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厦门。
恰逢周末。
杜敏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对着镜子扒拉眼部的小细纹。
自从在右眼角发现两道浅浅的细纹后,她如临大敌,一改往日爱熬夜的恶习,还不惜血本,花600大洋买了一支抗皱眼霜。
两个月过去,右眼角的细纹未见淡化,左眼角反而冒出了第三道新的。这让杜敏未免有些心慌气短:她才29岁,还没嫁人呢,未老先衰可就完了。
正当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时候,搁在手边的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见是方诚实打来的,杜敏并不着急接,而是站起身去了盥洗间。
手机唱了一会儿S.H.E的《安全感》,停了。过了片刻,手机又开始唱NaNa的《Lonely》——这是有新短信进来的提示。
杜敏依然不慌不忙地洗她的脸,一遍温水,一遍冷水,仔仔细细洗完才返回梳妆台,开始有条不紊地走护肤步骤。一切完事后,她才抓起手机瞟了一眼短信内容——果然还是方诚实发的:“小杜,起床了吗?今天天气不错,一起去爬山吧!”
方诚实是杜敏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比她大两岁。两人见面聊过一次后,杜敏感觉不太满意,就委婉地表示了不想继续交往的意思。按照她过去几个月的相亲经验——大龄青年的时间和机会都有限,既然她已经表了态,方诚实从此也应该像其他相亲男一样销声匿迹,马不停蹄地继续寻找自己的一下盘菜去了——没想到几天之后此人又打来电话,很是诚恳地说了一番话,大体是既然都还没找到合适的,那还不如先当普通朋友处着,后面的发展就顺其自然之类的意思。杜敏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在不知所措之下,她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之后抱着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和方诚实来往,转眼已一月有余。
杜敏其实并不是很想结婚,她之所以成为大龄剩女跟这点有很大的关系。早几年不想结,是因为那时她把婚姻想得太过崇高,以为必须是爱情水到渠成的结果。这一两年不想结,则是因为她忽然间又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其一,爱情可遇不可求,年纪越大越难求,所以,也许只有四成的婚姻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
其二,这四成由爱情促成的婚姻并不见得比另外六成牢靠。因为爱情是一阵子的风花雪月,靠的是激|情、冲动和荷尔蒙的相互吸引;婚姻是一辈子的柴米油盐,靠的是理智经营和经济基础的保障,没有面包的婚姻是最不牢固的。
只可惜,29岁才意识到面包很重要的杜敏忽然发现,有面包的男人几乎全被她错过了。上交友网站不过半年,她已经开始体会当过季蔬菜的滋味:但凡有房子、收入尚可的适婚男都很抢手,可选面很宽,对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并不感冒,对她青眼有加的反倒都是些离异男、小弟弟或者三无剩男。一想到自己的选择面突然变得这么窄,未来的婚姻既没爱情又没面包的几率可能很大,她结婚的动力自然大减。
当然了,结婚的动力虽弱,相亲还是得拖拖拉拉地进行的。因为这事有人专门盯着——亲爱的老妈每个周末必来电骚扰,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女人年纪越大越难嫁,一定要抓紧时间结婚生娃。杜敏虽然对老妈这种一句话唠叨上百遍,折磨到她耳朵起趼的高压行为极为不满,但听的次数多了,多多少少会听进一点去——毕竟她还没有孤老终身的勇气,既然迟早都得嫁人,早嫁当然比晚嫁好,谁叫中国男人眼中的女人的身价是和年龄成反比的呢?
