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多么羡慕你(1 / 2)

我的鸵鸟先生 含胭 9219 字 2个月前

在小会议室和几位老师开完一个简单的讨论会后,我还没回到办公室,Daisy已经小跑着向我冲来了:“哦!Doctor Xiao,终于找到你了!Gary正在大哭大闹呢!你赶紧去看看吧,我们都搞不定他!”

我立刻调转方向跟着她往诊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问:“Gary怎么了?”

“他适应得不好。”Daisy比划着自己右上臂的位置,“总是觉得这裏疼。”

我点点头,进了房间,看到七岁的Gary正扑在他妈妈怀里哭,我的两个女同事在边上束手无策。Gary看到我后,似乎更委屈了,大声地嚎哭起来,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交给我吧。”我对Daisy说完,就走去Gary身边坐下,笑着说,“是谁哭得那么厉害呀?难道是我们的Gary小超人吗?”

Gary是一个有着褐色卷发、绿色眼珠儿的漂亮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又长又翘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抽抽搭搭地说:“Jodie,你骗我!这只手一点都不好用!我疼死了!”

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令Gary失去了一只右臂,他被父母带到我所在的机构配置假肢时,情绪十分低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和我很投缘,当时工作人员为他测量残肢尺寸时,他非常得不配合,我听到哭声后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了解到事情原委后,我试着和Gary沟通了一会儿,才令他答应脱下衣服让我们为他的残肢做模。

“你可以叫我Jodie。”当时的我对Gary说,“亲爱的Gary,只有勇敢的小孩才有机会安装上非常酷的手臂,并不是每个人来找我,我都会答应帮他安装的,比如说爱哭鬼,噢……我可真不喜欢。”

Gary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Jodie,我真的可以重新有一只右手吗?”

“当然。”我对着他微笑。

到了美国以后,我学习的是生物医学工程,读博以后确定主攻的是智能假肢方向。尽管绝大多数像小Gary这样的病人,只是选择靠肌电信号控制的肌电假肢,但我和我的导师、科研同伴们正在努力攻克的却是由人的大脑信号、神经信号控制的智能假肢。

Gary的右臂只剩下了十厘米长的残肢,他年纪小,不是很适应假肢的运用,大概从心理上就有一种排斥。他定期要来我们的机构康复训练,学习如何使用假肢喝水、翻书、吃饭、取放东西……我知道这一型的假肢无法帮他完成很精密的动作,比如他绝对折不了一颗幸运星,也无法用假肢写字,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劝导了他。

“为什么会疼呢?”我双手小心地端着他的假肢,检查了一下各个部件,心中明白,其实Gary的疼痛,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来自心理障碍。

Gary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动作,仿佛我碰到他的假肢,他就会剧烈地疼痛一般。我说:“能把杯子拿起来给我看看吗?Gary。”

我鼓励地看着他,Gary真的试着为我演示拿起桌上的水杯。他的假肢还处于适应阶段,所以并没有常人皮肤样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金属骨骼还连接着许多电线,连着手指都是一根一根的金属色。

这毫无生气的东西,在我们和Gary的共同努力下,变成了他身体上很神奇的一部分,它没有生命,也没有在人体内植入任何东西,但是,它会动。

Gary颤颤巍巍地拿起了一个水杯递给我,我立刻接过,大声地夸奖了他。

“多棒啊!Gary你进步好大!”我给了他一个拥抱,他抬起左臂回抱我,右臂微微地动了一下。

“嘿,别害羞。”我说。

Gary脸红了,拧着小眉头努力了一下,他的右臂终于也抬起了一些,勉强算是抱到了我的身上。

“简直不能更棒!”我揉揉他的小脑袋,“Gary,我知道一开始会有些难,但是请你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像Kobe Bryant一样打篮球,他是你的偶像,对吗?”

Gary羞涩地点头,又说:“可是Jodie,你不觉得我的这只手很丑吗?”

我装作惊讶:“怎么会?我觉得它好酷!”

“我下次来,你能再来陪我吗?”

