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谁能逃过时光追逐(2 / 2)

“我能想象你飞扬跳脱的样子,不过我没有Lolita情结,对幼稚女生没兴趣。我喜欢的是现在这个你,充满矛盾,表面平和了,内心依旧不愿意被人驯服。不管面对什么,你随时都能摆出不在乎的姿态。”

她的眼睫毛在他手指下微微颤动,却突然无法睁开眼睛面对他。她喉咙干燥,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下意识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又隐约害怕听到更多。正在矛盾之际,客厅那边传来他的手机铃声,不间断地响着,打破了存在于浴室内的这份微妙寂静。

傅轶则走出去接听电话,司凌云说不出是失望还解脱,顿时松了一口气,静静浸泡在浴缸内,热气氤氲缭绕,水流柔和地冲击按摩着她的身体,浮力作用下的轻盈感让她有了一点蒙胧睡意。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走进来,没有坐下,“凌云,我需要下楼一趟。”

她“嗯”了一声,他却没立即出去,她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刚才的电话是晓岚打来的,她正在楼下,想上来跟我谈谈。”

“需要我起来腾地方给你们吗?”

傅轶则凝视她,脸上看不出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扯一下嘴角,笑了,“别淘气。我下楼带她去马路对面那家咖啡馆坐坐,完全符合你要求我跟她谈话在公共场合进行的要求吧。”

她也忍不住笑,“嗯,听起来我真是又爱吃醋又彪悍,标准的河东狮子吼。”

“别在浴缸里唾着了。我尽快跟她谈完上来。”

司凌云的睡意已经消散,等他走后,她起来擦干身体,披上浴袍,先去厨房煮咖啡。傅轶则有一台价格不菲的意大利产咖啡机,能很方便地煮出香浓的意式咖啡,她一用便喜欢上了。

她捧了热咖啡回到客厅,踱到落地窗前。从某种意义上说,马路对面的那间咖啡馆就在她眼皮底下,但她并不为在那里进行的谈话觉得困扰,那是米晓岚的问题,是司建宇的问题,甚至还可能是傅轶则的问题,她不认为该由她来操心。她想得更多的是在米晓岚那通电话打来之前傅轶则对她说的话。

如果那些话不是出自傅轶则之口,就很像一份动人的表白。可是经他一讲,带着研究与征服的意味,爱慕的成分若有若无,让她无法单纯地看待。

她提醒自己,他既然表现得高深莫测,她要做的无非是见招拆招。分析得太多,只会让自己不自觉陷于未知更深,把已经不够简单的事情弄得更复杂。

她喝下咖啡,走进卧室靠到床上,取出摘抄的资料重新细细研究了起来。

春节假期迅速过去,第一天上班时,每个人脸上都多少带了松弛的神态,整个公司都弥漫着节后气氛,再严苟的上司也不会要求下属马上恢复到工作状态之中。

司凌云敲开司建宇的办公室,发现他面色十分凝重。

“大哥,度假开心吗?”

司建宇一家三口的春节是在海南三亚度过的,他勉强一笑,“冬冬很开心,我答应他,等他再大一点,就带他去学潜水。”

她留意到他只提到儿子是开心的,可是她不打算细问他的家事,将她利用假期写的报告交给他,“我初步写了一份报告。目前有近五十家A股上市公司被各地房地产企业成功借壳上市,它们在重组后,都有大规模的非公开增发,获取的资金远远超过银行途径融资。这种情况已经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壳资源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我仔细研究了王总的报告,他的计划看上去很完备,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停住,看着眼神飘忽的司建宇,“大哥,你在听吗?”

“在听,你继续说。”

她无可奈何地接着说:“王总着重分析了巨野集团的股本结构,但它的财务状况在报告里体现得并不明确。短短几年时间,它由上市公司沦为壳资源,历史债务一定很复杂,如果不弄清楚,财务和法律风险都十分巨大,难以控制。借壳上市的公司被这个问题拖累到损失惨重的不是没有先例。”

司建宇这才似乎回过神来,拿起她的报告,草草的看了一下,却仍是心神不属,又重新放下,“好,我会细看的。”

司凌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有些烦躁。整个春节,她除了与来去匆匆的李乐川吃了一次饭以外,其他时间都用来收集资料,研究那份借壳上市报告,顺便也对次贷危机可能的影响做了研究,心底的担忧越来越严重,然而司建宇的明显不在状态,让她不免担心她写的报告引不起他足够的重视。

她给小伍交代了一声离开公司,开车去母校,再次找到李卓奇。

“凌云,刚过完年就又来查资料,你这么用功,难道还是想接着考博士吗?”

“没那个想法了,我只是想查一些会计财务报表方面的资料,不过对这个领域没概念,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她读硕士的专业方向是民商法学,商法业、证券法等内容都曾学习过,写毕业论文时还着意研究过金融监管,对于会计学有一定认识,可一涉及实务,马上觉得纸上得来的经验终究太浅,需要恶补。而李卓奇早她一年读研,学的是财税法,这方面自然比她专业得多。他马上给她推荐了几本书和资料,同时有意无意地说:“还有一本书符合你的要求,不过启明借走还没有还给我。他如果去年没有意外受伤,应该能考过注册会计师,顺利升职的,实在太可惜了。”

她当然知道韩启明对职业生涯颇有规划,不甘于一直打普通的民事商业纠纷官司,他从前年开始为考注册会计师做准备,打算拿到这个颇有含金量的证以后,便去尝试将职业领域扩展到公司并购、上市和融资等更具有发展的方面,而去年他被打伤恰好是考试前一个月。她心底的内疚被勾起,问他,“他现在还好吧。”

“好不好可真是不好说,他现在比以前沉默得多。”李卓奇犹豫一下,突然好象下了某种决心,“不要怪我多事,凌云,我觉得你还是误会了他。”

她一怔。“误会了什么?”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跟葛倩如混到一起?”

她不想谈这个话题,“现在再去谈这事没什么意义了。”

李卓奇有些失望,又有些不高兴,“难怪他说你从来没太在意过他。你要真爱过他,至少会想搞清楚弄得你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吧。”

她苦笑不得,“当时我是想知道的,可是已经时过境迁……”

“凌云,启明那样用心的追求你,是因为爱你,当时他对你家的财产背景完全没有概念。你知不知道,在出那件事以前,你妈妈去找过他,许诺可以给他一笔钱,让他跟你分手。”

司凌云吃了一惊,“他没跟我提起过。”

“你妈妈很有手腕,看他拒绝要钱,就跟他长谈,告诉他,你从小到大从来不缺男生追求,你爱的是别人,不想结婚,跟谁在一起也不会认真,他对你来讲,不过是一种寂寞的替代品而已。”

“我跟他在一起快三年,我妈跟他谈话再长也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他就因为这次谈话去跟别的女孩子上床,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那种情况下,他非常苦恼,你总该理解吧。刚好那段时间你又忙你弟弟出国的事,根本没时间跟他交流。”

“还是说不过去,卓奇。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但对我来讲,背叛就是背叛,没什么理由可扯。”