杜敏之所以对方诚实不满意,主要因为他是一个典型的“三无”剩男,跟她以前那些优秀的追求者根本没法比,甚至跟她放一起,都算不上是条件相当的。
比如说家境。
杜敏来自一个工薪家庭,独生女,亲属都在国企或事业单位工作,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都是衣食无忧的小康家庭。而方诚实则来自本省一个很有名的贫困县,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而且几乎所有的亲属都在小山沟里务农。
再比如说学历和工作。
杜敏毕业于一本院校,在岛内一家颇有名气的货代公司做资深客服,算得上工作体面、收入稳定。而方诚实在交友网站上的资料虽然填的也是本科,但见面聊了之后,杜敏才知道他是从本省的一所三流院校毕业的,目前在岛外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厂做设备工程师,年龄虽然比她大了两岁,收入却比她还要少一些。杜敏有学历情结,在她眼里,两个人虽然同样是本科,但方诚实的那个本科跟她的比起来,显然没什么含金量;杜敏也有“白领”情结,在她看来,一份工作不但地点在岛外,而且还是在工厂车间里的工作,基本就和“蓝领”画上了等号。因为在厦门,“岛内”等同于市区,是商业、文化、购物中心、写字楼的聚集地;而“岛外”等同于郊区,主要是工业区和广大农村。杜敏身边的女伴谈起岛外一向是一副很不屑的表情,她想自己如果真找了个在岛外工厂车间上班的“蓝领”男友,到时在她们面前岂不是更加抬不起头?
这些,都是杜敏心裏的疙瘩,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她可以不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强的,但找个条件相当的总不过分吧?
当然,撇开家境、能力和经济基础这三项大硬件不谈,方诚实其他方面其实还是不错的。
比如说外表。
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高且直,不算很帅气,但很耐看;身高172cm,体重70kg,身材虽然称不上高大但挺结实,走在身高163cm、体重不过50kg的杜敏身边,倒也颇能让她找到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
再比如说做事稳重用心。
方诚实对于两人的周末活动,总能妥善安排,比如这次约了打乒乓球,那下次就会改为逛公园或者爬山,虽然花费不多,但内容绝不雷同,约会的场所也选得很得体;和杜敏在一起,不算很健谈,但总能找到恰当的话题,绝不会让气氛闷着。杜敏和他相处几次下来,虽然感觉此人有些寒酸土气,但挺踏实细心的,相处起来倒也还轻松。
杜敏给方诚实回了电话,两人约好9点半在文屏山庄站碰头,然后一起去梅海岭走走。看看时间还早,她先化了个淡妆,然后挑了一套休闲服换上——Etam的针织衫搭配Only的牛仔裤。自从过了27岁,杜敏就狂热地爱上了能让她看起来更显年轻的Only和Etam,所以,她的衣柜里的衣服有一大半都是这两个牌子的。
半个小时后,杜敏所坐的公交车缓缓停靠在文屏山庄站。一下车,她就看到了等候在车站旁,手上提一个红色塑料袋的方诚实。
方诚实也看到了她,当即高兴地走了过来:“小杜,你到了,真准时。”
“嗯,你几点到的?”杜敏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他的鞋——今天爬山,方诚实没有穿他那双掉了好几处漆的皮鞋,换了双崭新的旅游鞋,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条特别肥大的西装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提前了几分钟。”方诚实一边回答,一边从塑料袋里掏水给她,“渴了吧,先喝口水?”
“谢谢。”杜敏接过瓶子,扫了一眼外包装,“紫云矿泉水,产地厦门灌口……你在哪儿买的水啊?没有这个牌子的矿泉水吧?”
“在车站对面的小店买的。一块钱一瓶的水,还要认什么牌子?喝起来都差不多。”
当然要认牌子,否则喝了小作坊灌装的自来水怎么办?杜敏抿了抿嘴,果断地把水还给他:“我现在不渴,先放在你那儿吧。”
“……行。”方诚实微微皱了皱眉,把水重新装回袋子,“走吧,去梅海岭。”
经过这一问一答,两个人都有些意兴索然,当下默默无语地沿着文曾路慢慢往上走。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私家车络绎不绝,像他们这样走路闲逛的人倒没几个。说起来,文曾路也算是厦门最美的观景山路之一了,前段连着繁华的市中心,后段通往环岛路海滨,沿途要经过不少厦门知名的景点,比如怪坡、花溪、梅海岭、万石植物园都在它附近,因此,这条路也成了周末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只可惜,近几年在这条山路上穿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导致路上徒步观景的人少了一份悠然自得,多了几分提心吊胆。这不,他们刚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一辆宝马跑车嗖的一声从杜敏身边掠过,带起了一片飞扬的尘土。
“小心!”方诚实下意识地把杜敏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紧接着又有一辆梅赛德斯跑车呼啸而过。
杜敏道了声谢,顺势摆脱被方诚实拉住的手,主动说话:“真搞不懂在旅游景区里,这些车子为什么还要开得这么快,也不怕伤到无辜的路人?”
