嗓子试了试,假声也唱不上去,便高声问:“来来,谁跟我合唱?”
大家各玩各的,没人理他,他环视一周,看见了坐在一旁的蒋禾花,立即摇摇晃晃上前将蒋禾花一把搀住,笑嘻嘻说:“妹儿,来陪我唱首歌。”
蒋禾花吓了一跳,伸手去掰男人箍在她手臂上的大掌,“你干什么!”
“来嘛,陪我唱首歌,我请你喝酒!”男人不由分手拉着她往前走。蒋禾花一路挣扎,“你放开我!”
男人将另一只麦克风塞进蒋禾花手里,伸手将她腰一揽,“来来来,唱两句,让哥哥我听听好不好听!”
蒋禾花使劲去掰圈在腰上的手,然而那人孔武有力,蒋禾花的挣扎简直如同蚍蜉撼树。男人看她急得脸都红了,哈哈大笑,手臂收得更紧,“妹儿,你有没有男朋友?”
话音刚落,眼角余光便看见一个啤酒瓶子正朝着这边飞过来,男人吓了一跳,立即往旁边一躲。啤酒瓶子在脚边炸开,酒水和碎片瞬间溅了一地。
男人正要破口大骂,抬头看见扔瓶子的人了,立即噤了声,喏喏道:“方总。”
方举沉着脸,皮鞋踏着一地的玻璃碴子过来了,目光朝着男人手臂扫了一眼,“还不放开!她是嫂子的妹妹,是你能碰的?灌了两口马尿就不知道是谁了!”
男人立即松了手,哈腰连声向蒋禾花道歉。
蒋禾花紧抿着嘴,蹙眉看了男人一眼,将自己的提包拎过来,转身朝包厢外走去。
方举赶紧跟上前去,“你回去?”
蒋禾花没说话,加快了脚步。
方举上前两步将她手臂一抓,“问你话呢,是不是回去?我送你?”
蒋禾花这才转过头来,在方举身上扫了一眼,“不用。”
“我送送你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蒋禾花将他手一把甩开,眉心蹙拢,几分嫌恶,大步朝外走,“我不要你送。”
方举愣了一下,目光微微一沉,收回手插入衣袋,跟上前去。
蒋禾花走到了楼下,方举仍是没有折返,她不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方举:“你跟着我干什么!”
方举笑了一声,“我答应了嫂子要好好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蒋禾花仍是神情厌弃,脚步匆匆往前走,也不再管身后是不是还跟着一个人。
两道影子被昏黄的路灯光拉得很长,路过沉寂的街道和渡河桥。桥上早已没人摆摊,桥下流水却始终潺潺。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路,终于到了蒋禾花家门口。方举停了脚步,在黑暗中笑了一声,“当年抢你钱也是逼不得已,这事儿我跟你道歉。”
蒋禾花本在拿钥匙开门,听见方举说的话了,动作稍稍顿了顿。
“跟着我和险哥的,都是些粗人,刚刚的事你别介意。”方举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好了,你早点休息,走了!”
说罢,一转身便又走回黑暗之中。蒋禾花站在门口,看着他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这才掏出钥匙继续开门。
许棠的婚礼,蒋禾花是请假回来参加的。她在家呆了一天,第二天就回学校了。
清明时候,学校社团里有事,蒋禾花没腾出时间来回家,蒋妈妈打电话说给她做了点菜,让人帮忙带去学校了。
清明假期结束之后,照常上课。这天中午下了课,蒋禾花接到逃课在宿舍睡觉的室友打来的电话,“下课没有?”
蒋禾花一手掌着手机,一手将书收进包里,“下了,收东西呢,怎么了?”
“宿舍楼底下停了辆大奔,在等你呢,说有东西给你,”室友嘿嘿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认识开大奔的人了?”
