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1 / 2)

我的鸵鸟先生 含胭 12806 字 3个月前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雪天,那是1995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特别大。电视新闻里说E市碰到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提醒居民们要注意安全,小心出行。

那天早上,十岁的庞倩赖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肯起床,妈妈金爱华叫了她许多次她都当做没听见。金爱华眼看着早饭都快变凉,生气地进房掀掉了庞倩的被子,小姑娘光溜溜的腿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气里,冻得她像个蚂蚱一样跳了起来。

“冻死了冻死了!”

金爱华还不罢休,“刷”一下拉开她房里的窗帘,说:“你看看今天的天气,再不起来你和铭夕都要迟到了!”

庞倩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冷了,一下子就扑到了窗前,看着外面鹅毛般的大雪,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呀!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吃过早饭,庞倩出了门,没有下楼,而是走到对面的502门口敲门。

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门后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皱起的眉头,一脸的不高兴:“你越来越晚了,今天路滑很难走的!以后你再这么晚,我不等你了。”

庞倩噘起嘴,看他坐在凳子上穿鞋,看了一会儿后嘟着嘴说:“还说我,你自己穿鞋都这么慢!”

男孩子抬头看她一眼,抿着嘴不吭声,继续低头认真穿鞋。庞倩撇撇嘴,蹲在了他面前,帮他把右脚塞进了一直搞不定鞋帮的棉鞋里。

“好了吗?”她问。

“嗯。”男孩子点点头。

他站起身,庞倩拿过他的书包帮他背上,他的妈妈李涵从厨房出来,看到庞倩后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儿子说:“铭夕,今天雪下得很大,路上滑,妈妈送你们去学校吧。”

十一岁的顾铭夕摇摇头:“我自己可以去的,走慢点就行了。”

李涵看看窗外飘扬的雪,心裏很担心。顾铭夕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妈妈,帮我穿雨衣吧。”

李涵取来他的毛线帽子和围巾,仔细地替他戴上,最后帮他穿上了雨衣,为了防止雨衣的帽沿搭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还在他脖子的位置夹了一个夹子以作固定。

“倩倩,路上慢慢走,照顾一把铭夕。”李涵不放心地嘱咐着庞倩,庞倩连连点头:“我知道的,阿姨。”

一切准备就绪,两个小孩就出了门,他们蹬蹬蹬地跑下楼,李涵还在家门口喊:“铭夕!注意安全啊!”

“知道啦——”男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语调里透着雀跃。

走出单元门,庞倩撑开了伞,欢呼着一头扎进雪中。她穿着红色棉外套,里头有毛衣和棉袄,整个人裹成了一颗球,还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

“哎哎,地上真的好滑。”庞倩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显得特别兴奋。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她特地找了几处结冰的路面走,呼一下滑过去,就像溜冰一样有趣。

顾铭夕稳稳地走在她身边,他穿着绿色的雨衣,雨衣很长,一直盖过他的膝盖,背后还被他的书包撑了起来,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大粽子。他不停地提醒庞倩:“你小心点啦,别尽往冰面上走。”

“知道了,你好烦。”庞倩滑了一会儿冰,又伸手去接雪粒子,还去路边灌木丛厚厚的积雪上按手印。那些雪干净松软,她摘掉手套,一路按着手印过去,右手被雪水冻得通红。

“别玩了。”顾铭夕起先还等着她,见她乐此不疲地玩着终于忍不住开口,“快走啦,我们要迟到了。”

“再玩会儿嘛。”庞倩才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她抓起一捧蓬松的雪,越看越觉得它像冰淇淋,忍不住就吃了一口,然后猛地打了个哆嗦,“好冰啊,没味道的。”

顾铭夕无语了:“当然没味道的,你以为会是甜的吗!”

庞倩转头看看他,突然就把手里的雪团向他丢去,“噗”一下丢在了顾铭夕胸前的雨衣上。

“喂!”顾铭夕往后跳开了一步,雨衣束得紧紧的帽子下,只露出他一张小小的脸,下巴下面还滑稽地夹着一个大夹子。翻飞的雪粒子粘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一下子就被体温融化了,他的眼睛清澈见底,眼神里带着点儿不高兴,嘴角都有些往下挂。可是,庞倩才不怕他会生气,她哈哈哈地笑起来,掸掉手里的雪,突然又把冷冰冰的手掌按在了顾铭夕的脸上。

“庞倩!”男孩子扭开头躲她,气呼呼地跳了开去,没想到脚下是块冰面,他身子一晃,庞倩根本来不及拉他,他就已经摔在了地上。

这下子庞倩笑不出来了,赶紧丢了伞去把顾铭夕扶起来。她也没敢道歉,只是忐忑地看着他,还帮他重新整理了雨衣。顾铭夕站起来后原地走了两步,转头看到庞倩一脸的委屈和紧张,一本正经地说:“好啦,我不会告诉我妈妈的。”

庞倩立刻就笑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问:“你摔疼了没?”

