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倩撑着伞,带着顾铭夕回到自己家。走进金材大院时,曾老头看到他俩,热情地打招呼:“铭夕来胖胖家里拜年啊?”
顾铭夕低下头去,庞倩笑着对曾老头说:“是啊,曾爷爷,顾铭夕来我家吃晚饭。”
上楼的时候,顾铭夕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庞倩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她,轻声说:“大过年的,我这样子去你家,好像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呀!”庞倩跑下楼,双手抵着他的背把他往楼上推,“你和我爸妈还客气什么!赶紧走啦,你衣服都湿了。”
面对着突然登门的顾铭夕,庞水生和金爱华的确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庞水生带着顾铭夕去房间里换湿衣服,金爱华则去厨房里给两个小孩准备晚餐。
庞倩中饭没吃,晚饭也没吃,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溜到厨房找吃的,被金爱华一把抓住。她问女儿:“铭夕怎么了?怎么背了这么个大包过来?你中午不是还在他家玩吗?”
庞倩手里捏着一块炸鸡柳,嚅嗫着说:“他爸爸临时去外地了,他妈妈……好像家里有点事,回老家去了。”
“顾铭夕干吗不一起去?”
庞倩睁着眼睛说瞎话:“飞机票贵呗。”
金爱华居然信了,又问:“那铭夕干吗不去他爷爷奶奶家?”
“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顾铭夕的爷爷奶奶一直都不喜欢他的,他就不愿意去啊。”
金爱华皱眉问:“是你叫他来咱们家的?”
庞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就是住个两三天吧,妈妈,顾铭夕没有地方去,你别对他太凶。”
金爱华叉腰瞪眼:“我什么时候对他凶过了?”
房里,庞水生帮着顾铭夕脱掉了一件一件的湿衣服,发现他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身上冰凉冰凉的。庞水生拿毛巾帮他擦干身体和头发,又翻了衣柜,找出一盒子新内裤,说:“大老爷们的四角短裤,小伙子先将就着穿一下。”
在庞水生面前袒露残缺的身体,还要在他的帮助下换内裤,顾铭夕实在很尴尬,但这个时候已经不容许他矫情地提出自己穿了。
换好衣服,两个人走到客厅,庞倩正在帮金爱华端菜上桌,庞水生拍拍顾铭夕的背:“你和倩倩先吃饭,叔叔阿姨去裏面看电视。你们慢慢吃,多吃点菜。”
“叔叔。”顾铭夕很不好意思,“太打搅你们了。”
“傻小子,甭和叔叔客气,把这裏当自己家,知道吗?”庞水生揉揉顾铭夕的脑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餐桌旁坐下,又对庞倩说,“倩倩,给铭夕盛饭,拿筷子!”
庞水生和金爱华进了屋,还带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了庞倩和顾铭夕。
庞倩陪顾铭夕一起吃饭的经验很足,她家桌子正常高度,顾铭夕勉强可以用脚吃饭,庞倩细心地帮他夹菜、盛汤,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把饭扒进嘴裏,显然是饿极了。一碗吃完,庞倩又去给他添了一碗,顾铭夕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庞倩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牛肉,顾铭夕抬眸看她,问:“你怎么和你爸爸妈妈说的?”
庞倩就把自己对金爱华的说辞又说了一遍,顾铭夕点点头:“嗯,谢谢。”
庞倩小声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怎么这样了呀?”
“上午在我家,你都听到了吗?”顾铭夕的脚趾夹着筷子,慢慢地拨着碗里的菜,“他们以前也吵过,就是没今天那么厉害。之前……我虽然没听清,但是我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
庞倩睁大眼:“啊?”
“嗯,我妈妈前些天还来问过我,要是他们离婚,我愿意跟谁。”
这样的消息对庞倩来说实在太过激烈,毕竟在她眼里,顾国祥和李涵始终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她从来都没想过,顾铭夕的家庭已经到了这样分崩离析的边缘。她问:“你怎么说?”
“我当时不清楚他们闹得有多严重,就说我不知道,还说,我不想你们离婚。”顾铭夕的眼睛低垂着,纤密的睫毛缓慢地眨动着,“我妈妈对我爸爸肯定是有感情的,我爸爸对她……我是觉得……他还是喜欢我妈妈的。只是……”他耸起自己的右肩,给庞倩看他空垂的袖子,“只是我没胳膊,他太想要个健康的小孩了。”
“可是,可是……”庞倩莫名地觉得着急,“你已经很厉害了呀,你成绩那么好,以后一定可以考很好的大学的,你还会画画,英语也很棒,都可以做翻译了。”
“那又怎么样呢?”顾铭夕苦笑,“我爸爸上次看了个新闻,就是说家里孩子考上大学,很多人不是要摆谢师宴么。我爸爸看了那个新闻就对我说,以后我考上大学,他是不会摆这个酒的。”
庞倩目瞪口呆。
顾铭夕:“他还说,以后我结婚,除非戴假肢,要不然,他是不会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喝喜酒的。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甚至说过,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参加我的婚礼,因为不想面对新娘子那边亲戚们的各种眼光和非议。”
庞倩紧紧地咬着牙,顾铭夕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都快被我爸爸搞懵了。庞庞,我也会想,我没胳膊,是不是真的那么低人一等,丢人现眼。出个门,我爸爸都走得离我很远,好像就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是父子关系。”
“才没有啊!”庞倩真的是急坏了,“顾铭夕你别乱想,你看,你妈妈从来都不这么觉得啊,我爸爸妈妈也没那么觉得过,还有我!我真的真的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觉得你有啥特别的。”
她神情焦躁,用了三个“真的”、三个“从来”来加重语气,很成功地就让顾铭夕笑出了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两颗虎牙若隐若现,笑着说:“我知道的,赶紧吃吧,吃完了我还得做寒假作业呢。”
这个话题跳跃得太快,叫庞倩一下子就傻眼了:“寒、寒假作业?”
