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句地翻阅着簿子里的每一行字。
姚广孝觉得这个家伙,在御前竟如此失仪,想到张安世烧舍利和建佛塔的承诺,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一下。
可张安世却是浑然不觉,好像对此充耳不闻。
他只是继续低头看着,像是痴了。
尤其是里头的数据,张安世一个数字都不敢遗漏。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知张安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此时,却都不禁默然。
看了很久。
张安世终于深吸一口气,而后抬头起来,他双目,突的放出了光。
张安世此时就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双脚似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而后才移开了簿子,看向了那宦官,道:“何时送来的消息,来的人是谁?”
宦官显然给吓得不轻,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好好回答:“这……就在方才,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称是锦衣卫佥事,还有一个……是个青年。”
张安世不理会其他人不解的目光。
却是继续对这宦官逼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是有大事奏报,噢,其中那青年,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十分疲惫……”
张安世又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了确定,便道:“知道了,好啦,不要拿他,让他下去吧。”
姚广孝一听,皱眉,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实在有些胆大,陛下说拿下,你张安世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改变陛下的口谕?
莫非到头来,是贫僧给他张安世烧舍利?
姚广孝又咳嗽。
张安世依旧还是不理会,他生怕自己搞错了,又取了簿子来看了看。
而后,整个人陷入思索的状态。
朱棣只凝视着张安世,一言不发,从张安世的举动来看,他感觉那个簿子非比寻常。
倒是胡广有些忍不住了:“威国公,出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现在有些事,还没有确定,得问明之后再可放心。不过……从这簿子里记录的数据来看……”
张安世接下来说的话,震惊四座:“防鼠疫的方法,有效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睛都直了。
“什么意思?”朱棣急了,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张安世:“有效?你说什么有效?”
张安世道:“陛下,其实怎么防鼠疫,臣也吃不准,就如杨公所言,一般防疫的办法,在鼠疫面前,根本无效。”
所谓一般的办法,就是所谓的保持卫生,做好清洁,消灭传播源之类。
可实际上,这等事,说起来容易,可在这个时代,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地方官府,岂会不知道老鼠乃是传播源,可问题就在于,一旦鼠疫发生的时候,你哪里去抽调人力去干这个?
人心惶惶之下,更别提,让人去灭鼠和清理垃圾了。
一般的情况,往往是哪里出现了鼠疫,那个地方便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祈祷自己不要感染,而一旦传染上了鼠疫,便只能等死。
而且一般情况,是一户户的人传染,外人根本不敢靠近,大夫更不敢登门。
这个时候,就算不病死,那也基本上一家人要饿死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几年福建和江西布政使司的鼠疫,往往对于鼠疫灾害的统计,根本不是按人来算的。
而是按户,一户得了,全家死绝,无一幸免。
张安世显然也了解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可现在不一样了。
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张安世眼中的光越发的亮,笃定地道:“臣有一种药,可以解决鼠疫。”
朱棣:“……”
杨荣道:“为何不早说?”
他是福建人,现在眼睛都急红了。
你要是早说,福建何至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安世道:“也是现在才找到了方法,哪怕是两个月之前,即便有方法,也无计可施,因为少了一味药。”
杨荣:“……”
听到此处,杨荣也只好禁不住说一句,时也运也了。
朱棣则是急道:“把话说明白。”
张安世道:“陛下,鼠疫的问题,关键在于防治,这病传染起来太厉害,因此极容易导致天下人人心惶惶。所以最重要的是,解决传染的问题。”
“臣早就发现了一味药,可能能够将感染之人的数量降到最低,只有将人数降到最低,大家的心也就定了,即便是偶尔有染病的人,也可组织人力进行治疗和帮助,如此……这鼠疫的杀伤力,也就可降低到最低。”
朱棣脸色越发的激动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当真有效吗?”
