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缓缓转移,落在周垚身上。
周垚目光闪开,回头对张淳说:“那我先走了,张总。”
转身走开一段距离,周垚从对面玻璃墙上看到身后的影子,一行人已经上了车,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动了。
车子缓慢加速,经过周垚身边,拐了个弯,很快就不见了。
周垚站在路边,发呆了一会儿,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报了画室的地址。
她知道今晚的应酬不会太早结束,她正好去那边收拾东西。
到了画室,周垚将浴室的洗漱用品逐一放进包里,又上了二楼将留下的那套换洗内衣裤一起装好。
只是转身出去时,却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正是她和仇绍一起画的那幅,落款署名iris and leif。
她站在原地看了好半天,直到手机突然响起,才如梦初醒。
接起来一听,周垚又是一愣。
是派出所打来的,说周孝全正在那里,让她把人接回去。
那后来的一路上,周垚心里都很不安。
她想不到周孝全的性格,年纪,能犯什么事,他也没那个胆子。
直到到了派出所,周垚傻了。
那片警简单把情况讲了,说必须等家属来了把人接走,他们才能放,倒不是周孝全犯事闹事,而是他这个老年痴呆症一阵一阵的,怕他出去了就忘了家里地址,还是要人来接才行。
就这样,片警在周孝全的手机里找到周垚的电话。
周垚听完一大段话,这才张了张嘴,声音沙哑的问:“你刚才说,他有什么病?”
片警:“老年痴呆症啊,怎么,你不是他女儿吗,你不知道?”
周垚被问住了。
再见到周孝全,他眼神闪烁,像是害怕看到周垚,他上身衣服的扣子系错了,下摆不一样长,裤腿一边也卷了上去。
周垚没有多说什么,办理好手续,把人带出派出所,叫了一辆车,和周孝全一起往家里走。
周孝全一直一个人住,楼层不高,是老房子。
两人上了楼,进屋,周垚闻到一股怪味,追着味道来到厨房,在地上看到两个敞开口的垃圾袋。
周垚把包放下,先去扔垃圾。
再回来时,周孝全依然维持着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姿势。
周垚打开窗户通风,做了开水,倒了一杯放在周孝全面前,再四处一看,地上很脏,像是很久没有擦,桌上也有一层灰。
无声的叹了口气,周垚调回视线。
周孝全正抬头看她,对上目光,他又立刻转开。
周垚自己也喝了口水,问道:“多久了?”
周孝全低着头,仿佛他才是孩子:“半年多。”
周垚:“病例都在吗?”
周孝全点头,指了指书架:“都放在第二层。”
上了一整天的班,周垚脑子很满,思绪很乱,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便说:“好,那今天你早点睡,我看看病历,明后天陪你去医院。”
无论如何,她的亲口听医生告诉她对策。
周孝全又一次点头,扶着扶手站起来要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
周孝全:“垚垚。”
周垚身体一僵,没回头,只听到他说:“你不用操心我,你工作忙,要记得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爸爸已经找好了养老院,就是在排号,听说下个月就能搬进去,那里的护工都很专业,我都问清楚了……”
周垚没动,也没应,她只是垂下目光,缓缓呼吸。
周孝全:“那间屋,我一直给你留着,怕你回来没地方睡。那,我就先睡了。”
周孝全进了房。
周垚静坐了好一会儿才有动作,喝完手里的水,起身,打开对面屋子的门,开灯,放眼一看。
摆设简单,但温馨,色调柔和,所有装饰物件小摆设都很少女,是她高中时期最喜欢的风格。
书桌上有一些她学生时代的旧物。
她翻看了一遍,将东西放回原处,来到客厅的书架前,找出周孝全的病例,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
等到她揉着脖子直起身,已是凌晨。
周垚正准备收好病例,这时又在书架上看到一些录影带,还找到一台摄像机。
录影带上有日期编号,都是近几个月的。
周垚将录影带放进摄像机,一个个看回放。
大部分都是周孝全对着镜头自说自话,念叨以前的事,念叨她的事,念叨重要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怕自己忘记。
还有一些镜头是对着屋子和小区的拍摄。
周垚看了一小半,人就撑不住了,抱着摄像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和周孝全的医生约好了时间,和周孝全一起去了趟医院,听医生简单将这个病给她讲了一遍。
那医生说:“我还以为老先生的孩子都在外国,赶不回来。”
周垚没说话。
医生告诉周垚,这个病第一期一到三年,病人不仅记忆里衰退,对近期的事情产生遗忘,判断能力下降,时间定向出现障碍,对地理环境定向困难,熟悉的日常可以做,但对新的事物难以理解和接受,社交也会出现问题。