“嗯,我带来了。”顾铭夕很认真地说着,“开学又要摸底考,你不会又想拿倒数第一吧?”
庞倩快要给他跪了:“呸呸呸,大过年的别咒我啊!”
吃完饭,庞倩主动去洗碗,庞水生喊顾铭夕去洗澡,顺便分配了一下晚上怎么睡。庞水生家里虽然是三房,但有一个房间已经变成了储藏室,裏面堆满了庞水生工作上的工具,根本没法子住人。而且小三房也没有沙发,庞水生让顾铭夕晚上睡庞倩的床,让庞倩到主卧打地铺。
庞倩还没發表意见,顾铭夕已经坚决不同意了。
他就一句话:“庞倩是女孩,我是男的,我打地铺。”
庞水生很为难:“那你在哪儿打地铺呢?客厅这条道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睡了人别人就走不过去啦。”
顾铭夕知道这是实情,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庞水生又说让金爱华去和庞倩睡,自己和顾铭夕睡,庞倩不同意:“我不要!我床好小!妈妈又那么胖!”
一番讨论下来,庞倩满不在乎地说:“就让顾铭夕在我房里打地铺吧,我俩上次去上海也睡的一个房,没什么的。”
庞水生瞅瞅金爱华,金爱华满肚子的不高兴,但是想想顾铭夕这孩子的性格脾气,咬咬牙也就答应了。
几个人忙碌了一阵子,庞水生和金爱华一起帮顾铭夕在庞倩的床边铺了地铺,两床厚棉花做床垫,盖的是羽绒被加一床毛毯,弄好以后,他们回了房间。
顾铭夕在洗澡,庞倩在整理他的背包,她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顾铭夕把寒假作业都小心地包在了塑料袋里,一点儿也没被雨水淋湿,但是他带来的换洗衣裤,全部湿透。
“傻子。”庞倩把湿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到脸盆里,端去洗衣机边,准备拜托母亲第二天一起洗。这时,她听到洗手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庞倩走过去一看,洗手间门开着,顾铭夕已经洗完了澡,依旧穿着庞水生的睡衣,正左腿站立,右脚抬起在洗脸台盆里洗衣服。他的脚趾上夹着一块大透明皂,在给自己换下来的内裤打肥皂,因为透明皂又大又滑,他的脚趾夹不住,经常会掉到台盆里。
他的身子微微地晃动着,两个袖子摇摆个不停,扭头看到庞倩,顾铭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来的正好,庞庞,你帮我去拿个椅子来好吗?我坐着,就能在脸盆里洗衣服了。”
庞倩说:“你别洗了,我妈妈明天会用洗衣机一起洗的。”
顾铭夕说:“外衣我是不洗,洗不了,但是内衣我想自己洗了……”
庞倩见他那样子,又看看墙上的锺,都九点多了。
“等你洗完,你还要做作业?别逗了。”庞倩挽起衣袖,“就一套棉毛衫,一双袜子,一条短裤是吗?哎你走开你走开,我来帮你洗。”
顾铭夕哪里肯答应:“不用的,你帮我拿个椅子来就行,我自己能洗。”
“你好烦啊!”庞倩扯过毛巾帮他擦干右脚,野蛮地搬着他的右腿下了地,顾铭夕差点没站稳,左脚跳了两下,不满地喊:“庞倩!”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庞倩把顾铭夕推出衞生间,“你先去我房里吧,我洗完就过来,都被你说怕了,我自己都一堆作业没写。”
顾铭夕站着不动。
庞倩转头瞪他:“你走不走!不走?信不信我喊我妈来给你洗内裤!”