“可以啊,但是同时,你也得听Daisy的话。”我把Daisy拉到身边,对Gary说,“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医生,会教你怎样更好地运用你的新手臂,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可比她差多了。”

Gary终于愿意让Daisy和其他工作人员帮他一起训练假肢。我与他告别,往办公室走去,经过复健大厅时,突然听到裏面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声。

在我们这儿,情绪失控的人比比皆是,毕竟,一个健全人因为疾病或意外,突然失去了他的某部分肢体,一开始总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理解,可是这个男人,似乎吼得也太夸张了一些。

我忍不住走了进去,在二十多个复健的病人、家属和复健师之间,一眼就看到了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左腿穿着假肢,正扶着双杠在大声地朝复健师吼。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这个男人虽然有深棕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珠和略显方正的脸部轮廓,但肤色和五官却带着浓重的东亚特征。

他依旧在失控地大吼大叫,我试图让他冷静:“先生,请你放松一些好么。”

他回头看我,眼神有些错愕,随即又吼起来:“你是谁!别多管闲事!”

我穿着浅蓝色的制服,说:“我叫Jodie,是这裏的工作人员。我知道你正在经历很大的困难,但是先生,你是个成年男性,这裏还有许多未成年的小朋友,他们都与你经历着同样糟糕的事,但你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你这样子实在无法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甚至会吓坏他们。”

我没说假话,复健大厅的确有许多小朋友穿着假肢在练习走路,很多孩子看着这男人时,都是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了,下巴绷得紧紧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用英语问我:“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中国人。”我说。

然后,他给了我一句标准的京片子:“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决定不理他了。

回到办公室,我泡了一杯咖啡,Wendy敲了我的门,说前台有我的邮包,是从中国寄过来的。我有些意外,去前台取了邮包,拆开盒子一看,是一本书,和一张贺卡。

“我的螃蟹小姐。”我念出书名,又看到了那个作者名——鸵鸟先生,脑子里突然“轰”的一下,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处何方。我打开贺卡,是谢益的笔迹:

<small>Dear Jodie:</small>

<small>Merry Christmas!</small>

<small>喜欢这份礼物吗?我们找到他了。</small>

<small class="right">Martin</small>

<small class="right">2010年圣诞</small>

我拿着书往办公室走去,路过复健大厅时,之前那个愤怒的男人正走出来。复健的时候,他穿运动短裤,左腿膝上截肢,大腿戴着接受腔,底下是柱式假肢,就像一根腿骨。训练完毕后,他换上了一身黑色大衣,底下是蓝色牛仔裤,若不是他手撑肘拐,我还真看不出他是个缺了一条腿的人。

这时候的他已经冷静了许多,板着一张脸冲我看了两眼,我对着他笑了一下,就往办公室走去了。

下班时,Wendy和Daisy一起来喊我:“Doctor Xiao,马上要圣诞节了,Ada说今晚一起吃饭,你一起来吧!”

我穿上大衣,摇头道:“不了,谢谢,我晚上有约了。”

Daisy笑嘻嘻地说:“是和你那个在北京的英俊男朋友视频吗?”

我失笑:“Martin不是我男朋友。”

“拜托,他到我们这裏看你都好几回了。”

“真遗憾,我和他之间产生不了化学反应。”我带上包,围着围巾和她们一起出门,锁门时,我说,“况且,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十二月的纽约如E市一般寒冷,或许还要更冷一些。

我迎着寒风走去停车场,开车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收拾我的猫。

这只猫是我捡来的,黄白相间,没什么品种,我给它取名叫阿喵,是个中文名,所以对着它时,我会说中文,美国猫阿喵适应得很好,它已经熟练掌握了一门外语。

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小公寓里,房子是买下来的,因为我打算久居。我研究的课题也许需要花费我很长的一段时间,令我没有办法像我的父母那样可以东跑西逛。我爸爸是一个动物学家,我妈妈是个兽医,他们跑的地方很穷很偏僻,经常会碰到危险的事。我曾经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如今的我,却必须待在这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为人类智能假肢的发展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我给自己弄了一碗炸酱面配蔬菜汤做晚餐,吃完后,我放了一缸水,泡了个热水澡,换上舒适的睡衣,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

我又看了一遍《我的螃蟹小姐》,看完后,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给谢益发了一封邮件。

我说,礼物我收到了,谢谢。

Skype上立刻跳出了他的通话请求,我接受了。

“我刚到办公室。”谢益的声音很爽朗,“你在干吗?”