如果有条件,最好有家属看护,如果不能最好找专业护工,尤其是身边没有亲人的老人,专业的养老院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到了下午,周垚又带周孝全去了他所说的养老院。
环境似乎还不错,周垚听院里的工作人员解说了一些重点,又详细了解了情况,原来这里有很多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这里的管理手段针对这类老人非常有经验。
讲解告一段落,工作人员暂时离开。
周垚安静的坐在那,低头看资料。
一直不做声的周孝全突然开了口:“这里真的挺不错的。”
周垚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周孝全有些踯躅,半响又道:“爸爸知道你不想结婚,你对婚姻没信心,有些是受到我和你妈妈的影响。可是如果你一直不结婚,以后谁来照顾你呐?人老了,就得服老,到了我这步,身边没有个伴,就得进养老院。爸爸不想你以后也这样。”
周垚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她吸了口气,却没抬眼,缓缓道:“到那时候,你已经都忘了。”
周孝全愣了。
是啊,那时候他的病已经进入第三期,或者还没进入人就没了,那时候估计连“操心”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些话,也只能现在说。
想到这里,周孝全又一次开口:“其实爸爸很想牵着你的手走红毯,我一直有这个心愿,只是……”
周垚放下资料,脑海中突然闪过方晓结婚那天时的场景。
她将周孝全打断:“只是,我没给你这个机会,是么?”
周孝全对上周垚的目光,又一次词穷。
周垚神情木然,声音淡漠:“你的心愿,是你的事,请不要强加给我。我对婚姻的选择,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是我的事,并不是结婚一条路可以解决。你结过两次婚,现在不也是一个人?”
隔了一秒,见周孝全低下头,脸色很差。
周垚叹了口气:“待会儿我找工作人员谈谈,看能否尽早安排进来。”
这样的场景,周垚曾经想过。
如果周孝全老了,身边没人照顾,他会是什么样?
人老了,得服老,老和病,都会让一个人逐渐丧失尊严,无论他年轻时多么的意气风发,在这两件事情面前都会是一个样。
只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周垚心里确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
前一天在警察局,她是震惊的。
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周孝全才六十岁。
晚上她看那些录影带,就像是在看一个人的回忆录,直到她看到周孝全对着镜头说,希望她接受他的教训,希望她找个靠谱的人结婚,希望她不要将来一个人面对这些。
周垚心里五味杂陈,却并不如最初假设这些情况时那样的快意。
她心里憋得慌。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够狠,不够绝。
今天,到了养老院,她看到那些目光呆滞,神情茫然的老人,在护工的搀扶下经过。
那些老人的面孔,突然就变成了周孝全的。
她不知道,现在眼里还有愧疚的周孝全,再过两年是否和他们一样,连人都不认识了。
她永远都忘不掉当年的事。
可她想不到,终于一天这个始作俑者会先忘记。
周垚好不容易找了个管事的人申请提前时间,却没什么用。
周垚嗓子沙哑,精神也不好,和周孝全一前一后离开时,还在外面庭院里坐了一会儿。
周垚看着天,眯着眼,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人累到一个程度,脑袋就会自动罢工放空,她现在就在这个境界。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周孝全突然碰了她一下。
周垚低下头,听到周孝全说:“哎,那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周垚下意识顺着周孝全的指向看过去,愣住了。
迎面走来一人,那人身材笔直,一身休闲打扮,他也看到了周垚和周孝全,人就站在不远处。
果然,是仇绍。
周垚站起身,仇绍已经走到跟前。
仇绍的目光落在周垚身上,她依然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上衣有些皱,脸色不好,唇色也发白,头发凌乱,眼神呆愣,神情木然。
全然一副游魂野鬼不在状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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