李卓奇摇头,“听我说完,凌云。我说你母亲有手腕,可不止找启明谈话这一件事。你知道葛倩如为什么会去纠缠启明吗?你母亲没能说服启明,转而去找了她,给了她一万块钱,让她去勾引启明,拆散你们,事成之后,又给了她两万块钱。”

司凌云这一惊才非同小可,她倒是毫不怀疑程玥会去找韩启明,但拿钱收买她的室友勾引她的男朋友出轨,就未免有些出离想象了,“这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

“去年启明受伤,不许葛倩如留在医院见他父母,葛倩如就对他怀恨在心,后来两人分分合合,一直闹的不痛快,就在上一个月,她又跟他大吵,一怒之下就把这事说出来了。当时我就在场,我没必要哄你。那姑娘,”他摇摇头,“性格偏执得可怕。一方面她是贪图你妈给的那笔钱,另一方面,她也真是对韩启明动了心,觉得他是不错的男朋友人选。可怜韩启明一时糊涂郁闷,不明不白就着了这种道。”

如此离奇的情节让司凌云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葛倩如曾断言“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抢走韩启明”,不免半信半疑。

“我不是为启明辩护。实际上,我一直劝他忘了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从你妈妈去找他开始,他心裏就有一个过不去的坎了,那就是你从来没爱过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

“所以他用跟别的女人上床,跟我父亲的公司打官司,上网发帖诽谤我来报复我吗?”

李卓奇苦笑,“我不会替他找理由的。我只能说他钻牛角尖越走越远了,善良的好人也会有偏执的时候——”

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他说声“请进”,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韩启明,一时之间,三个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

韩启明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并不看司凌云,将几本书递给李卓奇,李卓奇顺手将其中一本转手交给司凌云,“喏,就是这本,写得还不错,比较偏实际案例分析,不是那么纯理论。”

司凌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韩启明,他神情阴郁,看上去丝毫没有从前阳光开朗的大男生气质,倒是有了一张律师面无表情的职业面孔。她不想僵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将书装入包内,对李卓奇说:“谢谢你,卓奇,书看完了我拿来还你,先走一步了。”

她刚走出办公楼,韩启明便从后面追上来,叫她的名字:“凌云。”

她站住,他将她丢在李卓奇办公室的羊皮手套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来戴上,迟疑一下,还是说,“你受伤,还有耽误考试、升职的事,我很抱歉。”

“原来是对我觉得抱歉了。”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么我问你,我跟别的女孩子上床,辜负过你,欺骗过你,你会接受我的解释跟道歉吗?”

“早就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韩启明似乎一愕,眼中随即涌上怒气,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是的,对你来说,都是不用再提的小事,你可以轻易丢开。连同我这个人,根本在你的生活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不然你要怎么样?一直跟顶峰纠缠下去吗?你就算恨我,也没必要搭上你自己的生活。”

“何必装得你在乎我怎么生活呢?我只告诉你,你别想这样就算跟我两清了,司凌云。”

她看着他那双带着愤怒的眼睛,知道她就算让一步,也化解不了他这股无明的恨意了,只能耸耸肩,掠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随便你吧。”

过了好几天,司建宇没有给司凌云任何答覆,她正在烦躁之际,张黎黎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请她去一趟张总办公室。

虽然已经立春,天气仍然乍暖还寒,只是张黎黎的办公室看不出冬天的影子,暖气开得充足,除了四下摆了高大碧绿的阔叶植物外以,茶几上还放了一盆盛开的大花型仙客来,开得娇艳恣意,衬得室内春意盎然。

张黎黎的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只穿了杏粉色针织上衣、黑色窄裙和黑色丝|袜,抱着双臂站在窗前,开门见山地问:“谁让你调查巨野实业的?”

司凌云厌烦地说:“我负责公司法务工作,有权研究我认为有疑问的部分,而且我从来没有接到任何关于我研究调查范围的禁令。”

“王总刚向公司董事会提交收购巨野实业的可行性报告,根本没对外泄露消息,但是从前天开始市场出现传言,巨野股价发生异动。董事长接到证券记者电话,声称握有顶峰意图收购巨野的文件,要求他证实这一消息。他不得不紧急赶去深圳。”

“张总这是直接指证我泄露了消息吗?”

“这个消息目前根本不应该传达到你这个层面。你不仅拿到收购了计划,还擅自未经授权开始调查,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你。”

司凌云保持着冷静,“我没有对外泄露过任何公司机密,如果公司对我有怀疑,请按规章制度展开调查进行处理。还有什么事?”

“这又是一次向你大哥效忠的表示吗?你我都知道,这份收购计划只可能是司建宇给你的,他一心想由他来把持顶峰上市这件事,在他爸爸和董事会那里没有得到支持,就开始私下搞鬼。你最好讲清楚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不然……”张黎黎森然一笑,“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庇护你的。”

司凌云不理会她,再一次问:“还有什么事吗?”

“倒还真有一件事。”

张黎黎走到办公桌边,拿过一叠报销单据拍到她面前,她定睛一看,竟然是程玥春节前去欧洲旅游购物的发票,惊愕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缠着前夫让他给报销各种名目的开支这种事,令堂不是头一次干了。以前我看董事长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几个小钱而已。不过我早警告过你,我的好意一向只留给知趣的人。既然你始终做不到知趣息事宁人,那以后就别怪我做事不留余地。”

司凌云咬紧牙,拿起单据三两下撕得粉碎,随手一扬,纸屑在两人之间纷纷扬扬飘飞着。她冷笑一声,“知趣和息事宁人这门功课,要学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张总想拿这个羞辱我,差得太远了,想想自己当第三者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洗白,辱人之前何必自辱。”

司凌云扬长出门,径自进了楼梯间,她准备从十二楼下到位于十楼的地产公司,可是心跳得既快且乱,脚一软,坐到楼梯上。

她伸手一摸脸,面孔火辣辣发烫,她猜她的脸色不会比张黎黎好到哪里去。

程玥居然能把去欧洲旅行的费用堂而皇之拿到前夫公司来报销,让她着实倒抽了一口冷气。父母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要张黎黎出言嘲讽,已经足够让她尴尬。她再怎么尖刻还击,心底也还是被刺痛了。

上方安全门一响,她回头一看,先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往上是笔直的西装裤管,她视线再向上移,站在那里的是投资部总经理王军。他一手拿着香烟,手拿打火机,似乎走到楼梯间来过烟瘾,看到司凌云,有些错愕地笑了,“司小姐,你好。”

司凌云站起身,一边回一声“你好”,一边下楼。

“请等一下,司小姐。”

他走下来,在离司凌云两步阶梯的地方站定,“司小姐,在这裏碰到你真巧。我看了你写的那份报告,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解,需要好好谈谈。”

“我的报告没有到处散发,你能拿到,已经让我未免有误解了。其次,那份报告只研究借壳的风险,并不针对任何人。”

“我明白,司小姐,”王军颇有涵养地保持着笑容。“我同意你报告里的某此见解,但评估壳资源是一件全方位的工作。我正在继续对巨野进行研究,如果你能把我所做的工作了解得更多一些。肯定会少很多疑问。”

“王总不如把你的其他研究报告也礼尚往来给我看看吧,我相信我能做出我的判断。”

王军被将住,只得说:“我的报告交给董事长,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失陪。”

司凌当然了解王军的示好之意,也知道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虚与委蛇,掌握更多底牌。可是她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完全没有心情敷衍他。她下楼直奔司建宇办公室,他的秘书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女孩子,马上站起来拦住她,“小姐,你找谁?”