“我刚到床上。”我说,“对了,这几年他在哪儿?”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立刻回答:“三亚,海南三亚。”

“哦……”我心中了然,那是个温暖的地方,而他,最讨厌寒冷的冬天。

“螃蟹过几天会去见他。”谢益说,“我们打算给他一份圣诞惊喜。”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

“真不错。”我问,“你最近好吗?”

“就是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工作很忙。”

“明年你回来过年吗?”

我想了想:“怎么说?”

“螃蟹估计会带顾铭夕回来过年,如果你能回来,大家可以聚一下。”

“我不确定。”我说,“到时候再说吧。”

谢益突然说:“Jodie,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我眼珠子一转:“你和你女朋友交往得如何?”

“分手了。”他很快地回答。

我无言以对。

有无数的人问过我,Jodie,你为什么不接受Martin。或者是,肖郁静,你为什么不接受谢益?

他们之所以会那么问,是因为,谢益实在太完美了。

完美得几乎找不出一点瑕疵。

有一次,我问他,谢益,如果要你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会选择什么?

他说,鹰。

《我的螃蟹小姐》里有两个重要的配角,一个是羚羊小姐,大概就是我,另一个,却是孔雀先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顾铭夕对谢益善意的调侃,但是我觉得,不管是鹰,还是孔雀,都无法确切地比喻谢益。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有着夺目的外表和优越的家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并没有富家公子惯有的骄纵之气。他学习很努力,工作也很努力,如果非要说他的缺点,那大概就是在某些人看来,他有一点儿随心所欲。

谢益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这一点,我和他很像。

但是我和他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会拼了命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而我,却会在权衡以后,选择前进或是后退。

这就是我拒绝他的理由。

他很好,但是,我不爱他。

阿喵轻轻地跳上了我的床,对着笔记本电脑“喵呜”了一声,我打了个哈欠,说:“谢益,我想睡了。”

躺在床上,阿喵静静地伏在我身边,我对它很宽容,它想要和我一起睡,我就不会赶它下床。手抚着阿喵毛茸茸的身体,它似乎很舒服,懒洋洋地“喵喵”了几声。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毫无睡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第一次见到顾铭夕,是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后排有一张奇怪的组合课桌,一半正常高度,一半却是矮矮的。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好奇,不知道这张桌子存在的理由,一直到那个男孩走进教室。

他长着一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有着清透、纯净、平和的眼神。他并没有畏惧班里同学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只是身姿笔挺地向着那张特殊的桌子走去。

桌子后面已经坐着一个女孩,扎一把马尾辫,有一张笑嘻嘻的脸。男孩走到桌子边,肩膀一抖,肩上的书包就掉到了课桌上,然后他坐下来,脱掉脚上的鞋,把两只脚都搁到了桌上。

他垂着头,很自然地用双脚整理着书包,两截空空的衣袖在身边晃来晃去。他偶尔和同桌的女孩说几句话,我悄悄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

军训的时候,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顾铭夕。

Mr. Ostrich

小时候,我生活在南非,爸爸经常去外地工作,行踪遍布整个非洲大陆,我和妈妈就待在开普敦,期盼着他结束一趟又一趟的旅行后平安回来。

南非是非洲比较发达的国家之一,人种繁杂,教育水平要比其他非洲国家先进许多,所以我一直都跟着当地的小孩在学校上课,回到家后则跟着妈妈学习中文。

爸爸回来的时候,会给我讲他外出时的各种见闻,有趣的、惊险的、狼狈的、神奇的……令我听得如痴如醉。他给我看许多他拍摄的照片,有时候,他会和他的工作伙伴们在野外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只为观察一群斑马或是羚羊的生活作息。他把狮子捕杀斑马的过程讲给我听,告诉我,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吃掉,只有令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行。

我对这个神奇的大陆充满幻想,暑假时,爸爸会带着妈妈和我一起去工作,第一次坐着越野车看到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以及草原上成群结队的动物时,我震惊了。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

有一次,我跟着爸爸的团队去野外考察时,碰到了一场动物厮杀遗留的尸场,看剩下的动物尸体,有叔叔判断出是几只狮子和一大群鬣狗的搏斗。

在这个搏杀现场,爸爸和他的同伴们在鬣狗的尸堆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雄狮。它受了很重的伤,被同伴们抛弃了,估计是靠着吃腐肉才活了几天。