顾铭夕转身就溜了。
庞倩原本很少做家务,念高中以前,她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己的内裤都是由金爱华洗的。可是几个月前父母工作调整后,她就勤快了许多,自己的贴身衣服都自己洗了。金爱华私底下对庞水生说,倩倩长大了,懂事了许多。
庞倩站在洗脸台盆边帮顾铭夕洗衣服,都是他的贴身衣物,她倒也没觉得有啥特别。这时,庞水生披着外套出了房间,路过衞生间时,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庞水生扬扬手机,轻声说:“我去外面抽根烟,顺便给铭夕爸爸打个电话。”
“爸爸!”庞倩也不顾满手的肥皂泡,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就给顾叔叔报个平安就好,其他不要说了。”
庞水生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迟疑着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庞倩咬着嘴唇,说:“今天我去顾铭夕家,听到顾叔叔和阿涵阿姨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所以顾铭夕才来咱们家的。爸爸,顾叔叔他……他好像有外遇了,阿涵阿姨很伤心,顾铭夕让我别告诉你们,但是……”
对于顾国祥私生活方面的事,庞水生作为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之前又是一个工厂的同事,心裏多少有点数。顾国祥想再要个孩子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李涵很难再怀孕,因此,厂里有些人私底下也在说,顾国祥和李涵估计要离婚。
庞水生对此是不能认同的,但他毕竟是外人,他替顾铭夕觉得委屈,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儿,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却要承担最糟糕的结果。
庞水生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摸摸女儿的脑袋,说:“你没做错,应该告诉爸爸妈妈的,你放心,爸爸今天先去给铭夕爸爸报个平安,其他事,等他们夫妻回来了再说。”
庞倩点点头。
庞水生又说:“这几天你放假,多陪陪铭夕,别再欺负他了知不知道?”
庞倩噘嘴:“我哪有欺负他,我还在帮他洗衣服呢。”
庞水生看看洗脸台盆里的衣服,叹口气:“你是该多帮帮他,要不是铭夕,你哪能考上重高。”
庞倩又乖乖地点头,庞水生正要走,又回了过来:“不过,铭夕上厕所这种事,你不能再帮了啊,他有需要就让他来找我,你俩都是大姑娘大小伙了,这种事还是要避嫌。”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庞倩心裏又想起了那年暑假,在上海漫展的公共衞生间里看到的一幕……庞水生走出了家门,庞倩再拿起顾铭夕的内裤搓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庞倩回到房间时,顾铭夕已经做了好一会儿作业了。
他开了房间的顶灯,席地坐在地铺上,作业本摊开在铺位旁的地板上,脚趾夹笔弯着腰写个不停,他的脚边有几张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图形、公式,庞倩过了十几天舒适的寒假生活,看到他这样子用功,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你在做什么?”她挨着顾铭夕坐下,探着脑袋看他的本子,顾铭夕扭头看她,庞倩洗了澡,长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脸红扑扑的,身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顾铭夕突然觉得,自己在她房里打地铺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心裏的小心思蠢蠢欲动,却要拼命压抑,真是很要命。
他的脚趾忍不住就勾了起来,脚背绷得很直,把作业本推到庞倩面前,说:“我自己找的数学习题册,每天晚上都要做一套卷子。”
庞倩拿起本子看看:“难吗?”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
庞倩臭着脸看他,推了他一把:“炫耀吧你!”
顾铭夕不乐意了:“我哪儿又炫耀了?”
“你炫耀你比我聪明!”
“我只是比你花了更多时间。”顾铭夕笑道,“你其实很聪明的。”
庞倩高兴了:“嘿嘿,你终于发现了。”
顾铭夕扭开头,很轻很轻地说:“不过有时候,还是有点迟钝。”
庞倩拿着那本子“啪”一下就拍在了他头上:“你才迟钝呢!”
已经很晚了,庞倩实在不想再做作业,捧着一本言情小说躺在床上看,顾铭夕依旧在地板上做试卷。只是,他很难像平时那样专心,因为床上的庞倩时不时地会给他制造一点噪音。
她看小说会看得发笑,“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简直是在考验顾铭夕的神经。顾铭夕咬咬牙,忍了。
庞倩还吃东西,吃的锅巴,嘎嘣嘎嘣地咬得欢畅,时不时来问顾铭夕一句:“哎顾铭夕你要吃吗?我喂你。”锅巴吃得嘴干,她又喝可乐,冰凉的可乐咕嘟咕嘟喝下肚,她大声地打出一个嗝:“哈……好爽!”
顾铭夕满头黑线,再忍!
这还不算,庞倩还打滚,在床上滚来滚去,最过分的是她滚到某个特定位置,会伸长腿踢一脚顾铭夕的背,还都是突然袭击,把顾铭夕吓一跳,有一次用力过猛,差点把他踹翻。
踢到他的时候,庞倩会大叫一声:“佛山无影脚!”
顾铭夕的卷子才做了一半,但是他彻底放弃了。
庞倩捧着锅巴坐在床上,看顾铭夕黑着脸用脚在整理被褥,问:“你不做题了?”
“嗯。”
“你嫌我吵啊?”