“就是。”方诚实应和着,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可以聊的话题,“哎,我来考考你对汽车常识的了解吧。”
“怎么考?”
“很简单。”方诚实指指从身边路过的车,“看logo说出汽车的牌子。”
“行啊!”杜敏很高兴可以借此打破两人间的沉默,“这个基本难不倒我。”
两个人一问一答,倒是很快打发了时间。这时,又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们身边开过:“雷克萨斯。”杜敏指着车子,迅速说出牌子。
正在朝前行驶的黑色轿车忽然放慢了车速,开始缓缓倒车,最后在他们不远处靠边停住了。紧接着车门一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钻了出来,衝着杜敏惊喜地招手:“杜敏!”
半路上竟然杀出一开豪车的熟人?杜敏也愣住了,她有些疑惑地看了对方片刻,冷汗忽然哗啦一下冒了出来——她认出了此人是谁。
“我是程大林啊,不记得我了吗?”对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记得,杜敏怎么会不记得?程大林是她第一家公司的同事,曾经很是热烈地追求了她好一阵。那时杜敏刚毕业不久,身边不乏比程大林条件好得多的追求者,所以她并没有把程大林放在眼里,任凭他怎么献殷勤,就是坚决不给他半点机会。此人死缠烂打地纠缠了她好一阵,直到辞职离开厦门才作罢。
“是大林啊。”杜敏好奇地打量着程大林,昔日瘦竹竿似的小伙仿佛一下膨胀了好几倍,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老板气派十足的男人,“这些年在哪里发展?发财了吧?”
“哪有发财?在深圳开了一家小公司,混口饭吃而已。”程大林半是炫耀半是谦虚,说话间,目光故作不经意地在杜敏身边的方诚实身上一转,“这位是……”
“哦,朋友,方诚实。”杜敏简单地给两人作介绍,“程大林,我以前的同事。”
毕竟是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的人,程大林精明的目光略微一打量方诚实,就对他的“实力”有了底,当下只是傲慢地对他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你们俩去哪里,要不要我顺道载一程?”
“哦,不用了。”杜敏婉转拒绝,“我们就是来这裏散散步的。你来出差的吧,你忙你的。”
“不是出差。”程大林笑了,“我来厦门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聚会。趁今天还有点时间,就带老婆孩子到处转一转。”他有意把“老婆孩子”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原来如此,孩子都有了,估计离开公司一两年后就结婚了吧。回想起当年程大林借酒装疯,在公司里放声大唱“杜敏杜敏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情景,杜敏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杜敏当下淡淡地点了点头:“哦,是这样。对了,附近有个怪坡,车子熄了火还能上坡的,你可以带家人去体验一下。”
“好哇,这我倒要体验体验。”程大林热情地邀请她,“你和小方也一起去吧?”
杜敏看了一眼身边的方诚实,再度客气地回绝:“不了,我体验过了。怪坡就在前面左手边,有很多人在上面骑自行车的就是。”
“好吧,不勉强。”程大林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杜敏,“难得有机会再遇见你,保持联系。”
这就是传说中的潜力股了吧?
杜敏看看名片上烫金的“程大林董事长”6个大字,再望望在前方不远处消失的雷克萨斯,有些发愣。
“哎,想什么呢?”方诚实碰了碰杜敏,顺便探过头瞟了一眼名片上的头衔。
“哦,在感叹这位大林同志。”杜敏一边把名片放进包里,一边如实回答,“想当年,他只是我们公司一名普通的业务员,没想到5年之后就变成了开着百万豪车的大老板……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追求过你吧?”方诚实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对。怎么了?”杜敏有些敏感地反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方诚实适时打住这个再问下去可能要“触雷”的问题。
被他这么话中有话地一问,杜敏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她和程大林打过的一个赌——程大林离开厦门的前夜喝醉了,深更半夜跑去砸她宿舍的门,当着宿舍其他几个女孩的面给她放狠话:“杜敏,你不选择我,你会后悔的!将来肯定会后悔!”当时的自己也是被他的一再骚扰惹急了,也就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你放心,我不可能后悔!也犯不着后悔!因为我随便挑一个,都比你强得多!”