“你说呢?”顾铭夕瞪她。

“哪儿摔疼了?”她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帮他掸着因为摔倒而沾上雨衣的雪。顾铭夕被她看得脸都红了起来,硬邦邦地说:“没摔疼,赶紧走啦,今天肯定要迟到了。”

“哦。”庞倩戴上手套,再也不敢贪玩,乖乖地点了点头。

寒风呼啸,整个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骑车或步行的路人都特别小心翼翼。两个小小的孩子夹在清晨出行的人流中,顶着漫天的飞雪,跌跌撞撞地向着学校走去。

庞倩和顾铭夕都是E市求知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两人同年级、同班、同桌。不仅如此,他们的父母还是关系很好的同事、朋友,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所以,庞倩和顾铭夕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上世纪八十年代,工厂的工人很吃香,端着铁饭碗,不仅容易找对象,还有福利分房。庞水生、金爱华夫妻和顾国祥、李涵夫妻都是E市金属材料公司的职工,庞水生是电焊工,金爱华是出纳,李涵是统计员,顾国祥则拥有厂里为数不多的大学学历,从事技术员工作。

庞水生和顾国祥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比亲兄弟。两个人在同一年结婚,刚好碰着厂里福利分房,按照条件,顾国祥能分一套三居室,庞水生和金爱华虽然也是双职工,却只能分一套二居室。后来,因为顾国祥和厂里领导关系好,脑子活络嘴又甜,居然生生地帮庞水生争取到了一套三居室。为此,庞水生夫妻感激得不行,将这一份恩情牢牢记在心底。

厂里造的房子一共四幢,就在厂房边上,围着围墙,被称作金材大院。在顾铭夕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顾家和庞家一起欢天喜地地搬进了刚造好的小楼房。更幸运的是,他们还做了同一幢、同一层楼的邻居,五楼的南北向小三房,庞家501,顾家502,门对门,阳台挨阳台,晴天时,朝南的房间便洒满了阳光。

那时候顾国祥和庞水生都很年轻,他们工作顺利、夫妻和睦、父母健康,还住着让人羡慕的楼房。他们每天都笑呵呵地进门出门,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平凡的小夫妻一样,过着自己普通却温馨的小生活。

顾国祥和李涵在1984年的夏天添了一个儿子,就是顾铭夕。年底时随着金爱华怀孕,两家人的幸福感攀到了一个顶峰。顾铭夕的奶奶在金爱华怀孕时,看着她的肚子笑眯眯地说:“爱华的这胎估摸是个闺女,刚好能和我们家铭夕配个娃娃亲,这可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呢。”

只是后来,不管是顾家人还是庞家人,甚至是金材大院的老邻居、老同事,都默契地不再提娃娃亲的事,这其中的曲折,大家都心知肚明。

庞倩和顾铭夕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不过因为下大雪,班里学生才到了大半,庞倩吐吐舌头,松了口气,而在看到顾铭夕进门后,班主任黎老师心裏的石头也落了地。

同学们都在早读,庞倩站在教室门口帮顾铭夕脱雨衣,脱下后挂在了后门的挂鈎上。她把伞搁在墙角,和顾铭夕一起走到他们的座位旁。

这是五(3)班教室里唯一的一张固定课桌,从来不会因为全班座位调整而有所改变。这张课桌靠在窗边,在最后一排,是庞倩的爸爸庞水生请木匠师傅定做的。

桌子和其他同学的桌子一样长,但是却居中分成了一高一低两半,高的那一半和普通课桌等高,低的那一半却要矮上二十多公分。

那是顾铭夕的课桌。

两个孩子在桌子后面坐下,庞倩帮顾铭夕摘掉了帽子和围巾,就顾自低头在书包里扒拉起课本文具,不再去管他。而顾铭夕则靠在椅背上,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把两只脚都搁在了那半张矮矮的课桌上。

他穿着露着脚趾的线袜,左脚夹着书包,右脚脚趾熟练地拉开拉链,把需要的课本和铅笔盒一样一样地从书包里拿出来。

班里的其他同学都没有特别注意他,朗读的朗读,默写的默写,黎老师在讲台上监督着大家,也没有过多地关照他。

顾铭夕眼眸低垂,神情平静,有时还小声地和庞倩说几句话。庞倩一边整理着要交的作业,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他,似乎一切都很寻常。

除了,顾铭夕那瘦瘦窄窄的双肩下,安静悬垂着的一对空袖管。

下课铃响,庞倩再也坐不住了。王婷婷回头喊她:“螃蟹螃蟹!出去玩雪吧!”

“螃蟹”是庞倩的外号,在班里,除了顾铭夕,所有人都这么叫她。

那顾铭夕叫庞倩什么呢?是直呼大名儿吗?

