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坊和金泉坊距离王安风现在所在的方位,直线距离不过数十里左右,可是一路上各处弯弯绕绕,将路线拉得很长,加上行人拥挤,处处摩肩擦踵,就更是难走。
李虎故意放慢了脚步,想要把时间再往后拖延下去。
他虽然只是仙平郡江湖中最不起眼的老鼠,却也有一双很好的眼睛,最起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更知道以自己这样的小身板,若是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能留个全尸便算是好的。
当下便在心里面打定了主意,能拖下去便拖下去,能拖一刻便是一刻,能拖一分便是一分,就是今日这颗脑袋一定要交代了,他也要宁愿多拖些时间,再多看看这城中红火繁华。
可世上事情大多不如意居多。
才走了才几十米路,王安风突然一拂袖,弹出数道无形气劲,打在了那些浮浪青年的后脑,将那几个浮浪青年全部打昏过去,扔到路边水沟上,旁人看去,就像是今日吃多了酒水,醉得半死不活的酒鬼。
然后不待李虎叫出声来,便一手持刀,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从小道上疾行,腾跃飞檐,极为迅敏。
就算是那些武卒们看到了他的踪迹,可是王安风既然已经换了一张面容,便不用害怕再连累到尚且还在兴德坊中的刘陵,一身追星拿月的轻功施展出来,当真如同飞鹏振翅一般。
即便是要借助建筑遮蔽身形,没有办法用最快的速度,那些武卒和衙役也至多只能够看到月下有一道残影飞过,再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有酒鬼趴在墙根吐了好一会儿,抬头看到个残影轻飘飘飞过,吓得半死,大呼小叫冲撞出去,引得路上一阵骚乱,也吸引了部分的武卒视线,方便王安风行进。
他毕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手,安排在了哪里,因此急行当中仍旧注意隐蔽身形,神偷门武功既然是带了个偷字,那在于城池当中的腾挪转移自然是由精妙过人之处,不片刻时间,王安风已经按照李虎的描述,到了安在坊市的边缘处。
两侧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处处有武卒戒备,比起兴德坊,已经算是颇为荒凉,没有多少人在。
这一座坊市位置算是接近了梁州城的边缘,北侧跟着的便是金泉坊,这两座坊市占地要比其他的坊市更大许多,但是常住百姓却只有五分之一左右,大多院落都是城中造物工坊所在,动不动便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
平常日子从每日早上的辰时开始,便有嘈杂声响,一直要到晚上掌灯时候,才能够稍微安生些,故而不只是住的百姓要少,平日里梁州城中人士若是得了闲,宁愿出城去踏青,也不愿意来这两座坊市来转动。
此时其他地方处处都是熙攘繁盛,这一处却诡异地安静,没见到有什么活动和伶人表演,只在远处能够看得到一坐高楼,每一层少说悬挂了有上百的红色灯笼。
这样一层一层叠上去,颇为壮观,多少也让这一处占地不小的坊市多出了些过节的氛围。
或者是因为今日无论如何是中秋佳节的缘故,不止百姓民居,就连那些用作造物工坊的大院子前面都挂上了一串一串红色的灯笼。
灯光洒在青石砖墙上面,色泽晦暗,隐隐有一连串的犬吠声音从坊市的某一处炸起,然后逐渐高昂,逐渐低沉遥远。犬吠声中,风吹而过,灯笼晃荡碰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不停歇的声响,反倒叫人心里面觉得有些发毛,会下意识加快步伐,绝不愿意在这里多呆哪怕是片刻时间。
王安风稳稳站在街上,松开手将已经面容苍白的李虎放在了地上,后者一条魁梧大汉,此时却腿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面容煞白。
一只手支撑在地上,五指死死扣着砖缝,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自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的杂音,看那模样,若非是现在死死忍耐住,便要当场吐出来。
王安风稍微等他缓了缓劲,开口道:
“这里已是安定坊了。”
李虎茫然抬头,左右环视了一圈儿,呆滞了有三个弹指的时间,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之远的地方,方才经历不可遏制浮现脑海里,面色就又是一白。
他平素里不过只是做得些好勇斗狠的事情,和真正的厮杀江湖接触不多,何曾见识过如此高明的轻身功夫,当下先前那股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觉再度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哇一开口便吐出来。
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的恶臭萦绕在街道上。
左边路口有两三名少年少女提着灯路过,想来应该是要去城中央去看那一场浩大的灯会,看到了王安风和李虎两人,低声咕哝了两句,抬手捏住鼻子,加快脚步过去。
玉佩香囊随着这些少年少女的步伐稍微碰撞着,然后落在了洗得干净整洁的衣裳上面,鹅黄碧绿,是很符合中秋灯会的好景致。
王安风往旁边侧了一步,给这些赴约迟到了的少年少女让开道路,然后等到他们已经急急奔出这条街道之后,手中得于李虎的障刀连鞘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劲气涌动,将其呕吐生生压制住,道:
“咽下去。”
李虎面色挣扎,然后一闭眼,双手捂住嘴,喉结上下鼓动,动作剧烈,王安风按捺住自己往后退上一步的本能欲望,放缓语气,却仍显得有些冷意,道:
“今日我的时间很紧迫。”
“所以你的也一样,可明白?”