没想到,不过5年时间,两人的赌咒发誓就应验了——而且老天爷居然还安排出这么狗血的一幕:让彼时已是大龄剩女的她在和一个三无剩男轧马路时,恰恰被程大林这个昔日她最不待见的追求者撞见,让他亲眼见证了自己当年的那份心高气傲和坚持是多么没有价值和可笑……
“对了,中午想吃什么?”在她脸色阴晴不定的时候,方诚实及时换了个话题。
“都可以。”杜敏还沉浸在懊恼的心境中难以自拔。
“那我们从这裏一直爬到东坪山顶吧。”方诚实继续提议,“中午就在山顶吃农家菜,我请你。”
“嗯……也好。”偏偏杜敏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自己连续两次主动示好都换不来对方的积极回应,方诚实未免有些不快,当下抿了抿嘴,干脆也沉默了。
中午,东坪山农家院。
杜敏和方诚实选了一个靠外侧的座位坐下,从那里可以俯瞰农家主人的整片菜地——菜地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以及一小畦薄荷,服务员刚为他们送上的那壶绿意怡人的茶水就是用新鲜的薄荷叶煮的。
“想吃什么?”方诚实把菜单递给杜敏。爬了小半天的山,出了一身汗之后,两人此刻都是神清气爽,上午沉积在彼此心裏的阴霾和不快都早已随着汗水挥发殆尽。
“我都可以,你来点吧。”杜敏把菜单推还给他。她知道农家菜的消费对方诚实来说不算便宜,随便点半只土鸭、两个蔬菜,就可以过百元,因此,还是让他自己控制费用比较好。
“好的。”方诚实求之不得地拿回菜单,指了指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那你先喝茶,薄荷茶——给你们女孩子美容养颜的。”
杜敏笑笑,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水。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熟悉的音乐在熟悉的时间响起,杜敏不用看就知道老妈每周例行20分钟的劝嫁演说又该开场了。当下,她赶紧抓起手机站起来,走远些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接起来。等听到电话那边是杜爸爸的声音时,她就有了些许惊讶,再等杜爸爸说完几句话后,杜敏的脸色大变,眼圈一下就红了。她颤抖地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爸,你们联合起来骗我的吧?不就是为了让我早点嫁人吗,至于编这么可怕的谎话吗?你们放心吧,我答应你们,今年之内我一定会嫁掉!这次绝不开玩笑,我已经在约会了……不!不!爸你别吓唬我,妈的身体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吗?上周她还跟我通话来着,还教训我,声音有劲得很呢……不!不可能!爸你别骗我!我不信!妈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到后面,她有些情绪失控了,大喊大叫起来,整个农家院里坐着的客人刷地一下都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小杜,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不知什么时候,方诚实走到了她的身旁。
杜敏无力地放下手机,丝毫不管杜爸爸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她的名字。10月的正午,太阳还很温暖,她却仿佛置身冰窖,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打摆子。
刚才,老爸告诉她:老妈生病了,而且是卵巢癌晚期!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扶我一下好吗?”她抖抖索索地把手伸给方诚实,“我想坐一下。”
“噢……好。”方诚实看着眼前脸色煞白的杜敏,有些被吓到,当下半搂半扶地把她扶回座位,并给她倒了杯热茶。
捂着热乎乎的茶杯,杜敏慢慢镇定下来了:“我妈病了,我要马上回家一趟。”
“这么急?”方诚实犹豫地往厨房方向张望了一下——刚才服务员已经把菜单交给厨房了,“吃过午饭再走吧?”