当然不是。

庞倩手忙脚乱地把课本一推,人就弹了起来,跟着王婷婷跑到教室门口,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顾铭夕:“你要一起来吗?”

顾铭夕始终坐在桌子前,扭头看看窗外,又回头看看庞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去了。”

庞倩冲他笑笑,和王婷婷手拉手地跑出了教室。

E市算南方,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很多时候都只是雨夹雪,小打小闹地下几个小时,连几厘米都积不起来。像这一年下这么大的雪,对大人来说会担心蔬菜涨价、结冰路滑,可对小孩子来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课间只有十分钟,但是几乎全校的小孩都跑操场上去了,大家追追打打,笑笑闹闹,团着雪块打雪仗。庞倩带着女孩儿们和几个男孩对战,雪球飞来飞去,每个人的衣服和双手都被弄湿了,但他们一点也不在意。

顾铭夕一直站在教室窗边看着楼下的操场。他不自觉地会在一大群小孩里寻找自己同班同学的身影,然后又特别容易的从中找到了庞倩。

她的衣服红得耀眼,跑跳起来生龙活虎,隔了那么远,顾铭夕似乎都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快上课了,孩子们都依依不舍地回了教室。庞倩气喘吁吁地坐在顾铭夕身边,辫子湿答答,脸蛋红扑扑,神情里还带着一丝狡黠,顾铭夕问她:“好玩吗?”

“不好玩,雪都很脏了,黑乎乎的。”庞倩眨眨眼睛,说,“我想堆雪人,但是都没有雪了,都被人玩没了。”

“哦。”顾铭夕见庞倩低着头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干什么,好奇地探着脑袋问,“你干吗呢?”

庞倩突然伸手一扬,赶在任课老师走进教室的一瞬间,把藏在手里的一小团冰球向着顾铭夕丢去。

顾铭夕哪里躲得开,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他身子一晃,赤着脚就站到了地上,连着椅子都被碰翻,哐啷啷地响。讲台上的老师被吓了一跳,同学们也都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们。

庞倩捂着嘴趴在桌上偷偷地笑,顾铭夕则站在桌子旁边,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儿后,伸脚勾起了翻倒的椅子,没事人一样地重新坐了下来。

大家都回过了头去,老师也开始准备上课。

顾铭夕额头上似乎还沾着冰渣,冰水融化以后顺着脸颊流下,他也不去管,只是弓着身子用脚翻开了书,右脚还夹起了笔。

一会儿后,庞倩在边上拉拉他的衣袖,他不理她。庞倩开始拿笔戳他的腰,戳他的背,甚至戳他的左大腿,顾铭夕扭着身子躲不开,转头瞪她一眼,小声说:“别闹了。”

庞倩噘起了嘴,讪讪地收回了笔,嘟囔着:“真小气。”

放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回家。走过金属材料公司的厂房大门时,顾铭夕眼尖,看到厂门口的那一大片绿化带上,有没被破坏过的厚厚积雪。他叫住在前面东游西晃的庞倩:“你不是说想堆雪人,这儿可以堆一个。”

庞倩回过头来,看了一会儿后,说:“算了,就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顾铭夕不乐意了:“我不是人啊!”

庞倩在他面前说话从来没顾忌:“你都没胳膊的,怎么堆嘛!”

顾铭夕不服气地说:“用脚也可以堆的!”说着,他已经向那块绿化带走去。

他穿一件灰褐色的棉外套,背着书包,两只棉鼓鼓的空衣袖在身子两边荡来荡去,庞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顾铭夕突然回头喊:“来啊,胖胖,你到底要不要堆啊?”

庞倩瞬间炸毛了,跺脚道:“说了不许叫我胖胖!”

顾铭夕嘴角一弯,笑得露出了嘴裏两颗小小的虎牙,说:“我就要叫。胖胖,胖胖,胖胖……”

庞倩懊恼地追了上去,作势要打他,顾铭夕扭头就跑,跑起来后,他身边的空袖子飞舞得更加剧烈,就像两只小小的翅膀。直到两个小孩跑到了雪堆旁,庞倩伸手拽下了顾铭夕的书包,顾铭夕才一个踉跄,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他仰躺着,身子深深地陷进了雪中,嗅着环绕在身边的属于冬天的特别气息,轻轻地喘着气。庞倩把两个书包往边上一丢,拍了拍手,一脚踩上花坛,像个女大王般居高临下地对顾铭夕说:“我现在已经不胖了!你不许再叫我胖胖!”

顾铭夕又笑了起来,眼睛清清亮亮的,懒洋洋地说:“谁叫你姓庞,要么,我以后叫你庞庞?”