张安世便道:“臣就是担心没有效果,所以特命锦衣卫,往福建建宁府去尝试。陛下,这就是比对的结果,臣将建宁府城划分为三个区域,再将其分为甲乙丙三个坊。”
“其中甲坊一千三百二十人,乙坊一千一百五十人,丙坊一千四百人。此三坊,用高墙阻隔起来,甲坊采用了臣的药物,乙坊和丙坊则……只好顺其自然。”
众人认真听着,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词。
张安世则是惭愧地接着道:“非是臣不想将整个建宁府城都用药,实在是……臣现在的药,也是有限,只能……”张安世叹了口气,有时候,人每天做的都是选择,某种程度而言,甲坊的人是幸运的,可对乙坊和丙坊的百姓而言,却是不公。
朱棣倒没有责怪他,而是道:“结果如何呢?”
慈不掌兵,朱棣当然清楚,相比于拯救千千万万的人,张安世的所谓哀怨,根本不算什么。
这其实也是古人和后世人的道德观,后世之人,稍稍有点伤痛,便好似是锥心之痛一般,恋人分个手都好像天要塌了。
可在这个时代,死人是常态,哪怕是太平盛世,人也如草芥一般,等你还来不及伤痛,便有更大的灾难降临你身上了。
张安世道:“其中乙坊一月之间,染病三百七十二人,死一百六十五人。”
众人没有表情。
张安世却觉得有些窒息,却依旧道:“丙坊要好一些,染病两百一十人,死六十五人。”
朱棣道:“甲坊多少?”
张安世道:“染病三人,死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染病三人……
这……
张安世道:“当然,这不是长期的观察,可能甲坊还有一些染病之人没有察觉出来,不过大抵的判断,应该是不会差的,那就是……甲坊的情况,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而因为许多军民百姓没有染病,所有大家对于鼠疫,也就不再惧怕,这里头还记录了,乙坊和丙坊在这天灾之后,定有人祸,其中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百姓闭门不出,还有就是染病之人,根本无人照管,出现不少人饿死。当地的大夫,也不敢出诊,而且……还有人死之后,尸首也难以料理,这反而加剧了鼠疫的传播。”
“可在甲坊之中,情况却是相反,因为染病之人少,大家有了信心,百信们恢复了生产,得病之人,也得到了悉心照顾,虽然此病依旧可怕,可只要能得到良好的救治和照料,死亡的人数,便会大大的降低。”
朱棣听到此处,好像胸口一股闷气,一下子宣泄了出来,本是急红了眼的人,现在眼睛依旧泛红,这时心里却有无限的感慨。
重要的是,张安世的这个观察方法,很让人信服,将投药的区域与未投药的区域进行比对,最后得出结论。
“这是神药啊。”朱棣忍不住道:“张卿家……”
张安世尴尬地道:“其实,这并非是神药……反而……可能是毒药……至于臣……臣现在还很惭愧……”
杨荣等人,俱都振奋起来。
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精神一般。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荣道:“这是什么药?”
张安世说着,却是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盒子。
而后从这盒子里,抽出了一支卷烟,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火石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气出来。
朱棣:“……”
看吧,我张某人还是很牛逼的,当着皇帝面前来一根华子,就差再翘一个二郎腿了。
张安世没有将烟吸入自己的喉咙,却很快吐了出来。
这玩意有害,尤其是没有过滤嘴的卷烟,那害处就更多了。
他不过是拿来装装逼而已。
张安世掸了掸烟灰,便道:“陛下,就是这个。”
“这个?”朱棣看着这玩意,好奇地道:“这是什么香?”
张安世道:“这不是香,是烟。”
朱棣此时还有些不可置信,此时一步步下了殿,绕着张安世,嗅了嗅。
这烟味显然很刺鼻,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来,露出了不悦之色。
朱棣道:“这有何用?”
张安世道:“驱鼠。”
朱棣:“……”
张安世之所以吃不准鼠疫的防治,其实也是这个原因,上一世,他大抵记得自己了解黑死病的历史,得知在1665年,英国鼠疫泛滥,人们调查中,意外发现吸烟者染病率和死亡率大大低于其他人,于是得出结论:吸烟可以防范瘟疫。当局下令所有学校学生心须在学校抽烟,违者受罚。
此时,张安世接着道:“此烟有毒,所以臣让人在甲坊那儿,每日燃烧此烟,但是想不到,竟当真起了奇效。”
朱棣却是猛然大怒起来,一拍张安世的脑门,喝道:“你这驴入的,既是有毒,你还吸到嘴里,不学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