“不了,得马上走。”杜敏坚决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了。”
“那我也不吃了,我送送你吧。”方诚实也站了起来。
“谢谢,真的不用。”杜敏本想对他笑笑,却只咧了一下嘴,样子比哭还难看。既然掩饰不了,她干脆不掩饰了,转身就走。
“服务员!”方诚实一边追着杜敏往外走,一边对迎面匆匆赶来的服务员简单地做了解释。
最终,方诚实坚持打车把杜敏送回了家,又打车把她送到了汽车站,一直陪着杜敏,直到她登上回家的大巴为止。
此时不能不说杜敏是感动的。
母亲病重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一根巨鞭,一下打垮了毫无思想准备的她。她到现在仍旧惊慌失措,要不是方诚实一路陪着她,帮她张罗行李和车票,她真担心自己会随时晕倒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杜敏第一次感到了身边有个男人的重要——哪怕只是一个鼓励的眼神,一个温暖的掌心,一句沉稳有力的话语,都足以成为她骤然坍塌的世界里的一道亮光。
观察室里,病床上的杜妈刚做完手术,还在昏睡中。
病房外,主治王医生正在低声跟杜爸和杜敏说话:“手术很成功,病灶已经切除了。如果病人身体恢复顺利的话,过几天就可以开始第一阶段的化疗。”
“医生,”杜敏满怀希望地问,“我妈是不是基本没事了?”
“这个……还要看后续的治疗情况。”王医生遗憾地叹了口气,“病情发现得太晚了……对于你妈的病,我们也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杜敏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却骤然尖锐起来:“医生,尽力而为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小敏!”杜爸赶紧扯了女儿一把,对王医生点头哈腰,“主任,您忙去吧,我跟她说。”
杜敏不情愿地被杜爸一路拉扯到角落,愤愤地摆脱他的控制:“爸,为什么不让我说?手术费加后续治疗至少得十几万呢,妈的身体也遭了那么大的罪,竟然只是一句尽力而为,不保证效果!这医院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小敏,”杜爸压抑着痛苦,“你妈是卵巢癌晚期,晚期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当初确诊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差点不肯收你妈住院,说没有治疗意义了你知道吗?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跟医生说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我也认了,王主任才肯这么快给你妈做手术的你知道吗?医生他是人不是神,有些事情的确是他保证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爸,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杜敏惊恐地看着杜爸,她不明白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父亲怎么会变得这么残忍,以为她能够承受这么残酷的事实,绝望的眼泪不由得奔涌而出,“爸,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骗一骗我不可以吗?”
杜爸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重重按在女儿肩上:“小敏,你29岁了,不小了,有些东西……迟早都要学会承受。我和你妈过去太宠溺你了,一直把你当小孩看待,才导致你这么不成熟,现在我希望能够纠正过来……以后的一大段人生路,你还要自己走呢,不学着坚强点怎么行?”
“爸,你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以后总会明白的。”杜爸摸了摸女儿的头,“关于你妈的病,你心裏有数就好,千万别在她面前胡说。她一直相信,病灶切除了,病也就快好了呢……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和希望,这是医生交代的。否则,万一她精神垮了,任何治疗都难以奏效。明白吗?”
“嗯。”杜敏抹了抹眼泪,“爸,你放心吧。哦对了,把你的手机借我,我先给经理打个电话。”
“大周末的,打电话干什么?”
“请假。”杜敏解释,“我要陪着妈做治疗。”
“不行!”杜爸的脸拉了下来,“明天傍晚你就回厦门去,你妈有我照顾就行了。”
“爸,你怎么照顾得过来啊?”杜敏小声叫了起来,“妈24小时都得有人看护,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您是铁人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杜爸态度很坚决,“我撑不住了还有你姑姑呢。你给我回去好好上班就行了。今天,要不是你妈右眼老跳,非要在手术前看你一眼,我也根本不会让你赶回来的。”
“爸,是我的工作重要,还是妈的命重要?”杜敏一直压抑在心裏的情绪突然爆发了,“她是您的妻子没错,但她也是我的亲生母亲!您有什么权利对我隐瞒事实?今天,如果不是妈要做手术,不是她右眼老跳,您是不是还打算继续瞒我?”她的眼泪迸发出来了,“您想一直瞒我到什么时候?难道瞒到、瞒到……”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已全然哽咽。
“小敏,你冷静些!”杜爸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赶紧焦急地解释,“我只是不希望影响你的工作,现在大城市的竞争那么激烈,保住一份好工作不容易……我本来是想等你妈妈手术后,病情稳定了再跟你说的。”
“好了,爸,不用解释了。”杜敏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反正这次的假我请定了。如果公司不批我就辞职!”