蒋禾花莫名其妙,“我不认识啊。”
她收拾好东西匆匆往宿舍走去,走到楼下便看见树荫底下停了辆平治。她不由加快脚步走到车窗外,刚要说话,看见驾驶座上的人了,立时噎了一下,惊讶道:“方举?”
方举笑了笑,将副驾驶上的布袋子提起来递给蒋禾花,“你妈妈让我带给你的。”
蒋禾花接过,往里看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方举,说了声“谢谢”。
方举摆了摆手,问她:“你们学校附近有没有好吃的餐馆?”
从渡河镇到市里,开车要将近六个小时。蒋禾花想他千里迢迢过来,也不吃饭,先给她送东西过来,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便说:“我请你吃中饭吧。”
蒋禾花零花钱都是自己做兼职赚来的,平日花得极为节省,夸了海口说要请客,心裏却在盘算着自己身上带的钱够不够。
所幸校外的小吃一条街总体而言比较平价,方举转了一圈,挑了家店面整洁的粉丝馆进去了。
方举要了碗清汤粉,蒋禾花点了抄手。等着端上来的间隙,蒋禾花问方举:“你一个人来的?”
方举笑着点了点头,“阿姨还没松口让嫂子过来,险哥在打持久战。”
“我听许棠姐说你们在枝川有个酒店,许棠姐不来,谁在打理?”
方举笑说:“没人管,都快倒闭了。所以我就临危受命过来了。”
蒋禾花“哦”了一声,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辆大奔是你的?”
方举笑了笑,“我不像险哥,钱得攒着准备成家立业。我就随自己高兴,买了辆车。”
很快东西端上来了,两人默默吃着东西,再没说话。吃完之后,蒋禾花付了账,方举又开车将她送回宿舍楼下。
下车时,方举叫住她:“留个电话吧,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枝川。我端午也会回鹿山,你要是回去,可以坐我的车。”
蒋禾花本想拒绝,但方举千里迢迢给她带东西,没招她没惹她,着实挑不出半分错处,想了想,还是与他交换了号码。
虽然留了电话,但蒋禾花打定了主意决不主动打给方举。
五一的时候,蒋奶奶去世了。
蒋奶奶这些年一直在生病,靠吃药打针吊着,过年的时候精神好了一些,甚至都能下地走路了。但撑过了许棠的婚礼,病情又开始恶化。蒋父带着去县里的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说要么动手术,要么只能靠吃药继续维持,但做手术意义也不大,癌细胞已经扩散。
蒋奶奶自己不同意做手术,做了几次化疗,就回家休息。家里也知道这一年是撑不过去了,开始早早地做打算。
蒋禾花接到电话是在凌晨四点,她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下楼。宿舍门还没开,宿管阿姨被吵醒,正要打算骂她几句,见她正扑簌扑簌掉眼泪,吓了一跳。
时间太早,天还没亮,校车自然尚未开始运营。从宿舍走去门口要半个小时,而最近一班回鹿山的火车,也要等到七点。
蒋禾花蹲在路边嚎啕大哭,陡然想到之前存下的方举的电话,便试着拨了过去。
方举还在睡梦中,接起电话时声音迷迷糊糊,听见蒋禾花在哭,顿时一个激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蒋禾花抽抽搭搭讲了事情经过,方举让她在原地等着。
二十分钟后,两束灯光划破黑夜,方举车停在蒋禾花跟前,“赶紧上来吧!”
蒋禾花也不废话,抹了一把眼泪,提上袋子,飞快上了车。
“你别着急,险哥和嫂子都还在镇上呢。”
蒋禾花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垂头默默哽咽。
车很快驶去市里,上了高速。从枝川回鹿山的高速限时八十公里,开了一阵,方举忽将车停在一旁,抽出两张名片,将前后车牌中数字一挡,再回到车里,时速飚上一百二。
导航仪不断提醒着“您已超速”,蒋禾花看向方举,“你慢点开,不要紧。”
“没事,”方举摇了摇头,“凌晨车少,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