李虎放下手来,面色苍白,点了点头,然后不等王安风主动开口催促,踉跄两步,主动往更偏远处走去,算是终于认识到了现在自己的处境,一边走,一边有些结巴着解释道:
“这,这位大爷,那瞎子老五的老窝就在那边的方向,有些偏远不好找,您老别介意,我们这样的人毕竟不受朝廷待见,他就是有再多的钱财和本事,有不敢光明正大地置办房产,因而是在地下挖空了一片院子。”
“这些年他见人办事,都只在最里面那座屋子里,据说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出来晒过太阳,若是个正常人,眼睛估计受不了,但是吴老五他原本就是个瞎子,也就无所谓更瞎一点。”
王安风眯了眯眼睛,道:
“听起来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李虎沉默了片刻,道:
“谁说不是呢……”
“他占着的这个地方,虽然人不多,但是却是整座梁州城里面,油水最丰厚的地方,谁都想要分上一口吃的,但是那瞎子太厉害,手下有一大批心狠手辣的凶人。”
“据说前几年在外面犯了事情之后,逃窜到梁州城的几个江湖悍匪,也是他给出面保下来的,州里的那些巡卫和武卒也没能够从瞎子老五嘴里面把人给抠出来。”
“他是在是和我们不一样,若说是整个梁州城还有一个能够算是江湖人的话,那么也就是瞎子老五了。”
言语声中,他二人已经走到了一处狭窄的巷道当中,王安风站在了巷口,看到那自称梁州城内无人不得要卖给他几分面子的李虎往前,和靠在墙角的几名男子低声交谈,声音姿态,都放得很低。
片刻后,当李虎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放在那其青年手中之后,后者原本坚若顽石的神态终于放松下来,扔了扔手中的银子,点了点头。
李虎重重松了口气,回头看向王安风,比了个手势。
守在门口的两人合力,将一块砖石压下,那后面看上去砖木横生的石墙竟然是可以活动的机关,旋转打开,里面一股热浪混杂着汗臭味道和男子嗓音的喧嚣怒号声音,冲撞而来。
左侧的青年朝着里面摆了摆头,道。
“进去吧,不要犯事……”
…………………………
铁麟并着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赶到了梁州城的衙署当中,这衙署当中最中间是州官办公已经平日里闲居之处,左右亦有能够散心之处,虞部的卷宗和典籍,都在另外一处独立的院子里,和整个衙署的前院挨着。
卷宗所在之处,有两把锁,一把钥匙在虞部主事手中,另外一把钥匙却在每夜在衙署中值守的官员手中,以防止有人依仗自身权利胡作非为。
可也因此,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就要麻烦许多。
铁麟此行,先是去找到了和亲人在自家院子里品茶赏月的虞部主事,以狴犴令牌强行征调,然后才能够来到梁州衙署,寻找自己所需要的卷宗,一来一去,路上着实花费了不少的功夫。
两名虞部官吏取出钥匙,将城中分布图取出铺在了桌上,按照要求寻找最有可能为贼人所用的院子房屋。
虽然那位虞部主事对于自己被强行抓来心有不满,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京官,便更是惹不起,只能够憋着自己肚子里面的火气,对着梁州城的详细地图,翻找对应的卷宗,动作有些许的粗暴,算是发泄。
就算这两名官员对于梁州本地的卷宗已经极为熟悉,但是这毕竟算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再快也要花上一两炷香的时间,铁麟趁着这个空闲,转身走出,去了刑部值守的屋子里。
刑部值守是一名年级已经超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双鬓发白,虽然佩刀,却已经没有了如同铁麟无心身上的煞气和冰冷,反而有如商贾般的油滑。
此刻搬了一个躺椅,双手抱着一盏茶,一边晃悠,一边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口中哼着时兴的小曲儿。
走板呛音的吊儿,纯粹只是图个自娱自乐。
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铁麟这位从天京城过来的长官之后,这老衙役吃了一惊,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茶水泼了一地,刚要跳下来行礼,铁麟按住他肩膀,道:
“用不着这么麻烦。”
“我且问你一件事情,今夜里可有武卒的传讯回来?”