杜敏一口气请了半个月的假。经理大李不但爽快地批了杜敏的假,还关照她有什么他能帮上的忙尽管开口。虽是一句客气话,却让杜敏倍觉温暖。杜爸杜妈知道了杜敏上司的态度后,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再逼着女儿回厦门上班了。
过了几天,杜妈的第一次化疗开始了。让大家没有预料到的是,杜妈对化疗的反应非常强烈,什么都吃不下去,过了几天,人就明显瘦下来了。杜爸和杜敏看在眼里,疼在心裏,却又无能为力。这期间,方诚实主动给杜敏打了个电话,询问杜妈的病情。杜敏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哽咽了。这些天,当着杜妈的面她不敢哭,怕老妈起疑心;当着杜爸的面她还是不敢哭,怕老爸看了更伤心。她心中的担忧和恐惧到底憋得有多难受,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方诚实在电话那头听着杜敏压抑的啜泣,他的心也揪紧了,不知不觉地对杜敏增加了一份深深的怜惜和同情。
“敏,别哭了。你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第一次大着胆子对杜敏用了昵称,希望这样能让她感觉温暖些。
“诚实,我真的很难过。”杜敏也只能对方诚实倾诉了,“我妈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就算治疗方案真的有效,她的身体这样干熬着,也熬不下去啊,呜呜……”
“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实在吃不下就只能打点滴了。可我妈的手本来就已经给扎得跟马蜂窝似的了。”
“敏,”方诚实想了想,“这时候最脆弱的人是你妈,你爸年纪又大了,现在你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你一定要坚强一些……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杜敏低低嗯了一声。
“噢,”方诚实继续把话往下说,“我以前有个亲戚也得了癌症,做化疗的时候也是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适应一段时间慢慢就好了,你别太担心。对了,你会熬汤吗?熬点鸡汤或鱼汤给你妈喝,流食她可能更容易吸收些。”
“我不太会。”杜敏咬了咬嘴唇,“有我爸给我妈熬汤呢,他熬的汤味道那么好,我妈都喝不下。”
“你来试试,”方诚实鼓励她,“说不定你妈一听说是你亲手熬的汤,怎么着都会努力喝下去的。”
可能是病急乱投医吧,杜敏还真按方诚实的提议去做了。材料还是杜爸提前准备好的,她只是依葫芦画瓢把鸡和材料一起放进沙锅炖而已。杜妈知道是女儿亲手炖的汤之后,果然坚持着要把汤喝完。那天,她仍旧是喝一口吐一口,却依然坚持不懈地喝,看得杜敏眼泪都出来了。到了第二天,奇迹发生了——杜妈的呕吐好了一些,开始能进一些流食了。
等到杜敏半个月假期满时,杜妈的第一个疗程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加上化疗的副作用,使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几乎掉光了。杜敏收拾好行李到医院跟老妈辞别时,看到躺在病床上形如槁木、仿佛一下苍老了10岁的妈妈,忍不住又想哭。
“小敏,”杜妈颤巍巍地拉住女儿的手,依依不舍。此时的她早已不是当初家里那个声音洪亮、喜欢对父女俩发号施令的一家之主了,“你这就要走了吗?”