“刘秘书呢?”

“她不在这裏工作了。小姐,你有什么事?”

“司总在不在?”

“你跟他有预约吗?”

司凌云懒得再解释,直接推开办公室门,司建宇正在他的副总李元中交谈着,秘书跟在她身后,紧张地说:“对不起,司总,我拦不住她。”

司建宇摇摇头,“小王,这是我妹妹司凌云,集团的法务主管,以后记住,她可以直接进我办公室。”

那女孩子惶恐不安地看着司凌云,嗫嚅着想说什么,司凌云做个手势,“没事,你出去吧。”

“别生气,她刚进公司,谁也不认识,刚才还拦了老李。”

“这有什么可气的。李总,方便让我跟大哥单独谈谈吗?”

李元中点点头,收拾文件站起身出去了。

“张总刚刚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指责我越权拿到收购文件,对巨野实业展开调查,泄露了公司借壳上市的计划。从前天开始巨野股价发生异动,召来了有关方面的调查。大哥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心,我已经跟爸爸讲清楚了,收购计划书是我给你的。”

司凌云尖刻地说:“这算是开脱我的窃取公司机密罪名吗?如果我只需要辩解这件事,就根本不用来找你。知道我在调查巨野评估收购计划的只有你,我的报告也只给你一个人看了。张总从什么渠道得到的消息,股价异动又是因何而起?我需要明确的解释。”

司建宇沉默了一会儿,“你刚看到我换了秘书吧。小刘是我亲自面试招进来的,给我当了快三年秘书,做事沉稳干练,我一直很信任她,待她也不薄。不过昨天晚上爸爸叫我去大骂,我才知道,她把你写的那份报告连同我这边几个其他文件复印给了张总。”

这种凭空冒出的间谍战一般的情节让司凌云目瞪口呆,她想问为什么,可再一想,老臣子叛主,无非受利益驱动,又有什么可问的。

“我今天上午一上班,让小刘走人,然后就跟老李商量对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你不用担心,爸爸不会怪你的。”

司凌云想,其实司建宇挨骂过后,大可以打个电话给她,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今天被张黎黎突然叫去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再来计较这点也没什么意义。“我写的报告只是指出收购巨野实业可能存在的风险,她拿去没关系,爸爸要怪我也随便他。我只想知道收购消息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

司建宇叹一口气,“你还没明白吗?这个借壳上市计划是王军提出来的,张总一力支持,你的报告对她来讲,就意味着公然跟她作对。至于消息,我可以肯定地说,是张毅放出去的。”

张毅在年底从外地回到公司,虽然司霄汉再没有给他安排任何职位,但他时不时大摇大摆在顶峰大厦进进出出,碰上司凌云时表情十分倨傲。司凌云不解,“他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有胆子破坏他姐姐支持的上市计划啊。”

“从张总这次的反映来看,她参与了她弟弟的计划也有可能。”

司凌云惊愕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据我所知,张毅那几个月并没有老实在天津待着,他数次往返澳门豪赌,张总曾让财务先后从顶峰账上划出两笔数目巨大的款项出去,可想而知就是给她弟弟还债。爸爸知道后为这事大发脾气,已经收回张总的大额财务审批权,只让她管公司日常开支。赌场放债,全是高利贷,利滚利累积下来十分惊人,张毅要在短时间内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筹一笔钱,趁着巨野的股价仍在谷底,大量购入,然后放出顶峰收购的消息,就可以脱手获利。反正借壳只处于研究阶段,任何消息都只是传言。这三天时间,巨野的股价飙升了近30%,明天赶在顶峰发声明前,他们出货,钱已经轻松赚到了手。”

司凌云将信将疑,“你这全是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司建宇苦笑一声,“凌云,你连大哥也不信了吗?”

“那倒不是,我把这份报告交给你已经有近半个月时间,你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你认真看过报告,早些跟爸爸谈,至少张总和张毅就根本不可能抓住我大做文章,把消息泄露的责任推到你我身上。”

司建宇表情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对不起,凌云,这件事确实怪我。这段时间,我耽误了不止一件公事。”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肥胖的身躯微微佝偻着,额头上渗出细密晶亮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突然显得颓唐而沮丧。司凌云不得不问:“出了什么事,大哥。”

见司建宇不语,她只得说,“我不打算打听你的私事,可是你也清楚眼下的状况,我被张总陷害,或者被爸爸骂一顿都是小事,我能应付。你坐的位置跟我不一样,没我这么容易搪塞过去。而且借壳计划还没正式开始,他们就这样玩内幕交易渔利,迟早会危及顶峰。”

司建宇依旧沉默着,就在司凌云打算放弃走人时,他突然开了口,“你现在跟傅轶则关系怎么样?”

司凌云略微皱眉,“大哥,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没有把收购计划给他看,他知道顶峰有借壳上市的打算,但不可能从我这裏知道目标是巨野实业。”

“不,我不是怀疑你泄密给他了。”

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司凌云心底一沉,顿时明白过来,努力按捺下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尴尬状态的念头,尽可能平静地说:“大哥,你早就知道轶则跟大嫂从小认识。夫妻之间应该怎么相处,我没有概念,但我想宽容、相互信任和交流比什么都重要。”

“是的,宽容、信任,还有交流,确实都很重要,可这些都是双向的,我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司建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凌云,上次你跟晓岚谈话以后,我们关系改善了很多,她基本上恢复了原样,我们甚至重新谈到再生一个女儿的计划。不过这也只持续了几个月,从年底开始,她又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焦躁,我很担心。冬冬生日那天晚上,她说她被小孩子吵到头痛,想出去转转,我开车跟着她的车,看到她去了傅轶则那里。”

司凌云故作轻松地笑,“哦,这件事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在轶则家。轶则告诉我,大嫂心情不大好,他下楼陪她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只是聊天而已,然后大嫂回家,他就上楼了。轶则说了,他拿大嫂当普通朋友看。他没理由骗我。大哥,你不要捕风捉影,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如果我怀疑轶则跟别的女人之间有暧昧,不管那个女人是谁,我都不会容忍,我没必要为他做任何隐瞒。”

“她后来确实回家了,但从那一天起,她开始用各种借口拒绝跟我……在一起。”

讲到夫妻隐私,司凌云的尴尬更甚,只得垂下眼帘。

“我想跟她谈谈,她都是回避。春节我们去三亚度假,她……”司建宇突然顿住,咬紧了牙。

办公室里的寂静一时间漫长难挨,直到房门被敲响,新任秘书小王怯怯地探头进来,“司总,安吉建筑公司的徐总来了,他……”

司建宇有些粗暴地打断她,“出去。”

小王吓得僵在原地,仿佛要哭出来,她是个瘦小的女孩子,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弄得司建宇越发暴怒起来,额头青筋跳起,正待进一步发作,司凌云站起了身,尽可能温和地说:“你请客人去李总办公室,由他接待。”

小王表情仓皇地将门关上,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大哥——”

他做了个手势,努力放缓声音,“对不起,凌云,拖住你讲这些事,除了你,我的家事从来没跟别人讲过。能讲给谁听呢?我母亲中风半身偏瘫,父亲——你也知道,他本来就不赞成我跟晓岚结婚,再加上风流一生,听到男人会为这种事情困扰,肯定只会觉得可笑,更加不信任我的能力。至于生意场上的朋友更不必说。可是这些天我完全没办法专心处理工作,以至连累到你。”

“自家人,也不用说连累。”她放弃找机会走掉的念头,靠回椅背,看着司建宇,“大哥,你既然信任我,我想冒昧问你几个问题。请你衡量一下,你内心有多爱大嫂。”

司建宇一怔,苦笑道:“要是不爱她,当初我不会娶她,现在也不会这么焦头烂额。”

“那么她爱你吗?”