庞倩以前真的很胖。

而顾铭夕,在六岁以前,却是个十分健康的小孩。

不仅健康,他还聪明、漂亮、活泼,很是招人喜欢。

这一点,和庞倩恰恰相反。

1985年八月的一天下午,酷热难当。E市妇保医院里,金爱华历经一天一夜的阵痛,也无法自然娩下孩子,最终被拉进手术室,挨了一刀。

庞水生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女儿时,真是吓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围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头发又黑又多,一张满月脸红彤彤的,皮肤绷得一点儿皱纹都没有。她身长五十一厘米,体重九斤八两,是妇保医院当月的冠军宝宝,人称九斤姑娘。

庞水生抱着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弯儿时,顾国祥带着妻儿来医院探望。李涵看到庞水生怀里的胖宝宝,笑得眼睛都弯了,逗着自己怀里刚满一岁的儿子:“铭夕,铭夕,瞧,这是你的媳妇儿呦。”

顾铭夕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仿佛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探着身子,两只小手挥个不停。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时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接着鼻子一皱,手一甩,脚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之响亮,简直地动山摇。

顾铭夕疑惑地看着她,一会儿后终于皱着眉头缩回了妈妈怀里。

庞水生给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庞倩。

他只有初中学历,取这个名儿纯粹就是瞎取,就像那个年代满大街的张红、陈兰、李娟、王燕一个道理。不像顾国祥和李涵给顾铭夕取名字,小男孩儿出生在前一年的农历七夕,特地加一个铭字以作纪念,好听,又有意义。

庞倩和顾铭夕在金材大院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看动画片,甚至还一起洗澡。

可是,就算庞倩和顾铭夕是穿同一条开裆裤、吃同一碗饭长大的,也没能阻止他俩往两个极端长。简而言之就是,顾铭夕越长越好看,而庞倩,却因为体重基数太大而越长越胖。偏巧她姓庞,慢慢的便在大院里有了个外号,大家叫她“庞胖”,庞胖,庞胖,叫到后来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胖胖”。

顾铭夕已经念了幼儿园中班,继承了顾国祥和李涵外貌上的全部优点,长得非常漂亮可爱。他还遗传了顾国祥的好头脑,十分得聪明机灵,不管是学唱歌跳舞还是数数讲故事,都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喜欢顾铭夕,他听话懂事,乖巧有礼,很少调皮捣蛋。住在一个金材大院里,大家提起顾国祥的儿子,那真是个个称赞,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才。再一聊起庞水生的女儿,大家都摇头叹气了。

庞倩嘴馋,懒惰,时常闯祸,脾气还不好。渐渐的,丑丑胖胖的庞倩,逐渐变成了大院里最孤独的小孩。

只有顾铭夕愿意和庞倩一起玩。

金材大院进门处有一块空地,空地左边是个大花坛,花坛边种着一棵香樟树;空地右边是一个自行车棚,边上有一间小房子,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头儿。老头姓曾,是金属公司的退休职工,一辈子没结过婚,退休后就向公司申请来金材大院看门。

曾老头一个人住,吃东西就比较简单,他会在房子门口架一个煤饼炉,慢慢地卤一锅子的卤味,裏面有鸡爪、鸡蛋、鸡翅膀和鸡胗,卤完以后下着小酒够吃好几天。

曾老头知道庞倩嘴馋,有时候会给她一些吃的,有一天,曾老头又给了庞倩一个卤鸡蛋,庞倩像是得了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坐在花坛边等顾铭夕。

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注意到了她,是大院里的张佳琦和付亮,他们嘴馋了,张佳琦从花坛里摘下一朵花,递到庞倩面前:“胖胖,我把这个给你,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看看他,没吭声,把鸡蛋捧得更紧了。

付亮把自己的孙悟空面具拿给庞倩:“我的面具借你玩会儿,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瞥瞥他,摇了摇头。

利诱不成,就只能威逼,张佳琦说:“胖胖,你要是不把鸡蛋给我,我就告诉你爸爸妈妈,你偷了曾爷爷的鸡蛋!”

庞倩急了,大喊:“我没偷!”

付亮冲她做鬼脸:“你就是偷了!”

他和张佳琦开始扭屁股,大声地唱出金材大院的小孩自编的儿歌:“胖胖是只大肥猪,每顿要吃三碗饭!胖胖屁股脸盆大,走路就像嘎嘎鸭!胖胖放屁噗噗臭,熏死村里一头牛!”

庞倩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卤蛋,凶狠地瞪着他们。

两个小孩唱完后,张佳琦对着付亮一撅屁股,嘴裏“噗”的一声叫,付亮装作被臭屁熏到的样子,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他们哈哈大笑,庞倩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起身回家,张佳琦和付亮却不肯放过她,围过来就要抢她手里的蛋,庞倩突然也发了狠,和他们厮打起来。

顾铭夕带着几个小孩从大院外面凯旋而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丢下了手里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力推开了正在扯庞倩辫子的付亮。

张佳琦和付亮可没有把五岁多的顾铭夕放在眼里,他敢帮胖胖?那就一起打!