“嗯,”杜敏强忍着眼泪,“妈,您放心,这个周末我还会过来看你的。”
“哦,”杜妈缓缓点头,“别太累着了。哦……让你爸送送你。忠良,”她叫杜爸的名字,“你送女儿去车站。”
“妈,不用。”杜敏赶紧阻止,“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不行!”杜妈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很坚决,“忠良,你去送。要看着小敏上车。”
“妈!”杜敏的眼泪还是下来了。她想起了无数个自己返厦的日子,老爸老妈都一定要双双送她去车站的,而且还会一直站在出口处,目送着她坐的大巴离开为止。
“嫂子,我去送小敏吧。”原来一直沉默的姑姑忽然说话了。她实在不忍心看着跑上跑下忙了大半天的哥哥还要再受累,另外,她也有几句话想单独对杜敏说。
姑姑要对杜敏说的话依然是有关她的终身大事的。姑姑信奉中医,按中医的说法,肿瘤是长期积压的郁气所致,她认为一向争强好胜的杜妈心中集结的那股郁气就是女儿的婚嫁之事,如果杜敏有了归宿,杜妈的心结解开了,郁气一散,病情说不定就会大有起色。
“小敏啊,父母为你操劳了一辈子,你是否有主动想过要为他们做点什么?”这是姑姑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杜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孝顺的女儿,这么多年了一直生活得很自我,从来不肯轻易向父母妥协,甚至,初中的时候因为她最喜欢的数学老师被调走了,她还逃过学罢过课,导致成绩一落千丈,差点考不上高中,有过一段让父母很担心的叛逆时光。说起来,正如姑姑所言,自己的确还不曾站在父母的角度为他们考虑过任何事情,就连逢年过节也没给父母买过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塞钱了事。
如今,姑姑这句毫不留情的话终于让杜敏开始反省:此时的父母最需要什么?最希望看到什么?她能做得到吗?
车子驶进汽车站的时候,杜敏心中终于有了初步的决定:找个人品可靠、同样想结婚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吧,让老妈放心,了却她心中最大的遗憾。结婚期望值往低处说,不就是搭伙过日子,降低生活成本吗?那找一个会过日子的好男人就行了。至于人选,杜敏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自己目前正在交往的唯一男性——方诚实。不过,她现在犯愁的倒是不知道方诚实会怎么想?毕竟,两个人才做了一个多月的普通朋友,连手都没正式牵过,他会愿意和她结婚吗?
所幸,她很快就从前来接她的方诚实身上找到了答案。
在老家的时候,方诚实就一直和她保持着频繁的短信联系,所以,关于她坐什么车、何时回厦门,他自然也一清二楚。杜敏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却没想到他真的跑来车站接她了。于万千人海、人头攒动之中,方诚实就站在那里,举着手机朝她挥手。杜敏有片刻愣神,随后便是热泪盈眶。
11月的厦门,已经有了些许寒意。杜敏回家的时候还是10月,因此并没有带外套。两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时,一阵寒风吹过,她本能地打了个寒战,这个不经意的动作马上被方诚实注意到了。“冷吗?”他关切地问杜敏。
“还好。”杜敏耸了耸肩膀。
方诚实不再说话,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杜敏身上。杜敏一下暖和起来了,她转眼望望只穿一件衬衫的方诚实:“你这样会不会冷啊?”
“没事,”方诚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哥的身体棒着呢。噢,出租车来了!师傅,这儿,这儿!”
那晚,方诚实又一路把杜敏送到了家门口。临走前,他有些依依不舍,杜敏也是如此,所以一直把他送到了楼下。
“回去吧。”方诚实站定,摸了摸她的头发,“赶紧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
“嗯。”杜敏埋着头,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你也是。”
看着眼前微微颔首、楚楚可怜的女孩,方诚实忽然一阵冲动:“杜、杜敏,”他有些口干舌燥,“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啊?”杜敏有些发愣地抬起头,于是便看到了方诚实炙热的双眼。
“可以吗?”方诚实又问了一遍,双手已经开始试探性地行动——轻轻按在了杜敏的肩膀上。
“傻瓜……”杜敏轻轻闭上眼叹息,“这样的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
“嗯!是我错了,我不该问。”方诚实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心花怒放,当下双手稍一用劲,就把杜敏揽进了怀里。抱着这个自己心动已久的女孩,闻着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他不知不觉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