那上了年纪的衙役明显一呆,然后叉手干笑道:
“是,是有那么一个,一刻前才到,现在还在桌子上,属下还没有拆……”
说到后面,声音却是越发细微,不仔细听几乎听不真切,铁麟皱眉,知道这老衙役是在偷懒不干事情,趁着今日中秋的份儿上,竟然连外面传讯回来的消息都不拆开整理。
心中只觉得恼怒,当下冷哼一声,将那老衙役吓得脸色发白,铁麟也不看他,大步走到了刑部夜值的屋子里面,屋子不大,里头有一张床,一侧横杆上,挂着了许多的笼子,桌上有一叠吃了一半的点心月饼,还放着三张卷在一起的信笺。
铁麟脚步微微一顿,面容不变,伸出右手,将这几个刚从飞鸽上解下来的传讯,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不愿意打开。
他先前离开时候,给武卒们下的命令是,紧紧盯着冯安的行动,若是冯安径直回到了兴德坊,便不必汇报。
既然有消息回来,那么最起码,冯安并没有回到兴德坊。
也或许是想要闲逛一下。
铁麟的脑海当中,一个个念头飞快地掠过,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的停顿,极为娴熟地将传讯卷开,在晃动的烛光下面,一行字极为清晰映照在了他的眼底。
冯安未往兴德坊而去。
铁麟面容抖了抖,动作不停。
然后是第二张传讯,和第三张。
冯安和城中闲汉冲突,被拐入巷道中,一炷香时间后,发现七名闲汉昏迷,身上衣衫缺少。
失去冯安踪迹,未曾回返。
铁麟的动作最终停住,那名老衙役见他许久不曾出声,偷眼去看这位来自于天京城的长官,在晃动烛光的映照之下,铁麟的身子挺得笔直,仿佛道堂里面的彩泥塑像,脸色冰冷,从内而外都渗透着刺骨的冷气。将那名老衙役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来,不敢再看。
过去了十几个弹指时间,铁麟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左手五指随意张开,支撑在了桌子上,右手将那三张窜讯紧紧地捏在了掌心里面。
他现在脑海中很乱,画面一张张掠过,然后快速地分类,最后,那画面中的线条汇聚交错,变成了王安风正面朝着他冲过来的时候,就此停住。
那一个瞬间,因为煞气而产生的巨大压迫感,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刑部总堂,是在面对着总捕头。
可那是刑部中的宗师,真正的宗师,而不是在七十二郡中,借助灵物气机,强行登楼的柱国们。
“冯安……”
铁麟一下坐在了椅子上,面上神色一直在变化,刚刚被忽略的细节,在假设了冯安这个身份有问题的时候,突然便变得明朗起来。
而这样暴露出的问题,更让他心脏在不断地下沉——
因为这个问题,来自于他心中敬佩维护的同门。
无心。
仔细回想的话,刚刚冯安在行动时候,在开口说话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看无心,而无心却仿佛失去了过去所拥有的那种敏锐,没有反应,不但如此,甚至于在刚刚还迁怒于冯安,使得冯安不快,和他二人分开。
他原本只是以为,即便是无心这样的人,在面对这样子棘手的情况下,也会出现心境波动迁怒旁人的举动,甚至于还能够略带些复杂地自嘲,无心也不是神仙,也只是人。
但是那个结论是基于冯安没有问题,只是一个寻常青年武者这样的前提下的,而当他现在将冯安看作是潜藏身份的凶人之后,这两人古怪的行为便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