两个读幼儿园的小孩怎么打得过读小学的孩子,庞倩手里的鸡蛋终于掉到了地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曾老头引了过来,他赶跑了两个大孩子,又驱散了边上围观的一群小孩,最后,把被打得趴在地上的顾铭夕拉了起来。

蹲在那个摔烂了的卤蛋边上,庞倩越来越心疼,哭得越发大声,顾铭夕低头看看自己被扯破了的衣袖,再看看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庞倩,终于向她伸出了手:“胖胖,别哭啦,我带你回家。”

庞倩又哭了一会儿,终于抽抽噎噎地站了起来,紧紧地牵住了顾铭夕的手。

在庞倩的记忆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她和顾铭夕手拉手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她主动去拉他的手,都会被他躲开、甩开。那时的顾铭夕骄傲而矜持,深受幼儿园里小女孩们的喜欢,他像个小王子一样闪闪发光,才没那么容易就能讨好呢。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到了后来,当他想去牵她的手时,却只剩下了永远的无能为力。

顾铭夕真的脱了鞋袜和庞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庞倩负责去捧来雪块,顾铭夕则负责堆砌。他坐在雪地里,身体后仰,上身和腿形成一个“V”字形,抬起两只脚不停地按压着庞倩丢过来的雪块,渐渐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来,只是并不太高,样子呈圆锥形。

堆脑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左脚踩地,右脚抬起和庞倩一起“圆润”着雪人的头,他的脚时不时地会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庞倩嘴裏虽然会叫:“拿开你的臭脚!”但顾铭夕知道,她其实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个只到他俩腰部位置的雪人,庞倩一边搓着手,一边嫌弃地撇嘴:“好难看。”

雪人的确很难看,两片叶子做眼睛,一根树枝做鼻子,连着脑袋都是耷拉着的。顾铭夕站在庞倩身边,动动肩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庞倩意兴阑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双手,拖起两人的书包,说:“回家了,真没劲。”

顾铭夕眨眨眼睛,又一声不吭地坐回地上开始穿袜、穿鞋。

庞倩不知道,因为长时间席地而坐,他的裤子都被雪水浸湿了,此时冰得刺骨,又因为一直光脚踩在雪地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得麻木了,皮肤红红一片,脚趾头已经不听使唤。

庞倩在边上晃了一会儿,听到顾铭夕喊她:“庞庞!”

她回头瞪他:“不许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庞庞。”顾铭夕放软语气,“你来帮我一下,我脚趾头冻僵了,穿不了鞋。”

庞倩心裏叫一声糟糕,丢下书包跑去他身边,一看他湿漉漉的屁股和裤管,还有红通通的双脚,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妈妈一定会告诉我妈妈的,我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顾铭夕:“……”

庞倩苦着一张脸蹲在他身边帮他穿了鞋袜,发现连袜子都湿了,她更想哭了。顾铭夕闷了一会儿,说:“我不告诉我妈妈就行了,你怕什么。”

庞倩噘着嘴:“那你妈妈要是问你裤子为什么湿了,你怎么说啊?”

顾铭夕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么,我就说我放学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妈妈也会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一样会揍我的!”

见庞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顾铭夕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好啦,我保证不告诉我妈妈,行了吧。”

“真的吗?”庞倩歪着头看他。

“真的。”顾铭夕凑到她身边,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两个孩子背上书包,把那个丑丑的雪人丢在身后,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 回到大院时,顾铭夕和庞倩正巧碰到下班回家的顾国祥。顾国祥在自行车棚里停好车,就听到两个孩子开口叫他。

“爸爸。”

“叔叔。”

顾国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拍了拍顾铭夕的肩:“放学了?”

“嗯。”顾铭夕点点头,随着父亲一起上楼。

顾国祥这年三十八岁,身高体瘦,面容英俊,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戴一副近视眼镜,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楼道里,顾铭夕走在最前面,顾国祥走中间,庞倩则走在最后。从一楼到五楼,顾国祥和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顾铭夕的步子迈得特别稳健,两只空袖子静静垂在身边,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平时和庞倩一起走楼梯时连蹦带跳的样子。

庞倩知道顾铭夕有点害怕他的父亲,尽管在庞倩眼里,顾国祥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他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更不会像她的父母那样,在她调皮捣蛋时还会骂她揍她。而且,顾国祥工资高,顾铭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庞倩来得高档,因此,庞倩很羡慕顾铭夕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爸爸,一点都不理解顾铭夕在顾国祥面前的谨慎矜持。她总觉得,在自己爸爸面前,应该是可以随便撒野的。

走到五楼时,顾国祥突然开了口:“铭夕,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顾铭夕:“……”

庞倩吓坏了,说了声“叔叔再见”就拿钥匙开了门,闪进了自己家。

顾国祥开了502的门,李涵听到声音迎了出来,笑着说:“咦,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楼下碰到的。”顾国祥把包交给李涵,又脱掉大衣,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在凳子上换鞋,他走过去摸了把他的裤子,很湿,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湿冰冷的双脚。他压低声音问,“你尿裤子了?”