“我懂你的意思,凌云。我并不具备吸引到漂亮女人青睐的资本,从青春期我就知道这一点。”

司凌云扬眉笑了,“我问这话可不是为了打击你,大哥。看看爸爸,到现在结了三次婚,娶的老婆一任比一任年轻,我妈被他甩了,居然不肯再婚,还是一意讨好他,认为他比其他男人有魅力。除开财产,他又有什么别的资本?可财产和权力对他来讲,早就不是什么身外之物,而是他这个人的一部分。你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要刻意把你拥有的一切和你自己割裂来看?”

“你大概跟很多人看法一样,觉得晓岚嫁我,无非看中我的钱。不,她不是那种物质女人。她家境的确很差,可是以她的相貌气质,追求的人很多,也有人给她开出很好的条件,她都没有动心,一直守身如玉,非常洁身自好。”

她毫不客气地诘问,“如果大嫂不是漂亮女人,你会不会注意到她、爱上她、娶她?”

司建宇一时语塞。

“别嫌我肤浅现实,大哥。我对爱这个东西,看得没那么矜持奇特,爱一个人由灵魂开始,当然很纯粹很理想。可是世人最先接触的毕竟是皮相,由爱相貌、才华、肉体、财富这些东西开始,又何尝不是爱?有钱人多得是,漂亮女人也多得是,你肯娶她,她会嫁你,自然都是有理由的。去追问那个理由的本质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你们已经结婚了,你珍惜你们的关系,就必须让她明白,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太太,一段有人游离在外的婚姻。”

“问题就在这裏,晓岚一向非常敏感,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沟通,但又不伤害她的感情和自尊。”

司凌云老大不以为然地说:“大嫂既然是这么敏感的女人,想必应该注意到丈夫这段时间很困扰吧。她尊重你的感受吗?她为维护你们之间的关系做了什么努力吗?”

司建宇再度说不出话来。

“我没挑拨离间的意思。也许你们有你们的相处模式,别人管不着。不过我觉得,尊重女人当然是美德,可别把大嫂想成玻璃心吹弹可破。不管什么女人,被你这么对待久了,都会产生容易受伤的错觉的。”

司建宇苦笑,“凌云,现在我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偏爱你了,你怎么呛他,他都不生你的气。说真的,你对待感情的某些部分是像他的。”

“这是在批评我冷漠无情吧。”司凌云耸耸肩,“他也谈不上偏爱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所以不必事事较真而已。大哥,你处理公事游刃有余,自然知道,不管最开始手里握有什么筹码,一向都是保持冷静的那个人能笑到最后。”

“但是晓岚毕竟是我太太,我不能把工作上那一套搬回家里。”

司凌云蓦地想到他利用她来嫁祸张毅的手段,在心底再度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语气却放得更加温和,“我没劝你使用心计对付大嫂,也没劝你计较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感情这件事,从来不讲公平,只讲情愿。如果你要尊重她的心神不定,那你就得尊重到底,放弃所有抱怨,默默咽下伤害——问题是,有必要当这种情圣吗?”

“你一定也在心裏笑话我这个大哥软弱可笑。”

“你真拿我当爸爸的克隆版了。不,我没他那么冷酷自私,不会觉得你软弱。其实我完全理解你对大嫂的爱、对家庭的重视,只是建议你调整表达爱的方式。你得做出选择:情愿要一份平等的、甚至由你掌握主动的关系,重新回到平静的家庭生活里去,还是情愿成天坐困愁城,揣摩太太在想什么?”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司建宇,在心裏默默加上一句:恐怕有些想法,你太太自己也未必能够面对,你又何必去挖掘?

司霄汉从深圳回来,将司凌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表情严肃,她也做好顶着挨骂据理解释力争的准备,可是他开口问的却是:“你打算跟傅轶则结婚吗?”她吓了一跳,“谁说我们要结婚?”

“老周昨天晚上在会所打牌时跑来恭喜我,说听他儿子讲,你跟傅轶则已经订婚了,弄得我一头雾水。我打电话问你妈,你妈也说完全不知道。订婚这么大事,都不跟大人说一声,你未免任性得过分了。”

老周的儿子便是司凌云的中学同学周志超。司凌云没料琪琪家聚会时发生的事倒会传到父亲这裏来,她也没什么可解释的,索性耍赖,“我没跟谁订婚。他儿子一向无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就乱传一气。”

司霄汉将信将疑,想了一想,“老周那个儿子也确实很不成器,前几天为一个歌手跟人争风吃醋打架,伤了人不说,还砸了酒吧,赶上酒吧老板也不是好惹的,一场大闹下来,弄得老周颜面扫地,四处找人求情,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了这件事。”

司凌云顿时联想起到曲恒,紧张地问:“跟谁打架啊,伤着人没有?”

“我哪有闲心管他们那些破事。老周在别的事情上顶精明,就是拿他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

她也并不关心周志超闯了什么祸,见司霄汉似乎完全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她反而有些悻悻,只得主动问他:“我写的报告您看了吗?”

“我看过了,写得不错。但是有些部分你多虑了,巨野公司曾经风光一时,当地政府为了保住唯一的上市公司,做了不少输血的工作,债务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我的报告并不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我看了巨野的财务报告,含糊不清的地方实在太多,需要一一调查……”

“借壳的计划已经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司凌云不肯罢休,“这样太草率,爸爸。你今天发声明说目前顶峰没有收购巨野的计划之后,巨野股价应声跌停,证明它的基本面很差,如果没题材,不会有人看好它。ST股不少,可以找比它合适的壳资源,何必非要认定它呢?”