“……”
她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那要么你继续做,我不吵你了。”
“算了,很晚了。”顾铭夕抬头看她一眼,心裏一点气都没有了,“睡觉吧。”
临睡前要洗脸刷牙上厕所,庞倩帮顾铭夕准备了新牙刷,还帮他挤了牙膏,顾铭夕站在洗脸台盆边,右脚搁在台盆边缘,脚趾夹着牙刷,伏着身子给自己刷牙。
在庞倩家,不管做什么事总没有在自己家来的方便熟练,所以,顾铭夕也默许了庞倩的一些帮忙,比如刷了牙后,她拿着牙杯让他喝水漱口,最后,庞倩绞了热毛巾帮顾铭夕洗了脸。
顾铭夕已经很久没有在洗脸刷牙这样的小事上让人帮忙了,连着李涵也不会去管这些事。所以,当庞倩站在他面前,拿着热乎乎的毛巾帮他擦脸时,顾铭夕心裏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知道这算是一种很亲昵的行为,并不是人人都会愿意帮他做这样的事,他也不会接受大多数人这方面的帮助。
这是一些他力所能及的小事,但是他一点也不排斥庞倩的帮忙,相反,他还有些享受。
谁叫她刚才踢我的,这是补偿,顾铭夕心裏这样想。
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时,心思都有些微妙。
庞倩是女孩,这是她的闺房,但现在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大男孩正睡在地上。他的被子偶尔会悉悉索索地响,偶尔会压着喉咙咳嗽一声,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均匀地呼吸着,在漆黑的房间里,那属于男性的呼吸声很是明显。
庞倩心裏有点不自在,顾铭夕要比她更不自在。就算家里的事令他烦恼,他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快满十七岁,此时此刻,想到身边的床上睡着那个女孩,顾铭夕心裏不免有一些悸动。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实在太过龌蹉,进而感到羞愧不已。
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顾铭夕脑袋里乱成一团,这时,庞倩说话了:“顾铭夕,你睡了吗?”
“没有。”他回答。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她的语气有些严肃,有些忐忑,顾铭夕心裏紧张了一些,问:“什么话?”
“我……我不知道怎么讲。”庞倩抱着被子,咬着嘴唇,“顾铭夕,我、我……”
顾铭夕沉默地等待着,他很好奇,却不催促,给她足够的时间。
庞倩终于说出了口:“我想向你道歉。”
这是顾铭夕没想到的,反问:“道歉?”
“我一直都没有向你道过歉。”庞倩的声音怯怯的,语速缓缓的,“就是当年,我要是没有把飞盘丢到变压器上,你也不会丢了两只手了。你的手要是还在,你爸爸妈妈现在也不会吵架了。虽然我知道,道歉其实没什么用,但是我一直都没向你道过歉,我……我不敢,我怕你会骂我,虽然你平时对我挺好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心裏怪不怪我。我装作忘记了那时候的事,其实我是不敢想,也不敢和你说。我……顾铭夕,其实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允许你在心裏怪我,但我今天还是想对你说,顾铭夕,对不起。”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庞倩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她把脑袋藏在被窝里,都不敢去听床下面的动静。她希望他睡着了,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甚至希望他能跳起来,狠狠地骂她一顿。大概这样的话,她心裏会舒服一点吧。
床下发出了一些声响,庞倩拉开被子,露出两只眼睛偷偷地看,她很惊讶,因为顾铭夕真的抖开被子坐了起来。
庞水生的睡衣是加厚加绒的,睡觉不能穿,关灯后,顾铭夕悄悄地脱了睡衣睡裤,只余下了一条四角短裤。
他坐在地铺上,被褥散在身下,黑搓搓的房间里,庞倩能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尽管只有一个轮廓,她也能感受到,比起一年半前的夏天,顾铭夕的身体又结实了许多。
他的肩膀更加宽阔了,骨架子很大,身上虽然没有纠结的肌肉,但是线条流畅,像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样,正在进行成年前最后的蜕变。
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很久以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庞倩。庞倩一下子又把被子蒙在了头上。顾铭夕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声,像泉水般清澈的声音,说:“道歉,你也要有点诚意,躲起来算什么啊。”
庞倩瘪着嘴拉下了被子,她没坐起来,而是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着换了个方向,双臂交叠在下巴下,趴在床上看他。
这样的高度,他们可以算是平视,顾铭夕还比庞倩高一点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庞倩,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摄人心魄的光亮。
然后,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地与庞倩的额头碰了一下,只是一下子,就分开了,庞倩的脸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她怔楞地看着他,听到顾铭夕清晰地说:“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谅你了。”
当日光透过窗帘照进庞倩房里时,顾铭夕已经醒了一会儿了。
他心裏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间,肯定睡不好,干脆钻出了被窝,看看庞倩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六点半。女孩儿在床上裹着被子睡得很香,发着轻微的鼾声,她背对着顾铭夕,他只能看到她散了一枕头的黑发。
天气那么冷,又是放假,顾铭夕知道庞倩爱赖床,他不想吵到她,脚趾夹起睡衣裤甩到肩上,脸颊和肩膀夹着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间。
