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珂觉得,这个姑娘就像个精神病一样,心情指数总在两级之间跳来跳去——傍晚的时候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她又伤心得肝肠寸断了。
她心裏好像就没有个主次,没有个大事小事的分别。不管多大的压力当头拍下来,她的注意力都能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走,可又不是真的心胸宽阔——因为虽然牵走了,但是走不远,一会还会给牵回来。
当拖拖拉拉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当一个人已经对它产生了焦虑甚至绝望的情绪时,它可能就不再是一种坏习惯……而是某种心理疾病了。
此时已经是万籁俱寂了,颜珂把声音放轻了一点,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叶子璐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怪圈,除了床头的一亩三分地,哪里都是让她不安,她站在那个小圈子里,拼命地想逃出去,却不敢迈出一步。
叶子璐不吱声,抱着抱枕靠在床头,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地身影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领口露出一截突兀的锁骨,看起来就像个瘦骨伶仃的女鬼。
颜珂一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下,五体投地地摔在了叶子璐的床头柜上,因为背部太圆润,还滚了滚,他爬了半天未果,只得趴在床头柜上,气喘吁吁地建议说:“其实你可以从最简单的计划做起——比如规定自己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做一套行测的卷子,之后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每天就早晨起来的时候需要这一点意志力,你总不可能连这也做不到吧?”
叶子璐慢慢地抬起头,她眼睛本来就比别人大一点,哭得红肿了,显得又比平时还大了一圈,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
有那么伤心么?颜珂那颗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苛刻的心突然软了一点,他把声音放柔了一点,继续建议说:“要不这样,你可以先试一个星期,就在枕头旁边放一个小记事本,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拿出来,写你上午要做的事,做完了就把本收起来,然后你这一天就自由了,你看怎么样?慢慢的就会好的。”
叶子璐其实哭了一场,已经好很多了,她从来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认真想了想,觉得颜珂说得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点点头,还非常好心地把床头柜上半天翻不过身来的小熊给扶了起来,手掌蹭过小熊的毛,有意无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以前不高兴的时候都是抱着小熊睡的……”
颜珂一听,头皮都炸起来了。
隔着棉花和布做的身体,都能摸出他的僵硬来。
“还喜欢掐小熊的脸和屁股。”叶子璐说。
颜珂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点同情心瞬间从地球上蒸发了,宝贵的感情被浪费了!
“行吧……你在这,我会尽量克制的,将来你应该还是清白的。”叶子璐这没心没肺的货以这句话作为总结陈词,就这么迅捷无比地关灯睡了。
剩下颜珂一个人……一只熊,默默地坐在黑暗里。
灵魂换了身体,即使还保持着天黑休息的习惯,但没有生理上的拖累,他仿佛已经不需要睡眠。颜珂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从高中毕业一直到现在,他好像一直都很忙碌。
颜珂的外公曾经是龙城市市长,传到他父母这一辈人,渐渐从最开始依靠老人的关系,到慢慢走出自己的路、打拼出自己的事业,而他外公,也慢慢从“老市长”变成了“颜靖明的岳父”。
颜珂本人,从小到大,一直被人以心照不宣地表情提起:“这位是颜先生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也曾经为此沾沾自喜过,小学一年级和同学打架,那同学也是个小孬种,打不过就哭哭啼啼地说:“回家告诉我爸,让我爸找你来!”
颜珂年幼不懂事,知道的词汇基本来自于电视剧和广告,还大多非常一知半解,不知道怎么的,张口就说了一句:“找你爸有什么用?你爸不就是个臭卖菜的么?”
“卖菜的”就算了,还“臭”卖菜的——那个时代,人们好像没来得及从计划经济的思维中走出来,对小商贩和个体户依然保持着某种警惕而轻蔑的态度,这些小孩是不懂的,可是经常听别人议论,也隐约有了阶级的概念。
比如他会知道,自己的铅笔盒比别的同学用的都贵,自己的书包是别的同学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别人没有,自己有”,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们在集体生活中,最开始找到自己位置的坐标。
不巧,那次打架正好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听见了,并且如实转达给了颜珂小同学的家长。
那一回颜珂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惩罚,连例行的批评教育都没有了,他爸爸干脆和他单方面的冷战了整整一个星期,把小颜珂完全当空气,一个字都不和他说,连一向非常好说话的颜妈妈都不管他了。
颜妈妈对还没满七周岁的颜珂说了一句非常重的话,她说:“你在向同学炫耀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有什么?你连菜都不会卖。”
有生以来第一次挨骂,第一次遭到冷暴力,在颜珂心裏的印象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深,以至于他开始有些矫枉过正起来,甚至过了十来岁升入中学的时候,他连零花钱都不肯主动开口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