爸爸把小狮子带回我们的营地,小狮子并不算太小,但是爸爸说它还未成年,它浑身伤痕累累,为了保住它的命,随行的兽医为它进行了截肢手术。

这只小狮子被截掉了整条右前腿,右后腿的部位也失去了很大的一块肌肉,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包着纱布,在麻药的作用下昏睡。我问爸爸,它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爸爸告诉我,它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这种处在食物链高端的猛兽,未成年,又失去了一条腿,放归野外,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时候,电影《狮子王》正风靡全球,爸爸对我说,他们偷了点懒,给这只小狮子取名叫“辛巴”。

辛巴跟着我们回到南非,住进了开普敦的动物园,后来,我和Derrick去看过它好多回,它独自一个待在笼子里,很孤独的样子。看到辛巴缺失的右前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很是吃力,我扒在栏杆上,莫名地有些失落。

Derrick是我邻居家的小男孩,比我大一岁,是个白种人。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Derrick告诉我,在我们这个街区,我是最特别的小孩。

我的确是附近唯一的一个中国姑娘,有一头乌黑的直发和一双黑眼睛。Derrick说我就像一个精灵,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我的审美观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对于人的长相,我向来没有特别的喜好。就像是回国以后,我无数次听到同龄的女孩们说黑人看起来好恶心,我觉得匪夷所思。在我记忆里,住在开普敦时,隔壁的黑人小孩Arno勇敢又可爱,很多时候,比起Derrick,我更愿意和Arno一起玩。

我从小和Derrick一起学习小提琴,我学得不好,Derrick却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妈妈对我说,小静,你是不是不喜欢拉小提琴?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去学了。

我说:“我没有不喜欢啊。”

妈妈很疑惑:“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呢?”

我感到奇怪了:“谁说我没有好好学?”

我明明学得很认真,只是一直没有Derrick拉得好,但这并没有打消我拉琴的积极性,我每天都会练习,Derrick会敲开我的窗玻璃,扒在我的窗台上取笑我:“Jodie,你拉得好难听。”

我会默默地掰开他的手,锁上窗,继续自得其乐地拉琴。

只有Arno说我拉琴好听,他是尼日利亚人,有一身黝黑的皮肤,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大葡萄。因为父亲工作调动,Arno搬到南非才没几年,他说,听我拉琴,会令他想起他在尼日利亚的家乡。

我十二岁那一年,非洲大陆爆发了一场瘟疫,疫情波及好些国家,为了我和妈妈的安全,爸爸接受了国内上级单位的调令,准备带我们回国了。

我和Derrick说,我要回中国了,Derrick愣了好一会儿,最后说:“Jodie,I love you,I will miss you.”

我和Arno说,我要回中国了,Arno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几下,默默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Arno敲开了我的窗,把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

是一只非洲手鼓。

有着奇怪的图腾,还有繁复的雕刻。

Arno告诉我,这只手鼓是他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连着鼓面用的兽皮,都是他爷爷去狩猎时打来的动物身上的。

“Jodie,这个鼓送给你。”Arno厚嘟嘟的嘴唇一咧,黑暗中,他的眼白和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他说,“我爷爷和我说,这是个神奇的鼓,他把鼓送给了奶奶,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的爸爸把鼓送给我妈妈,他们也结婚了。我爷爷说,只要我把这个鼓送给心爱的姑娘,最后我就能和她在一起。”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不能收,Arno看起来有些失落,问:“Jodie,你不喜欢我吗?”

不,我喜欢他。

我把鼓抱在了怀里,Arno笑了,说:“明天,我来教你打鼓,好吗?”