“小云,时间不等人。顶峰去年冲击IPO没有过会,回头走借壳上市的路子,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中央对地产行业的调控政策很多,如果只依靠银行或者风投,我们的发展会受很多限制,上市已经成为顶峰必须走的路。合适的壳资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多,相比之下,巨野的盘子小,最适合我们的要求。有风声说丰华集团也盯上了巨野,我们必须抓紧进行。”

“可是万一……”

“我把你的报告给了王总,让他作参考,提交相应的分析报告给我看。”

司凌云无话可说,司霄汉拍拍她的手,“你肯这么用心做事,而且报告写得很有条理,我是开心的。这次捅出的篓子也不怪你,建宇这事做得太不地道,居然利用你的单纯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我已经好好教训了他。”

“爸爸,你这么怪大哥对他不公平。他没哄我,我负责法务工作,他让我去做法律风险评估是很正常的,大家都是为了公司好。”

“你到底才踏入社会,想法简单。别的不说,这次他让你写调查报告,却又扣在手里迟迟不提交给我看,然后把消息泄漏出去,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不,他只是……”她记起答应过司建宇绝不把他的家事讲给别人听,一时不知道如何替他辩护才好,“谁能证实消息是他泄漏的?您不能把他想得这么阴暗。要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还能相信谁。”

“正因为他是我儿子,所以我很了解他那点小心思。我把地产公司交给他,对他的具体运营从不多加干涉,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了。”司霄汉并没有怒容,只不容反驳地说,“可是我还远远没到退休的时候,不可能现在把顶峰交给他。他想法再多,也只能老实等着。希望他明白这一点,不要动不动生出非分之想。”司凌云发现,她再辩解下去,不仅让父亲证实了她头脑简单无辜,而且更加认定司建宇在背着他搞鬼,她不禁气馁,闷了一会儿,“那借壳计划什么时候启动?”

“股市天天都有新热点出来,用不了多久,大家会忘了这件事,我们的计划是趁股价合适的时候在二级市场上收购一部分股份,然后启动谈判收购。你不用操这个心了。”

司凌云好不恼火,“你这明明是歧视我,一边说我报告写得不错,一边让我别管了。”

司霄汉叹一口气,肩膀突然垮下来,带着倦容的面孔现出一点老态,再怎么不服老,出差往返奔波对他而言也已经是一件劳累的事情了。司凌云想,换作平常与父亲关系亲密的女儿,自然应该上去慰问加按摩,可是她意念一动已经别扭,无论如何做不到孝顺亲热举动,这感觉让她很是烦恼。

“小云,我不想你当什么女强人来拼死拼活证明你的能力,那样既辛苦又没意义。你是我女儿,有条件好好享受生活。你马上快27岁,这个年龄结婚也很说得过去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办个风光的婚礼,再送一大笔嫁妆。”

她翻个白眼,“等我随便找个阿猫阿狗结婚,你就该后悔逼我嫁了。”

“我会让你随便嫁阿猫阿狗吗?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女孩子尤其不能下嫁。你看看你大哥,不听我的话,娶了你大嫂,完全没从婚姻中得到任何好处!老实讲,老周前一段时间一直跟我套近乎,很有撮合他儿子跟你的意思。”

司凌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您怎么说?”

“我直接告诉他,他的身家倒也算说过得去,但是他那个儿子就完全配不上我女儿了。”

这句话居然让司凌云眼眶一热,她连忙掩饰地大笑了,“这话我爱听。”

“傅轶则这人吗,能力、学历都是很出色的,不过,他可不是能轻易驾驭的类型,你这个脾气,跟他也不见得合适。”

这已经是她从父亲那里听到最接近于关心的话语了,不想破坏此时的心情,“我跟他交往的时间还不长,没到结婚那一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以后不要那样跟你张阿姨争吵。不论在公在私,礼貌还是应该讲的。”

这个批评显然是张黎黎告状的结果,但来得如此轻描淡写,几乎是走个过场而已。她努努嘴,决定给父亲面子,“好好好,大家都要讲文明讲礼貌,我知道了。”

“也别再那么气你妈妈了。”

为了程玥报销旅行购物费用的事,母女俩前天大吵了一架。司凌云将程玥从欧洲带回的礼物摔还过去,请她以后不要再做这样丢脸的事情,更不要再试图控制她的生活;程玥则毫不客气地数落她矫情、小题大做、吃里爬外……两人谁也没说服谁,接下来几天处于冷战之中。显然,她昨晚不在家,程玥也跟司霄汉诉苦了。她哼一声,“您不给她报销她才会生气,我哪能气得到她。我走了。”

出了父亲的办公室,司凌云马上拿手机给曲恒打电话,然而手机响好久都没有应答。她回到自己办公室,却有些心神不宁,正准备查他公司的号码再打过去,他总算打回给她了。

“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医院……”

她懊恼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可可的事,也许你就不会挨打了。”

“告诉我可可什么事?谁告诉你我挨打了?”

司凌云一下哑然,停了一会儿,懊恼地问:“你在医院干什么?”

“我母亲病了。”

“啊,她……还好吧?”

“情况不大好。凌云,我正好有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顶峰行政部陈经理前几天通知我,要跟我中止花木租摆合同。”

司凌云一怔,“为什么?”

“原因我不关心,合同没了就没了吧。只是我现在急需用钱,财务部汪经理一直拖着没跟我结上两个季度的帐,我……想麻烦你帮着说一下,”曲恒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医院在催费,我公司账上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如果不是太紧急了,我不会跟你开这个口。”

“我明白,交给我吧。”

司凌云放下电话,叫小伍进来,问他知不知道与宜园园林中止合同的事,他也茫然,“金主任倒是来打听过,你跟曲恒是什么关系,跟这事有关系吗?”

司凌云大怒,“你怎么说的?”

小伍好不委屈,“我只说你们是朋友,早就认识,我想这层关系对曲恒应该有帮助吧。”

“算了,你再去打听一下,取消跟宜园的合同到底是谁干的。”

小伍自从去年底与其他部门女同事合作过节目后,已经有了自己的消息网,过一会儿便带回了消息,“据说是张总亲自下令中止这份合同,行政部门当然马上照办。其实宜园园林的花木供应和维护工作一直做得不错,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张总。还嫌我们的事情不够多,都不通过我们办公室就这么干,虽然是个小合同,可完全可能又埋下官司隐患……”

她心底一沉。她只是在公司年会上给曲恒解过一次围而已,张黎黎这次居然迁怒发作到中止他的合同。她马上起身去了财务部,汪经理是个长着标准会计面孔的五十岁男人,一副谨小慎微而又精明的模样,眼镜滑落到鼻尖,小眼睛从镜框上方看人,无端带着一点窥视的意味。

“汪经理,我想知道报销审批的流程,正常情况应该是多长时间?”

汪经理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司小姐,今天早上程女士打电话过来,我也给她解释过,我没有见到审批下来的单据……”

司凌云打断他,“我不是问这件事。给顶峰做花木租摆维护的宜园园林被解除了合同,但还积压了两个季度的花木维护费用没有结,正常来讲,不应该拖这么久吧。”汪经理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司小姐,我们现在正在推行规范管理,重新审查所有开支项目,同时还要一一审查供应商资格,所以确实比以前有延迟。”

“会延迟多久?”

汪经理赔笑道,“司小姐,既然你过问了,只要张总批下来,我马上加急办理,绝不耽搁。”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顶峰一共欠宜园那边多少钱?”