庞水生和金爱华似乎都没起床,顾铭夕进了衞生间,锁上门,开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事。他只穿着一条短裤,冻得要命,却要耐心地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平时,顾铭夕早上起来也是这么上厕所的,歪着脑袋夹着那支“不求人”,运用肩膀的力量控制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准确地用工具撩开自己的内裤,然后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这在旁人看来难度超高、特别费劲的一件事,他做起来已经十分熟练。截肢至今已过十年,顾铭夕早就习习用各种奇怪的姿势、方法来做事了。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碰到了一点困难,因为他穿的是四角内裤,裆部的边缘紧贴大腿,很难撩起。顾铭夕做这些事时从不暴躁,他耐心地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撩开裤边,只能决定像前一晚那样,脱下内裤尿尿。
脱裤子也是一个费力的过程,内裤很短,不好拉,庞倩家的衞生间墙上又没有安装辅助用具,顾铭夕只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脚,繃着脚背,脚底板贴着大腿,用脚趾去拉内裤的下边缘。
他单腿站在衞生间里蹦蹦跳跳,身子摇晃个不停,花了十分钟才把内裤给拽下来,右脚脚背都绷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顾铭夕站着休息了会儿,又用“不求人”帮自己把内裤穿上。值得庆幸的是,与脱裤子相比,穿裤子真是简单了许多。
趁着没穿睡衣裤,顾铭夕决定先洗脸刷牙,他光着上身,虽然冷,但是做事方便。刷牙的时候,顾铭夕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头发有点乱,此时嘴裏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脸颊上,他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耸起残肩将它抹去。
他的视线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术后留下的伤疤,那是皮肤缝合的痕迹,包裹住了裏面断裂的骨头。
李涵曾经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次,说当年的截肢手术,如果能帮顾铭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只有二十公分,甚至十公分,对他的生活也会有很大的帮助。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顾铭夕的双臂齐根而截,一点残肢都没留下。
他早就记不得有手是怎样的感觉了,看着别人用手拿东西、做事,顾铭夕心裏连一丝概念都没有。看到一样东西,他第一反应就是抬起右脚去触碰,他的脚趾修长、灵活、有力,虽然说不上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更无法和常人的双手手指灵活度相媲美,但对顾铭夕来说,他还是很喜欢、很信任自己的两只脚的。
脚趾放下牙刷,他又夹起杯子漱口,就在这时,衞生间门外响起了一阵哒哒哒的拖鞋声,门把格哒一声响,外面的人发现衞生间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门来:“谁在裏面啊?妈妈是你吗?你先开个门让我尿尿,我急死了!”
顾铭夕吐掉嘴裏的水,开口:“庞庞,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听到顾铭夕的声音,庞倩立刻没声了,一会儿后,说:“那你快点儿,好了叫我。”
顾铭夕飞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脚捞着毛巾接水抹脸,他单腿而站,毛巾无法绞干,他也不管了,湿着一张脸开始穿睡衣裤。
庞倩并没有再催他,但是顾铭夕心裏有点急,他想穿得再快一点,但越着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庞倩等不及,乱穿一气后就开了门,庞倩站在门口,看到他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铭夕你怎么把衣服穿成这样了呀。”
顾铭夕知道自己的样子和狼狈,想回房间去整理,却被庞倩拉住了。
她仔细地帮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线,又把他扭转了的裤子拉好,顾铭夕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庞倩抬头看他,笑得很灿烂:“顾铭夕,早上好!”
因为有顾铭夕在,庞倩也不赖床了,上完厕所干脆洗脸刷牙。没过多久,庞水生和金爱华也起来了,金爱华洗衣服,庞水生做早餐,最后四个人一起坐在桌边吃起了菜肉大馄饨配咸菜煎饼。
“铭夕从小就爱吃叔叔做的煎饼,是不是?”庞水生心情很好,“以后住得远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这几天多吃一点。”
顾铭夕抿着嘴唇微微地笑。
庞倩家的家庭氛围和他家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庞水生总是说自己是大老粗,讲话嗓门大,为人热心又仗义。金爱华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养出了一个庞倩,像庞水生一样神经大条,大大咧咧,又像金爱华那样霸道凶悍,善良淳朴。
他们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庞水生会给女儿吃一个爆栗,金爱华也会训斥庞倩吃相不好,但庞倩依旧会向着他们撒娇。
在顾铭夕的记忆里,受伤截肢以后,他就没有在父亲这裏撒过娇了,因为顾国祥总是对他很严厉,尤其是在受伤初期、训练他用脚做事的那段时间,顾国祥近乎于残忍苛刻。
当时,顾铭夕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终于出院回家。直到这时,远在法国的顾国祥才请了假回国来探望他。
看到才满六岁的儿子双肩下空荡荡的袖管,顾国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他长时间地不说话,最后走去了阳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烟。
顾铭夕可以下床以后,才发现,有太多的事变得不一样了。