“没有!”顾铭夕连忙摇头,又小声说,“爸爸,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刚才和庞倩玩了一会儿雪,不小心把裤子弄湿了。”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说:“先把湿裤子换下来,这样会感冒的。”

“哦。”顾铭夕点点头,乖乖地跟着父亲去了房间,又加了一句,“爸爸,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妈妈。”

顾国祥回头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顾铭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帮他端来一盆热水放在脚边,他自己洗了脚,洗完后,李涵又给他盛饭,拿筷子,把脸盆端去倒掉。

顾国祥一直坐在餐桌边,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顾铭夕吃饭用右脚。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顾铭夕右脚搁在桌子上,伏着身子,脚趾夹着筷子扒拉着饭往嘴裏送,李涵时不时地把菜夹到他碗里,还帮他盛来一碗汤。

顾国祥始终不说话,直到李涵帮儿子剥了几只虾,顾国祥才开口:“有些事,你该叫铭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顾铭夕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饭、盛汤、端脸盆之类的事的确比较困难,但是剥虾、夹菜这种事,他不能依赖别人一辈子,应该要学着自己做。”顾国祥一边吃饭,一边淡淡地说着,“铭夕现在还小,但他以后总要长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学,还要找工作、找对象。是不是我们不在,他就没菜吃了?阿涵,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

顾铭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头去,长而密的眼睫毛低垂着,视线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饭上。

李涵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来么,我们都不要急,铭夕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天热时他都学会自己穿衣服了,他才十一岁,你不要对他要求太高。”

顾国祥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了顾铭夕,说:“铭夕,不是爸爸对你要求高,而是这个社会对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公平,很残酷很现实,你没有手臂,不管是念书还是找工作,起跑线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想要达到和别人一样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你要是想着偷懒、享福,那你最后就会被甩在绝大多数人的身后,别说成就,也许连个工作都不会有。你明白吗?”

顾铭夕紧紧地抿着嘴,脸色都有些白,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涵心疼极了,有些生气地说:“国祥,吃饭呢!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咱们铭夕已经很努力了,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名的,画画也画得那么好,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啊?”

听她这样说,顾国祥突然笑出了声,摇着头说:“呵呵,我对铭夕很满意,非常满意,行了吧?好了别说了,吃饭。”

他再也不说话,李涵也沉默下来,顾铭夕默默地吃着饭,李涵不再往他碗里夹菜,他自己又夹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饭。

饭后,顾国祥惦记着顾铭夕被雪水弄湿了的身体,就让李涵给他洗个澡。顾铭夕红着脸着急地说:“我不用妈妈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时候,顾铭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让父母帮忙。但是即便要妈妈帮着洗,他也一定会穿着小短裤。而这一天,因为晚饭时顾国祥说的话,顾铭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顾国祥看穿了儿子的意图,叹口气,说:“你自己又洗不干净的,这样吧,今天爸爸帮你洗澡。”

他带着儿子去了衞生间,帮他脱掉了所有的衣裤,顾铭夕清瘦的身体便完全袒露出来。小小的男孩儿,身子还未发育,皮肤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双肩以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场意外,使他稚嫩的双臂齐根而断,一点残肢都没留下,只余下两个圆圆的肩膀,还有腋下位置那几道狰狞的粉色伤疤。

顾铭夕低着头,双脚互扯脱着自己的裤子,顾国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边残肩,小男孩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回头看爸爸,眼神黝黑清亮,还带着些警惕。

顾国祥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看到儿子的伤处了,收起自己的失态,问:“现在还疼不疼了?”

顾铭夕抿着嘴摇摇头:“不疼了。”

“唔。”顾国祥点点头,“来,爸爸帮你脱裤子,洗澡了。”

庞倩吃完饭后不肯去做作业,赖在爸妈房里看马景涛、叶童版本的《倚天屠龙记》。这一年家里刚装有线电视,一下子可以看许多港台连续剧,庞倩根本就受不了诱惑,好在庞水生和金爱华管女儿没那么严格,她想看也就让她看了。

一家人正看得入神时,敲门声响了,金爱华去开门,发现来的是李涵。

庞倩在房里听到李涵的声音吓得头皮都要炸了,生怕她是来找妈妈告状。她做贼心虚地对爸爸说不看电视了,要回房做作业,然后就快速地回了房,路过客厅时还有礼貌地对李涵喊:“阿姨好。”

李涵笑得有些苦涩,眼睛居然红红的,说:“你好,倩倩。”

庞倩不懂是怎么回事,回房后她关了门,好奇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李涵是来找金爱华聊天的,她说顾国祥在帮顾铭夕洗澡,她心裏不大舒服,所以过来坐坐。庞倩听到自己的妈妈问:“怎么了?你和国祥又吵架了?”