“好。”我说。

后来,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到中国,升上初一前的那个暑假,我在家里练习打手鼓,结果却被邻居投诉。

妈妈说这裏不是开普敦,勒令我不许再玩鼓,我央求爸爸给Arno家打电话,我想把我辛苦练习的成果打给他听,结果,却听到一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Arno感染了瘟疫病毒,在一个月前医治无效,去世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一个夏天。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把Arno送我的手鼓送给了顾铭夕,我知道,几分钟后,他就会把这个手鼓送给庞倩。

这个从非洲大陆带回来的手鼓,如果真的像Arno所说的那样神奇,那么,终有一天,会有一对有情人因为它而走到一起。

高二开学以后,学校进行了文理分科,庞倩不再和我们同班,戴老师问过我和顾铭夕的意见,我和他成为了新同桌。

顾铭夕的话本来就少,经过了高一下学期的“优秀团员”事件,他变得更加沉默,或许,也和庞倩不在他身边有关。

周楠中和汪松会在生活上帮顾铭夕一把,其他时候,他都是用双脚慢慢地料理着自己的事,很少会开口找我帮忙。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甚至是吃午饭时,他都是和庞倩会和了一起去吃。在食堂排队时,我经常会看到他俩一起站在窗口,庞倩递着两个饭盒,对着裏面的菜盆指指点点,问顾铭夕要吃什么。

也只有和庞倩在一起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才是放松的,舒展的,他会浅浅地笑着,和庞倩讨论什么菜好吃。

他们一起吃饭的样子令我记忆犹新,两个人面对面,一人一个饭盒,庞倩会抢顾铭夕的菜吃,顾铭夕也会帮她吃掉她不爱吃的东西。

一个人用手,一个人用脚,两个勺子在彼此的饭盒里挑来拣去,那一种亲密和默契,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墙外。

所以,我和顾铭夕之间的交流,其实非常少。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同班女生聊天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懂,她们爱看的漫画,喜欢的明星,市面上流行的衣服,我统统不知道。

我一直留着短发,戴一副大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在女生中间并不起眼,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回国之后,别人都说我很文气,起初我都不懂这个词的意义,明白以后,我有些讶异,随即又释然了。

我怎么有资格去说顾铭夕话少,明明,我自己也是闷葫芦一个。

我个子很小,比庞倩都要矮一些,所以念书时,我都是坐前排的,和顾铭夕同桌以后,是我第一次坐在最后一排。

我坐在庞倩的座位上,发现这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位子,在教室最最角落里,边上就是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

前面的周楠中和汪松个子很高,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躲在座位上做点儿小动作,老师也看不到。

庞倩的桌子很花,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涂鸦,在那些偷偷抄下的英语单词、化学公式、物理名词中,我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还不止一个。

——谢益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无法将名字与本人对上号。我转头看看顾铭夕,他正在顾自做题。我在心裏叹了一口气,猜测着铭夕是否知道庞倩的小秘密。

和顾铭夕同桌两个月后,我发现,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闷,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做点又傻又有趣的事。

比如,做题累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画漫画,像所有这个年龄的男生一样,他喜欢画大胸细腰大长腿的女孩,还有一身结实肌肉的猛|男,或者是各种机器人和怪兽。他在草稿纸上涂鸦,弓着背,低着头,身子还微微往右边扭一些,左脚的外脚背抵着桌面挡着画纸,显然是不想让我发现。

我当然装作没看到,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看,顾铭夕画一会儿后就会继续做题,画过的纸就被他折叠好,塞进抽屉里。

不止一次,我看到他在画一个女孩,用速写的笔触,那个女孩或站,或坐,或跳跃,或俏皮地回头,脑袋后面是活泼的马尾辫,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

我托着下巴坐在他身边,看他偷偷摸摸地画,真的很想提醒他,庞倩没有那么长的腿,没有那么细的腰,更没有那么大的胸。

当然,我什么都没有说。

高二那年的秋季运动会,我跑800米,庞倩参加他们班的4*100米接力,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她溜到我们班,一屁股坐到顾铭夕身边,和他聊起天来。

“好热啊。”她散开了长发,双手伸到脑后扎起了辫子,扭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对顾铭夕说,“哎,你说我剪个短头发好不好?像肖郁静这样的,洗头方便,还凉快。”

顾铭夕愣了一下,摇摇头,轻声说:“不要剪,你留长发好看。”

圣诞节后,我又见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在复健大厅。

他不再大吼大叫,而是非常努力地练习走路,身上的白色T恤都被汗水洇湿了。训练间隙,他会低声地和复健师沟通几句,拧着眉头指着自己的左腿假肢,似乎是在说哪里有问题。

后来,我和他见过好几次,但再也没有说过话,看到我时,他面色就有些不自然,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每次都会对着他笑一下。