他居然不会走路了,走不了直线,人直往一边冲,没走几步,不是撞到墙上,就是摔到地上。他甚至连坐都坐不稳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会一头栽到地上去,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他也无法自己吃饭穿衣、刷牙洗脸、上厕所和洗澡了,这所有的认知令顾铭夕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他发现,没有爸爸妈妈的帮助,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
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每天就哭着吵着要装机器手臂,要上学,他会用脑袋把桌上的东西都顶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裏的食物吐得到处都是,他也会彻夜彻夜地哭,哭得喉咙都发了哑……到了最后,他又变得一言不发,每天只是坐在家里发呆。
在顾铭夕又一次不肯吃饭以后,顾国祥抢走了李涵手里的碗,说:“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饿了,我看他吃不吃。”
顾铭夕也很倔,足足饿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泪,顾国祥却始终阻止她去给顾铭夕喂东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顾国祥和李涵吃早饭时,顾铭夕跌跌冲冲地走到了他们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稀饭直流口水。顾国祥给他端来一个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饭放在茶几上,又放了一个勺子,说:“想吃的话,就自己吃。”
顾铭夕愣愣地看着他,李涵忍不住说:“国祥……”
“难道你要喂他一辈子吗?”顾国祥的眼睛在镜片后泛着冷厉的光,对着六岁多的顾铭夕,他简直是铁石心肠,“爸爸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这碗饭,你必须自己吃。”
那是顾铭夕失去手臂后,第一次自己吃饭。
他没有用脚拿勺子,他不会,也想不到。他只是坐在茶几前,用嘴够着小碗去吃稀饭。他太饿了,已经什么都顾不得,舌头伸得长长的,舔着稀饭稀哩呼噜地吃着。吃掉最上面那层后,他的舌头舔不到下面了,情急之下就咬着碗边让碗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饭弄得他一身都是。
顾国祥默许李涵帮顾铭夕弄干净身体,他年幼的儿子一直在哭,顾国祥却只是给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饭,说:“铭夕,你试试看,用脚拿勺子吃。”
这是顾铭夕用脚生活的开始。
那一个月里,很常见的一个情景,就是顾铭夕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把小小的脚搁在小椅子上,脚趾夹着勺子舀米饭往嘴裏送。他的脚趾又小又短,很难夹紧勺子,米饭就会洒得到处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总是吃不到饭,顾国祥就对他说:“你自己吃不了饭,那就等着饿肚子吧,我们是不会来喂你的。”
年幼的顾铭夕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凶,他也想好好吃饭,但是他没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饭的吗?他的手没有了,为什么要用脚来吃饭啊?
顾国祥在家一个月,顾铭夕就哭了一个月,哭着哭着,他就学会用脚吃饭了,后来还学会了用脚做其他的事情。他练习压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压着他的上身紧贴到他的双腿上,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冷汗浸透了顾铭夕小小的身体,但他狠狠地咬着牙,再也不会哭了。
顾国祥在边上掐了表:“时间到,可以休息了。”
顾铭夕觉得,那时候虽然很苦,爸爸虽然很凶,妈妈虽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岁月。因为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的。
也许,以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上午开始,顾铭夕就觉得自己头晕晕的,嗓子发干、发痒,吃午饭的时候,他不太有胃口,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很没精神。
庞水生问:“铭夕,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顾铭夕抬头,眼神有些迷茫:“啊?”
庞倩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额头,惊呼起来:“顾铭夕你发烧了!”
前一天,顾铭夕淋着雨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许久,过了一晚,他终于熬不住感冒发烧了,还带了点咳嗽。
吃过饭,庞水生让顾铭夕去睡个午觉,多休息,多喝水,吃点退烧药,如果到晚上烧还没退,就得去医院了。
庞倩房里的地铺已经收了起来,顾铭夕不太好意思睡庞倩的床,庞倩才不去管他,直接把他按到了床上。她倒来一杯温水,拿着一颗退烧药,说:“张嘴。”
顾铭夕乖乖张嘴吃药,就着庞倩的手喝了水,庞倩展开被子盖到他身上,又拿着体温计给他量体温。
顾铭夕嘴裏含着体温计时,庞倩手肘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顾铭夕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含糊地说:“你看什么呢?”
“你脸色好差。”庞倩嘴角往下挂,很不高兴地说,“最烦你生病了,每次拖很久都好不了,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从小到大,顾铭夕其实很少生病,就算是截肢以后,他的身体抵抗力也还行。但是少生病不等于不生病,他每一回感冒发烧都能持续许久,作为他多年来的同桌,庞倩对他十分了解,所以非常害怕他生病。
听了庞倩的话,顾铭夕摇头:“不行,这和睡床睡地没关系,我是昨天淋了雨。”
“既然没关系,那我睡地铺也没关系啊。”
他低低地咳嗽几声,还是说:“不行,你是女生。”
“你生病了呀。”庞倩又伸手去按他额头,“你自己是摸不到,你知道你体温有多高吗?”估摸着时间到了,庞倩从顾铭夕嘴裏拿出体温计,看了一眼后递到他面前,“38.8℃,看到了吗?”
“也没有很高嘛。”顾铭夕冲她笑笑,“39都没破,大惊小怪。”
“你脑子烧坏了。”庞倩噘着嘴站了起来,用冷水绞了一块毛巾回来覆在了他的额头上。顾铭夕皱起眉:“好冰!”