“也没吵。”李涵的语气很低落,“就是刚才,我洗碗的时候,他又提那件事了。”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金爱华说:“其实,国祥的心思可以理解的。他现在都是工程师了,在厂子里前途不可限量,大家都说下一届选领导班子,他是很有可能上去的。他工作这么好,养孩子就没压力,而铭夕……铭夕是个好孩子,但他毕竟……那样了,趁着你们现在年纪轻,铭夕残疾了还能拿一个生育指标,再生一个也是挺好的嘛,等孩子长大,还能帮着你们一起照顾铭夕啊。”

庞倩吓了一跳,虽然她只有十岁,但“再生一个”还是听得懂的,这是说顾铭夕的爸爸妈妈要给他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吗?

那!那顾铭夕怎么办啊?

正胡思乱想着,李涵说话了:“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爱华,只是我有自己的顾虑。铭夕现在这样了,照顾他是很费力气的,吃喝拉撒,样样都要操心。他现在读书是离得近,还没什么,以后万一念高中念大学,住宿舍的话,说不定我都要陪读的。我要是再生一个孩子,哪里还能顾得了他。而且,铭夕现在虽然很乖,可是小孩子发育以后会到青春叛逆期的。他身子残得这么厉害,以后……以后长大一点,我怕他心裏会不痛快。我本来都和国祥说好了不再要孩子的,就好好培养铭夕,毕竟他也就是没了两只手,其他都很健康,而且很聪明的。可现在……国祥老是提这个事,说想在四十岁前再生一个。今天吃饭还当着铭夕的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我真是……”

李涵的声音带了些哭腔,金爱华不停地安慰她。

最后,李涵哽咽地说:“其实,铭夕截肢后的第二年,我也起过这个念头的。我当时问他,要不要妈妈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但是,他很明确地表示不要。”

金爱华说:“小孩子说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咱们这一辈哪个没有兄弟姐妹,我家老头老太给我生弟弟妹妹时,可从来不会来问我意见。”

李涵说:“但是铭夕和别人不一样啊,他当时都有点儿懂事了,每天都要缠着我一起睡,不让我和他爸爸睡一起,每天都能和我说无数遍‘妈妈,你会不会不要我啊’、‘妈妈,我会很乖的,我会学着用脚吃饭、写字的’,爱华啊,我当时听着,眼泪就不停往下掉,但是铭夕却一点儿也没有哭。就算我让他练压腿、拉筋,他疼得厉害,我在边上看着都能哭,他都没有哭过。”

庞倩在门后听得愣愣的,心裏堵堵的十分难受。那时候的事,她是有点儿印象的。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李涵坐了半个小时后回家去了。庞倩藉着喝水的机会又溜去了客厅,庞水生和金爱华在房里聊天,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庞倩听到妈妈说:“你说阿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总是来和我们说铭夕有多好多乖。她不会是还惦记着我们家倩倩,想让倩倩做铭夕的媳妇儿吧?”

庞倩躲在客厅,一口水都差点喷出来,然后就听到庞水生说:“你别胡说,阿涵根本没这个意思。再说了,铭夕会变成这样,我们倩倩也是有责任的。”

金爱华急了:“倩倩有什么责任啊,她那个时候才五岁!她懂个屁啊!”

“你说话文明一点。”庞水生说,“其实吧,我真觉得阿涵和国祥还是再生一个的好。大家平时在厂子里,总是会说到自己家小孩儿的事,像我啊,我也会说我家倩倩要跳舞啦,考试考一百分啦,周末带她去公园玩啦,就只有国祥,他从来不讲铭夕。”

庞倩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涩涩的,心裏特别不痛快。她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杯,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庞倩和顾铭夕一起去上学。

路上的雪还没化,只是变得很脏很滑,庞倩再也没有兴致玩雪,低着头默默走路。走到半道上,她实在憋不住,问身边的男孩儿:“顾铭夕,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要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啊?”

顾铭夕站住了脚步,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庞倩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不想要弟弟妹妹吧?”

顾铭夕瞥她一眼:“谁说的!谁说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庞倩不敢说她偷听到什么,只是说着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妈妈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后,就不喜欢你了?”

顾铭夕又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抬脚往前走,两只空袖子无精打采地垂在身边,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平静得都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说:“我知道我爸爸妈妈是喜欢我的,只是……我没了手以后,我爸爸大概觉得有些丢脸吧。”

庞倩愣住了。

顾铭夕回头看她一眼,笑了起来,两颗小虎牙显得特别可爱,他问:“庞庞,你觉得我丢脸吗?”

庞倩把头摇成拨浪鼓,顾铭夕笑得更开心了,说:“我自己也没觉得我有哪儿丢脸的,真的。”

学校里,庞倩坐在课桌前,托着下巴发着呆,想着上学路上顾铭夕说的那句话,他说,他爸爸觉得他有些丢脸。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般地刺进了庞倩心裏,虽然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顾铭夕的样子,也习惯了他特别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认,只要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比如学校和金材大院,顾铭夕就百分百地变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顾叔叔才从来不带顾铭夕去外面玩么?