汪经理叫职员翻看账目,报出一个数字,接近五万块。她点点头,“好,谢谢。”

出来以后,司凌云还真有些左右为难。只区区五万块,并不算大数目。张黎黎此举明明针对她而来,她去理论,只会招来羞辱,不可能解决问题;这种事在司霄汉看来大概不值一提,她去告状只徒然显得幼稚无能;她自己是标准的月光族,总是一拿到工资便要还卡债,从来没有一分钱存款;她刚刚跟母亲吵翻,没办法低声下气去借钱。可是曲恒这样硬气的人,肯向她求助,一定是到了非常为难的时候,更何况他这次是受她连累,她父亲公司还拖着他的货款不结,她不可能不解决这件事。

她想了想,下楼去了司建宇办公室,这次他的秘书小王马上站起来,“司小姐你好,司总正好马上要去出差了。”

说话之间,司建宇拎着公事包走了出来,“凌云,有什么事吗?边走边说吧。”

两人站到电梯前,她问:“大哥,你要去哪里出差?”

“我去一趟上海,后天回来。”

她只能单刀直入,“大哥,我想找你借五万块钱,私人有急用,会尽快还你,方便吗?”

“没问题,我得去机场了,你要得急的话,我打电话让晓岚跟你联系,让她转给你。”

“谢谢大哥。”

送走司建宇后,她考虑到已经接近银行下班时间,又已经安排好了与白婷婷碰面加班,可能来不及去取现金送给曲恒,便发短信说已经给他从财务结了款,让他将银行卡号给她。过了一会儿,米晓岚果然给她打来电话,记录下她报的卡号和名字,却有些诧异地问:“咦,这不是那个给我种树的园林公司的老板吗?”

她这才记起他们之间的那场不愉快,不免有些尴尬,“他是我一个朋友,现在急需用钱,大嫂,谢谢你了。”

米晓岚笑了,别有意味地说:“你早告诉我这层关系,我也不至于跟他为一棵树扯皮了。好吧,我马上划钱过去。”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半了小时后,曲恒打来电话,“钱已经收到了,谢谢,但顶峰跟我结账应该是48970块,你打多了1030块。”

“算是拖欠的利息吧。你妈生的什么病,在哪家医院,我过来看看她。”

“她是扩张型心肌病引起的胸腔积液,目前在重症监护室,不用过来,过来也看不到她。”

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只得说:“你好好照顾她,还需要钱的话,我再给你想办法。”

“不用了,应该差不多够了,谢谢你。”

司凌云与白婷婷、小伍在一起加班整理一起债务纠纷的起诉材料,一直忙到晚上九点。三人都累了,司凌云正打算打电话叫外卖,白婷婷连忙说:“今天小伍说请我去同仁里吃大排档,凌云你也一起去吧。”

“顶峰不是已经拍下了那块地了吗,怎么还没有拆迁?”同仁里是本地一处有名的排档,司凌云有几年时间没去过,不过看集团出的简报,知道顶峰通过土地市场参与旧城区改造,拍下了同仁里地块。

“据说居民因为拆迁补偿问题僵持了一段时间,好容易才谈妥,马上要开拆了,过几天同仁里的排档都要正式结束营业。听说我在这边好几年,居然从来没去过那里,小伍好心要带我去见识一下。”

小伍笑嘻嘻地说:“最近好多人专程过去怀旧,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几天司凌云跟程玥赌气,没有回家,住在傅轶则的公寓里,他今天晚上有应酬,给她打了电话说要晚归。她心情不好,回去也不过一人逍遥,便点头答应同去。既然要去大排档喝酒,她便没有开车,三个人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同仁里。

三月初的天气,仍旧带着些许寒意,窄窄一条老街巷,不过100多米长,沿路墙壁全写着大大的红色“拆”字,但却比司凌云记得的还要喧闹。高瓦数的灯泡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放眼看去,一家接一家帐篷支起来,所有的大排档全都生意兴隆,她环顾四周,手写的菜单,简易的折叠桌,一次性盘子装的卤牛肉、鸡翅、花生米、猪蹄,刚出锅的生煎饺子,各式小粥,竹筒装的筷子,风一吹便歪歪斜斜的塑料杯……空气中混合着油烟与烘烤的味道,复杂莫辩,豪放的谈笑声中伴随着各类乐器吹拉弹唱,男男女女的卖艺人或者唱戏、或者唱流行歌曲,声音交织一处却又各不相扰,场面世俗,气氛欢快,再冷静的人一走进去,也会被感染得有几分目眩神离。

眼前一切看上去似乎跟从前完全一样,这种没有变化的熟悉感简直让人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欣慰。

白婷婷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哪里像是要拆迁的样子,简直是末日狂欢。”

“不是末日,不过真的是狂欢。”

小伍的家就在离此不远的一个街区,从小到大生活在这裏,自然是同仁里的常客。他领着他们熟门熟路向里走,到一处排档前停下,跟老板打着招呼,老板非常利落地在一个狭小得转不了身的过道里再支了一张桌子,让他们坐下。

白婷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指着隔壁正弹琵琶的女孩子对司凌云说,“这简直是民国电影里才会有的场面。”

“以前有一段时间更热闹,这几年娱乐场所多了,再加上拆迁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好多艺人都去了别的地方。”小伍热心地介绍着。

司凌云想,每个人的记忆片段都是不一样的,同仁里留在她印象里的不是热闹。她刚读大学之初,跟李乐川他们曾是这裏的常客,那个时候这条街初成气候,排档没有现在这么密集,除了民间艺人献技,还有音乐学院的学生到这裏来拉小提琴、或者唱歌剧咏叹调,他们卖艺并不单纯为了钱,更多是为了练胆子和乐趣。深黑乐队甚至也到这裏来唱了一整晚,可惜一般食客并不接受他们的原创风格,对英文歌曲更是兴趣不大,点唱寥寥,到后来索性成了陆续闻风而来的圈内朋友大聚会,高歌纵饮持续到半夜才结束。

后来同仁里排档日渐知名,学生们陆续退出这裏,他们来得日渐稀少了。

她打电话给在北京的李乐川,让他听这裏嘈杂的声音。他顿时兴奋了,“我剧本里还写到过这裏。咦,现在唱的都是口水歌吗。难怪上次我回来,说想来这裏,阿恒说没什么意思,坚决不肯过来。”

“你上次来了就好了,这裏马上要拆除了。”

李乐川好不感伤地叹气,“看来我赶不上跟这条街告别了。”

她笑,“什么都会改变,要一一告别,未免太多情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剧本有投拍希望了,现在正在谈合同细节。”

“太好了,等你确定以后回来,我们给你好好庆祝一下。”

司凌云放下手机,只听小伍仍在给白婷婷起劲介绍着,“等会儿我请这边有名的人气天王来演唱,你听了就知道,草莽之中真的是藏龙卧虎。”

白婷婷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人气天王——谁封的?太搞笑了。欺负我没来过,你就使劲吹吧。”

司凌云原本心不在焉,却忽然意识到,小伍对白婷婷的态度似乎不是纯粹的学弟尊重师姐,而一向干练洒脱的白婷婷在小伍面前似乎也有几分娇憨感觉,她想她今天晚上大概来得多余了,可马上就走又未免太着痕迹。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就着如此热闹的气氛,吃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不管是挤坐在一起的客人、走马灯一样不停过来的各路艺人,还是穿梭忙碌的老板、伙计,每个人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心事。正如小伍说的,这条街也许到了末日,可是竟然没人流露丝毫伤感情绪,买醉的买醉,赚钱的赚钱,大家狂欢得十分默契。

小伍想点的歌手仍在别的排档演唱,迟迟没有过来。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司凌云突然捕捉到了一串似曾相识的音符,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男人正背朝他们,无所事事地倚坐在排档旁边,信手弹着吉他,不时拿起身边的啤酒瓶喝上两口。

小伍顺她视线看过去,“那是阿平,他租住在我家隔壁,以前也在同仁里唱歌,有点小名气,不少客人是专程冲他过来的。不过最近大半年嗓子哑了,没什么生意了。”

“小伍,请他过来唱歌吧。”。

小伍马上起身拍拍那男人的肩膀,跟他说了几句,他放下啤酒瓶,抱着吉他走了过来,灯光之下,看得出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一张沧桑的面孔,穿着皮夹克、牛仔裤,中等个子,及肩的头发扎成马尾,面带笑容,但并没有一般艺人那股子招揽生意的意味,“几位想听什么歌?”