“我每回发烧,妈妈都是这么给我降温的。”庞倩坐在他身边,说,“是我把你带回家的,到时你妈妈回来了,发现你生病,我多不好意思啊。”
顾铭夕瞥她一眼:“明明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庞倩一愣:“哦,对哦。”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我骗我妈的话,弄得自己都要信了。”
顾铭夕吃过药后睡着了,庞倩坐在写字台前看漫画,房间里偶尔会响起顾铭夕的咳嗽声,他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翻去,但也一直没醒。他咳得厉害时,庞倩就坐到他身边,轻轻地帮他拍背,等他皱紧的眉头略微舒展,才又坐回到写字台前。
傍晚的时候,庞倩发现顾铭夕脸色很差,不是发红,也不是发白,应该算是一脸菜色。他的嘴唇微微地噘着,眉头皱得很紧,庞倩拿掉他额头的毛巾,手掌触上他的脸颊,还是很烫。
她跑出去找庞水生:“爸爸,顾铭夕还在发烧,怎么办啊?”
庞水生想了想,说:“等他醒了再测一次体温,要是没降就去医院。”
顾铭夕醒来时自我感觉十分糟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庞倩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问:“顾铭夕,你感觉怎样?”
顾铭夕舔舔嘴唇,觉得嗓子里在冒火,说出话来声音都有些哑了:“庞庞,我口渴。”
庞倩赶紧去拿来一杯水,托着他的背让他坐起来喂他喝,他一口气喝光了水,抬眸看着庞倩,眼神黑黝黝的,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庞倩拿出了体温计:“顾铭夕,张嘴。”
三分钟后,庞倩读数:“39.2℃!”
顾铭夕有气无力地说:“终于破39了。”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庞倩站起来,一脸严肃,“顾铭夕,换衣服,我爸爸说要带你去医院了。”
顾铭夕是真的不想给庞水生夫妻添麻烦,过年时跑到人家家里来蹭吃蹭喝蹭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现在居然还生了病要去医院,他对庞水生说了好几次自己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但是庞水生都没答应。
金爱华留在家里做晚饭,庞水生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着顾铭夕和庞倩去了医院,顾铭夕抽血化验,体内有炎症,为了防止他变肺炎,医生给他开了点滴。
去挂点滴时,小护士看到顾铭夕就傻眼了,还是边上一个中年护士说:“挂脖子,或挂脚背,问问病人意见。”
顾铭夕说:“挂脖子。”
护士给他脖子扎针时,庞倩站在边上都不敢看,顾铭夕歪着头看着她,轻声说:“别怕,我不疼的。”
他的药有好几包,挂完估计需要三个小时,庞水生陪着顾铭夕在输液室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庞倩说:“倩倩,你陪着铭夕,爸爸回去给铭夕煮点粥,一会儿给你们送饭来,挂完得八点多了,不吃饭不行。”
顾铭夕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忍不住开口:“叔叔……”
庞水生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喊倩倩帮忙,叔叔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庞水生离开医院时点起一支烟,给顾国祥打了个电话,接通后,他说:“国祥,你到底在哪里啊?赶紧回来吧,铭夕生病了。”
顾国祥问:“怎么回事?”
“昨天不是下雨了嘛,小孩儿淋雨走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今天就发烧了,一直在咳嗽。”
顾国祥在电话里默了片刻,说:“我在外地,定的是后天下午的机票。”
“那你退掉,换成明天的行不行?”
“估计不行。”顾国祥声音很低,“水生,我不是一个人。”
电话那边隐隐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有个模糊的女声问了一句:“谁的电话呀?大过年的出来玩还那么忙……”
顾国祥捂着手机说道:“你别说话。”
庞水生全都听在耳里,心裏想骂娘,但还是压下了脾气,问:“那阿涵呢?你给阿涵打个电话啊!告诉她铭夕生病了,她肯定会回来的。”
“我打过了,她手机一直关机。”
“打她家里嘛,你总有她娘家电话的。”
顾国祥叹气:“我还真没有,这些年一共才去了两三回。”
庞水生彻底无话可说了,挂电话前,他吼起来:“老子操你妈了个逼!这孩子你们不要!老子来养!”
过年期间,医院输液室里人并不多,顾铭夕和庞倩坐在角落里,抬起头还能看墙上挂着的电视。顾铭夕依旧穿着睡衣睡裤,身上披着一块家里带来的毯子,别人并不会注意到他身体的残缺。
说起来,庞倩还是头一回陪顾铭夕来医院挂点滴,她也不晓得要注意什么,倒是顾铭夕抬头看到药水输完了,提醒庞倩去找护士来换。
顾铭夕精神不好,没力气说话,每一次朝庞倩那里看过去,都能看到她托着下巴在看他。
“我知道我很帅。”他翘着嘴角笑了起来,“但你也不要这么看我嘛。”
“自恋狂!”庞倩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他,顾铭夕求饶:“女侠!小心我脖子上的针!”
庞倩立刻就把手放下了,努着嘴说:“生病了还要讨打。”
顾铭夕笑嘻嘻地看着她:“也就只有你会打我啊,金材大院谁不知道,我就是被你欺负着长大的。”
“胡说八道!”庞倩又想去拧他了,见他病歪歪的才收了手,“我哪有欺负你啊!我那叫欺负你吗?我爸爸昨天还叫我别欺负你,什么意思嘛!”