2011年春节前,我决定回国过年。

离开前,我有点头疼这两个星期,阿喵能去哪里。我不想去麻烦我的朋友、同学或同事,最终决定将它寄存到宠物店里。

我在学校周围寻了一家宠物店,提着装着阿喵的笼子过去时,居然在店里碰到了那个愤怒的男人。他看到我也有些意外,这时候,我们不得不进行自我介绍了。

“我姓肖,小月肖。”我用中文开口,又有些不确定,因为有些ABC会说中文,却不认得汉字,我又用英语补充道,“你可以叫我Jodie。”

“我知道小月肖。”他板着脸向我伸出右手,用中文说,“林伟祺,英文名Virgil。”

我礼貌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大,温暖,有力。收回手,他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一些,说:“我要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Jodie,那天我脾气的确是暴躁了一些,吓到了那些孩子,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

我笑了,提起我的箱子,给他看裏面的阿喵:“我要寄存这只猫,你给我打个折,我就原谅你。”

他哑然失笑,当一张略显刚毅的脸突然漾满笑意,眼睛里溢出了温和的光亮,我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很好。

春节前,我回到中国,这一次的假期是两个星期,我选择飞到北京,先去探望大学里的老师,和大学同学聚一下,然后才回到E市。

谢益知道我到了北京,打电话约我见面,我说我行程很赶,等大家回了E市再说。谢益没有再勉强我。

我和谢益的纠葛始于高二那年的迎新春文艺汇演,在那之前,我并不认识他。

尽管那时候谢益早已被封为E市一中的校草,是学校里无数女生心仪的对象,但是,我只是在女生的聊天内容里听到过他,以及在庞倩的课桌上看到过他的名字。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和谢益第一次见面,老师要我和他进行小提琴二重奏的排练,我立刻就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取消演出,让这位同学进行独奏好了,我不习惯与人合奏。”

我发誓,这就是我的心裏话,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含任何的影射和暗喻。可奇怪的是,老师和谢益似乎都有些不开心了。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我最后的那句话。果然,谢益说:“这位同学,我也不习惯与人合奏,但是我更不想剥夺你演出的权利。如果你不愿意合奏,那我退出好了。”

我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结下去,说:“算了,那就合奏好了,只要你愿意排练,我没意见。”

他和我约定,每天中午和放学后一起排练,可是,排练的第一天,我们就吵架了。

我拉琴并不好,要是去考专业院校,绝对是被刷下来的份。但是我就是喜欢拉琴,用我自己的风格,用我的心去演奏,从来不在乎什么指法、站姿,甚至是节奏。我想拉快就拉快,想拉慢就拉慢,谁规定了一首曲子只能用一种方式来演绎?所以,当谢益指出我节奏不对后,我就和他说:“我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真的,我不想表演了,你自己去独奏吧。”

后来,谢益和我说过他当时的想法,当听到我说出“浪费时间”这四个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益的确像一只鹰,喜欢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但同时,他也像一只孔雀,很受欢迎,人缘超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我猜,应该有数不清的小女生想要和他一起排练拉小提琴,但我却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谢益没有同意我退演的要求,相反的,他的斗志似乎被我点燃了。他化身成了一位小提琴老师,想要从基础开始指导我,希望经过他的突击培训,我能和他一起为大家带来一场精彩的合奏表演。可结果,换来的只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练到后来,我就随他去了,我依旧觉得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但谢益显然不是这么认为。

据说,那一场演出很成功,多年后和戴老师通电话时,她都会与我聊起那一场合奏,说每年文艺汇演时都会被老师们记起。

对于那天的事,我的印象已经不深,记的最清楚的,就是我下台时,顾铭夕脸上的神情。他并没有像周围的人那样激动,别人都在鼓掌,他只是守在我的琴盒边安静地等着我,眼睛裏带着小小的惊艳,小小的赞许。

就是那么一点点晕染着光亮的眼神,令我想起了Arno。

我换好衣服回来,提起琴盒,问他:“顾铭夕,你觉得我的演出如何?”

“很好听。”他说,又强调了一句,“真的很好听,我不是敷衍你。”

我偷偷地笑了,看到不远处正在候场的庞倩,问他:“我要去观众席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