“就是你刚才弹的那首,名字应该是《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他听到歌名颇为讶异,不过还是点点头,坐了下来,随手拨动琴弦。

<small>蔑视是我们最好的伪装</small>

<small>当这个世界如此虚无</small>

<small>就像爱你看起来那么容易</small>

<small>我却无法表达得准确无误</small>

<small>两个人相守也不能逃过时光追逐</small>

<small>当你说你就要离开</small>

<small>我们全都笑得满不在乎</small>

<small>只是看着背影消失</small>

<small>将名字刻到心底深处</small>

<small>蔑视是我们最好的伪装</small>

<small>当这个世界充满谬误</small>

<small>我还记得那些再见的约定</small>

<small>以及所有关于告别的祝福</small>

<small>一个人等候</small>

<small>任内心慢慢变得荒芜</small>

<small>当你说你路上归途</small>

<small>我却等不及走上另一条路</small>

<small>甚至没有擦肩而过</small>

<small>我们注定回不到最初</small>

这并不是适合在夜市上演唱的一首歌,阿平的嗓子也确实沙哑粗粝得厉害,越发显得沧桑意味浓郁,与整个环境有着格格不入的怪异,然而司凌云听得入神,一曲终了,她才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在不停闪烁,是傅轶则打来的,她歉意地对阿平鼓掌,示意小伍付报酬,然后起身走到旁边接听。

“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跟同事在大排档吃消夜,吵是吵一点儿,不过很放松啊。”

“你喝酒了吧?”

她承认喝了不少啤酒,“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边太闹了,真有些头晕。”

“我过来接你好了。”

她把地址和排档编号告诉他,回来坐下,“咦,那位阿平呢?”

“那边有人叫他。司小姐,你刚才点的歌我从来没听过。”

“那是我朋友原创的一首歌,真没想到会在这裏听到,本来想问问他怎么会唱的。”

“等会儿再请他过来就是了。”

白婷婷赞叹,“果然唱得很好。”

小伍得意洋洋,“他以前嗓子好的时候,唱得更厉害。”

“其实唱歌的技巧还是其次,关键他真的很享受很投入,完全没把一次次重复唱歌当成机械化的工作,真的很有感染力。”

小伍突然站了起来,“咦,那不是给我们公司供应花草的曲恒吗?怎么跟阿平打起来了?”

司凌云转头一看,就看见曲恒拖着阿平从前方排档出来站到路中间,阿平护着吉他甩脱他的手,他再度逼近阿平,狠狠说了一句什么,同时重重一推,阿平倒退几步,吉他碰在桌子角上,发了破裂的声音。四周顿时一阵扰攘,有顾客兴奋地叫:“嘿,打起来了。”“这人是奔着阿平来的。”“什么来头?”“以前好像没见过。”更有人煽风点火,想把场面弄得更混乱。

她连忙起身,小伍紧张地说:“司小姐,你别过去看热闹。”

她来不及解释,努力想挤开聚集过来围观的人,可是还没挨近,只见阿平已经出手,重重一拳打在曲恒脸上,发出沉闷的一响,曲恒的头被打得偏到一边,嘴角裂开沁出血迹。她吓得大叫:“阿恒,小心。”曲恒向她这边看来,可是目光一扫而过,随即也一拳挥向阿平。两人扭打到了一起,周围阿平的朋友,还有几个喝得半醉的顾客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加入战团,一时之间,桌椅杯子倒了一地,啤酒瓶乱飞起来,小伍拖着她向后避。

“太危险了,千万别凑近。前几天这裏喝醉的客人也是无缘无故打起来,好几个人打得头破血流进了医院。”

白婷婷受惊不小,“那你还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只有最后几天生意了,来一次少一次。”老板站在他们旁边,倒是非常处变不惊,“再说也不是天天会打架啊,没人发酒疯的时候,这裏还是很开心的。”

这时警察和市场保安闻讯赶来,扯开扭打在一起的几个人,乱作一团的现场平静下来,伙计们麻利地扶起桌椅,清扫满地垃圾,招呼客人重新入座,而客人也欣然坐下,艺人们又开始招揽着生意,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白婷婷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太淡定了。”

司凌云问小伍,“他们会被带去哪里?”

“应该是去了派出所,穿过同仁里左拐,往前走两百多米就到了。”

她抓起自己的包,“曲恒是我朋友,我得过去看看。”

小伍和白婷婷要陪她去,她谢绝了,“只是打架,也没出什么大事,如果需要专业律师,我再给你们打电话。”

司凌云顺利找到派出所,向值班民警说明情况,“其中一个曲恒是我朋友,他有正当职业,平时很守法。今天……大概是喝多了,我可不可以保他出来。”

“喝多了也不是参与斗殴的理由。先得等审问完,确定他的行为有没有触犯治安条例。”他看看司凌云,“要不你坐在这裏等着吧。”

她只得在靠墙的长椅坐下,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可是没人能够求助,李乐川远在北京,卢未风正在四川做登山训练。她只能安慰自己,毕竟没人严重受伤。果然,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被放出来,却不见曲恒和阿平,她随便拦住一个年轻男子问裏面的情况,那人邪气而满不在乎地笑道:“小事情啦,警察训我们一顿就放了,不过那个高个子最先动手,大概会关上几天。”

她当然知道这次打架是曲恒挑起来的,如果警方认为他涉嫌寻衅滋事的话,确实有权力拘留他。她只是不理解,曲恒脾气有些古怪,但从来不算好勇斗狠,这次居然会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卖唱艺人动粗,实在不像他会做出的事。

她重新坐下,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民警带着曲恒与阿平走了出来,一边教训着他们:“你们既然是父子,有什么矛盾在家里解决就好,以后不许在公共场合这样动粗,扰乱社会治安。”

司凌云有些惊呆了,下意识地看向曲恒与阿平。曲恒那张被络腮胡子遮掩住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只听阿平笑道:“我知道了,警察向志,谢谢你们。”

警察挥挥手:“走吧走吧。”

出派出所以后,司凌云刚要开口,曲恒先说话了,“什么也别问。”

她恼怒地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没那么强好奇心一定要问你。就当我是闲得无聊才在这裏等着看警察怎么发落你好了。”

她转身要走,曲恒拉住了她的胳膊,哑声说:“对不起。”

她回头,他松开手,她看见他嘴角开裂,左边颧骨上带着青紫,眼神黯淡,到底不忍心,“你这又何必,你妈还在医院里,你居然……”她打住,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阿平,阿平的神情同样复杂,突然开口问曲恒,“你妈妈怎么样了?”