见她真的有点生气了,顾铭夕笑着说:“和你开玩笑的。”
“哼。”庞倩别开头,一会儿后就感觉小腿上有东西在蹭,低头一看,原来是顾铭夕的脚,他没穿袜子,脚趾夹着她的裤子拉一拉,说:“哎,真是和你开玩笑的,别生气了。”
庞倩歪着头看他,顾铭夕一直笑:“要么,让你打一下,总行了吧。”
“神经病。”庞倩踢了他一脚,两个人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
庞水生提着保温壶来送饭,来不及煮粥,他就给顾铭夕烧了点稀饭,又带了点肉松和榨菜。顾铭夕不方便自己吃饭,庞水生要喂,庞倩说:“爸爸,我来吧。”
她端着一碗稀饭坐在顾铭夕身边,一勺一勺地喂着他吃,偶尔汤水溢出嘴角,她还拿纸巾帮他擦干。喂过几勺后,庞倩忍不住臭他:“小学一年级我就喂你吃饭了,真没想到到了高一,我还要喂你吃饭。”
顾铭夕郁闷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眸。
输完液,庞水生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金爱华迎他们进屋,对庞倩说:“倩倩,刚才你们在医院,有个姓谢的男孩儿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出去了,他让你回来回个电话给他。”
“呀,谢益!”庞倩换上拖鞋就奔客厅电话机旁去了,一点儿也没留心到身边顾铭夕黯淡了的眼神。
庞倩和谢益打电话时,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她握着话筒絮絮地说着,连着声音都软了好几分。顾铭夕在她房里坐了一会儿,又出来看她,庞倩像是怕他听到她和谢益的谈话内容似的,还转了个身背对他,最后愉快地说:“唔,我知道了,谢益,拜拜。”
她挂了电话,回头朝顾铭夕做鬼脸:“你干吗偷听我打电话!”
“我哪有偷听,我……我出来喝水。”顾铭夕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又跟着庞倩回了房。
庞倩研究着医院里配来的药,看着药盒上的说明,顾铭夕在她身边坐下,咳嗽了几声,问:“谢益找你做什么?”
“约我明天去打球,说是明天学校乒乓球馆开放了,球队的可以去练球了。”庞倩手里还在翻捡着药盒,“天啊,居然有四种药,你都要变药罐子了。”
顾铭夕又问:“你会去吗?”
庞倩回答:“我和他说不一定。他说马上要开学了,乒乓球队想提前练一下,说我们过年肯定大吃大喝养了膘,正好减减肥。”
顾铭夕想了想,又问:“你和谢益都知道对方家里的电话啊?”
“嗯,我以前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呀。”庞倩扭头看顾铭夕,“我也知道周楠中和汪松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顾铭夕没回答,再问:“你经常和谢益打电话吗?”
庞倩终于觉得奇怪了:“顾铭夕,你干吗老要问谢益的事啊?”
顾铭夕脸红了,一下子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我、我哪有老问啊!”
“你就一直在问嘛。”庞倩帮他拍了一会儿背,又拆开药盒子,把胶囊抠出来,“怎么还是咳得那么厉害啊,我去给你倒水,吃完药,你早点休息吧。”
这天晚上,庞水生一家三口没人同意让顾铭夕再睡地铺。为了半夜里照看顾铭夕,金爱华依旧把地铺铺在了庞倩的房里。顾铭夕出了一身虚汗,身上粘得很,但是他没力气自己洗澡了,只能拜托庞水生帮他洗。
洗得干干净净后,顾铭夕回到庞倩的房间,发现庞倩已经钻进了地上的被窝里。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伸脚小心地踢踢她,庞倩装死,顾铭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爬到床上去。
庞倩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看他,双手扒着床沿,说:“你早点睡,晚上想喝水就叫我,想上厕所也叫我,我会去叫我爸。还有,你要是觉得难受了,更是要叫我,医生都担心你变肺炎呢。”
顾铭夕静静地看着她。
庞倩对着他一笑:“还有啊,你要是想咳嗽,就咳出来好了,别担心会吵我,压着不咳出来可难受了,真的。”
顾铭夕抿起了嘴唇,庞倩刚想睡下去,就听他问:“谢益约你明天几点去打球?”
庞倩晕了,又一次坐起来:“下午两点。”
他又问:“你会去吗?”
“我不是和你说了,我还没定嘛,明天不是还要陪你去医院挂点滴。”
“那你想去打球吗?”
庞倩伸长手臂舒展了一下身体:“哎,说真的,我是挺想打球了,过年大吃大喝的都胖得不成样了,真该运动运动啦。”
顾铭夕说:“我觉得你不胖啊。”
“那是你觉得。”庞倩突然想到一件事,溜出被窝出了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体温计,甩一甩后,说,“顾铭夕,张嘴,再量一下体温。”
顾铭夕嘴裏含着体温计,安静地靠在床背上,庞倩不允许他光着身子睡觉,去找来了一件庞水生不太穿的长袖T恤让顾铭夕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