其实,顾铭夕并不害怕出门的。学校里每一年的春游、秋游、运动会、看电影等活动,他都会参加。课余时间,他也曾经和庞倩一起坐公交车去过少年宫,还去过博物馆、图书馆,只是每一次,都会有素不相识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来和他们搭话,问顾铭夕的胳膊是怎么一回事。

庞倩对此觉得很烦,那些人认都不认得,有些大妈居然还会伸手去摸摸顾铭夕残缺的肩,在他躲开以后啧啧地感叹着,说这小孩儿真可怜。

令她不能忍的是,顾铭夕居然从来不对那些人黑脸,他倒不至于详详细细地诉说自己失去双臂的经过,但也会简单地说一句:“小时候被高压电打的。”

有人会追问:“几岁的时候呀?”

顾铭夕答:“六岁。”

每次听到他的回答,庞倩的心情就会变得极度恶劣,她会走在顾铭夕身边,推着他的背,或是拽着他的空袖子把他带走,嘴裏气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来不及了!”

那时候的庞倩并不知道,她会对这样的状况如此烦躁,其实是因为,那些人的问题会将她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带回到那年夏天,那个闷热的午后。而发生在顾铭夕身上的事,却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

每个人的心裏都有一瓶未开封的后悔药。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后,会想,如果我当初怎样怎样,事情大概就不会怎样怎样了。

哪怕庞倩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有时也会傻傻地想,如果当年,她没有把飞盘扔到那个高高的架子上,现在的顾铭夕应该和她一样,就是个普通的小学生吧。或许,他还会更优秀一些,依旧是顾叔叔引以为豪的儿子,是金材大院里最厉害的小孩。

就算他现在没有胳膊,他都能在华罗庚金杯赛上得奖;他用脚画的画,比庞倩用手画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还被选去省里参加比赛,最后得了优秀奖,被编进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大全,在新华书店都有卖。

如果当年,不是顾铭夕爬上了那个架子,结果会变成怎样?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顾铭夕幼儿园毕业,正在快乐地过人生中最后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李涵已经为他买好了新书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着九月开学后他成为一个小学生了。

而庞倩,依旧是个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着升上幼儿园大班。

彼时,顾国祥已经从技术员升到了小工程师,他甚至拿到了公费出国进修两年的机会,在这一年的春节过后,他和厂里另三位工程师一起登上了去法国的航班。

顾国祥出国后,李涵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务,自然变得辛苦许多,因此暑假里,顾铭夕每天白天都会被放在庞倩家里,由庞爷爷和庞奶奶一起照看。

经过那场“卤蛋风波”,顾铭夕不敢把庞倩丢在一边了。不管和小朋友们玩什么,他都会把庞倩带上。

庞倩记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那时候,老百姓家里都没有空调,气候很是闷热,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着,她和顾铭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觉,起床后又一人吃了两片西瓜。然后,顾铭夕就待不住了,楼上楼下一喊,就约了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这是他们每天的必修课,庞爷爷庞奶奶从不反对,只是叮嘱顾铭夕要照顾好庞倩。

金材大院也就这么点地方,孩子们只玩了一小会儿就转移了战场,顾铭夕一声令下,六个小孩就去了一墙之隔的金属材料公司厂房。

他们全是厂里职工的孩子,每天都来厂里玩,门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多年下来,还从来没孩子在厂里出过事。

厂房很大,堆放着大堆大堆的钢材,连着大型航车都有七、八架。

几个孩子先玩了会儿捉迷藏,跑来跑去玩累了以后,就有人提议玩飞盘。

飞盘是朱慧强带来的,他们很快就制定了规则,分成了两队,每队各派一个人飞,两两比拼看谁飞得远,最后三局两胜制。

很简单的游戏,很简单的规则,他们就开心地玩了起来。前两次,庞倩总是飞得不好,飞盘甚至才飞出三、四米远,引来几个孩子一阵大笑。顾铭夕耐心地指导着她,到第三次时,她用力一甩,那个浅蓝色的飞盘居然高高地飞到了一个浅灰色的架子上。

架子很高,两边各有一根电线杆,架子上是一个有着许多奇怪管线的箱子,还贴着一个黄色的闪电标记。

可是,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没人认识这个东西。

朱慧强仰着头看着自己心爱的飞盘稳稳地搁在那个大箱子上,对着庞倩生气地说:“胖胖,是你丢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来!”

庞倩怎么爬的上去呀,她噘着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顾铭夕,还拉了拉他的手。

顾铭夕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抬头看看那个架子,说:“我帮胖胖去拿吧,你们托我一下。”

几个男孩子都很听他的话,围在一起给他做了人垫,顾铭夕搓了搓手,爬电线杆之前,扭头对庞倩说:“你可真笨,老是给我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