“以后她怎么样都跟你不相干。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阿平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司凌云看着他沿着空旷的小街,拖曳着一个影子步履沉重地走远,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点苍凉感。虽然认识曲恒的时间很久,可是她有一个复杂的家庭,本能地不愿意去过问任何人的家庭状况,除了拿他当男友救急的时刻,他们并不曾真正接近。现在看来,曲恒一向的沉默冷漠也是有原因的。

“我先走了。”

“等一下。”她取出包里的湿纸巾,刚扬起手,他便向后一闪,她烦躁地说,“别动,你也不想挂个打架的幌子回家让你妈担心吧。”

他站住不动,她小心地替他擦着嘴角凝固的血迹。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来得还算及时,没错过一场好戏的高潮部分吧。”

伴随着这个声音,傅轶则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司凌云这才记起他会来接她这件事,有些歉意,正要说话,曲恒先开了口,“对不起,凌云,今天耽误了你时间,我先走了。”他走的是与阿平相反的方向,步子迈得大而且急,很快便走远了。

“你怎么找到了这裏?”

“我去了同仁里,你的助理小伍告诉我,有了叫曲恒的园艺供应商因为打架被抓进了派出所,你来上演美救英雄的戏码,我当然不想错过。”

“没事了,我们走吧。”

傅轶则站在原地没动,“这么说,你借他五万块钱,也没有能解决他的问题,他还是要喝酒闹事发泄?”

她一怔,顿时恼火了,套用他的语调说:“这么说,我家大嫂又找你诉说苦闷了吧。我猜在你的劝慰下,她的问题肯定解决了,没必要再向她先生施加冷暴力。”

“不用摆出这么挖苦刻薄的口气,她确实刚给我了打电话,告诉我一点她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不理解的是,我的女友需要用钱为什么不找我,而去找她没好感的大嫂。除非——”他拖长声音,“你觉得没办法跟我解释借钱给前男友这种尴尬的关系。”

提起“前男友”这个称呼,她便有勾起往事的沮丧,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经给我下了结论,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要是不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保他出来,送他回家,帮他醒酒,安慰他再多不如意也会过去?”

她咬紧嘴唇不理他,可他显然并不打算罢休,继续嘲讽着,“司凌云,我发现你跟倒霉落泊的前男友保持联系,并不是因为你同情弱者珍惜旧情,而是你可以一直在他的生活里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你需要这种心理优势,他刚好给了这方面的满足。”

司凌云压抑着怒气,“可惜今天晚上好像没有更多有趣的剧情了,是不是有些遗憾?”

傅轶则若有所思,“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要还爱着他,就必须知道,男人并不喜欢女人充当他生活的拯救者,他稍微缓过劲来,就会巴不得忘记他出的那些丑。”

“你不光分析我上了瘾,还拿我当痴情的圣母看,准备给我指导,可真是有趣。保持这个错觉吧,不用纠正。”她打个呵欠转身也准备走掉。他却一把拖住她的胳膊,拖着她穿过马路,走到他的车子前,伸手拉开车门,想将她推进去。她恼火地挣扎着,“放手,不然我可喊了。”

他松开她,却用双手撑着车顶,将她圈住,似笑非笑地说:“警察今天晚上工作到现在,实在够辛苦,我们别去给他们添麻烦了好不好。”

她毕竟没有真打算在派出所门口演出一场闹剧,身体向后一靠,“我也很累了,你要是想跟我吵架,我不会奉陪。”

“还是不打算给我任何解释?”

她毫不客气地挖苦道:“不如你先给我从头解释一下,你和我大嫂的关系算什么?”

他似乎僵住,她摊摊手,“所以我们别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好吗?相互不信任,解释来去又有什么意思。”

“那么你打算信任我吗?”

轮到她默然了。黑暗之中,他慢慢倾身,逼近的面孔英挺迫人,她平视过去,目光正好落在他弧度完美的上唇上,可以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她目光微微向上,与他视线相接,跟往常一样,他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底,她再一次生出荒谬的念头,只想身体蓦地缩小,避开他近乎危险的注视,逃脱他在不知不觉中施加的影响。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如同磁石一般将她吸住,让她只想无穷无尽地站在原处,被他这样牢牢圈住,整个世界都挡在他的臂弯以外。

这个内心无声的挣扎让她充满疲惫感。良久,她讪然一笑,“好吧,我信任你的判断能力。今天的场面没有看上去那么暧昧,曲恒只是我的朋友,他母亲生病住院,我借了五万块钱给他,也不过是垫付顶峰拖欠他的货款。至于救他什么的,你都看到了,只是恰好撞上他跟人打架,放心不下,跟到派出所来看看。还需要我继续解释吗?”

“我不需要跟女人暧昧来满足欲望,我跟你大嫂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我想要的是你。这是我的解释。”

她看着他,他夹杂银丝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有蒙胧的光晕,他的目光依旧牢牢笼罩着她,尽管他们早已经如此接近,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可是他看上去仍然具有陌生人的魅力,深不可测。如果她放纵虚荣心,也许可以认为他是爱她、在为她吃醋,然而,再怎么被他诱惑,她身体的某一部分总保持着清醒——他并不爱她,只是占有欲受挫、自负受伤而已。她心底遍布看不见的疑云,叹一口气,垂下眼帘,将头靠到他撑在车顶的手臂上,他随即抱住了她。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他打开车门,“走吧,跟我回家。”

他发动车子,车内音响播放着Extreme乐队被广为翻唱的歌曲《More than words》。

<small>……Now that I''ve tried to talk to you and make you understand</small>

<small>我一直试着和你交谈,让你明白</small>

<small>All you have to do is close your eyes</small>

<small>你只要闭上眼睛</small>

<small>And just reach out your hands and touch me. Hold me close, don''t ever let me go</small>

<small>伸出手,触摸我,抱紧我,别让我走</small>

<small>More than words is all I ever needed you to show</small>

<small>我只需要你在言语之外的表示</small>

<small>Then you wouldn''t have to say that you love me. Cos I''d already know</small>

<small>然后,你就不用说你爱我</small>

司凌云过去曾在卢未风家中听他与曲恒用吉他弹唱过这首歌,音乐声穿越时间的距离重合于一处,仿佛同在耳边唱和。然而现实生活里,爱情如此遥远,再多触摸,再多拥抱,也无法轻易触及另一个心灵,所有不用说出口的,也许就此沉寂在心底。

她默默看着前方,灯火依旧通明的同仁里从她的视线里一晃而过,消失在后视镜内。随之而来的是正常的夜色,路面安静地伸展向远方,路灯切割拖曳出光彩错落,行驶的车辆宛如汇入流淌不息的河流。

大部分人已经沉睡,用睡眠对抗漫漫长夜,做着无人知晓、只属于自己的梦;然而这个城市并未沉寂,另外一些人仍在欢宴、在纵情高歌、在人群中孤独、在独自消化无人可以分担的悲伤、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