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也实在没力气多讲电话,将司霄汉的手机设置呼叫转移到闻洁那里,然后致电闻洁留意接听,做好解释,不要引发骚动。她再一抬头,发现傅轶则仍旧看着她,她勉强一笑,“轶则,今天谢谢你,不好意思耽搁了你的时间……”
“弄成今天这样,你完全有理由恨我了。”
“我不是故作大方,或者为了谈判合作成功有意讨好你。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原因太多,怪不得旁人。”
“这么说,我终于被你划到旁人里了。”
“能够做你旁人,不做你的敌人,就已经让我喜出望外了。”
这句话里透出的些微自嘲与讽刺,让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时司建宇的母亲收到消息,从住院部那边赶了过来,心急火燎地问:“霄汉怎么了?”
司凌云不无惊讶地看到,与司母一起过来的居然是米晓岚,米晓岚的目光迅速在她与傅轶则身上一转,低首敛眉,什么也没说。
“别担心,爸爸只是一时不舒服,正在接受检查,没有大碍。”
“他这个年纪,哪经得起出什么事?他要是再有个什么,我和建宇可怎么办?”
司凌云一筹莫展地看着这个泪眼婆娑的老太太,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米晓岚总算开了口,“妈妈,爸爸不会有事的。”
“你懂什么,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公司落到……”司母顿了一下,总算没有直接提及司凌云的名字,“别人手里,我们就更没人管了。”
司凌云简直想大笑出来,不过她哪里还有力气,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堂叔,他马上来,你们留在这裏等检查结果,我先回公司。”她再转向傅轶则,“轶则,麻烦你送送我,行吗?”
两人走出医院,司凌云止住脚步,看着傅轶则,不等她开口,傅轶则冷笑了,“别费力气找说词,你根本没打算让我送你,只是想把我从医院支开。”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我猜多半是你劝说我大嫂出了医药费用,不再一味嚷着跟我打官司要钱。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好容易跟她婆婆和解,你留在那里实在不方便。”
“那么你呢?操心操得这么事无巨细,得到的又是什么?”
“你想用这个问题把我问崩溃吗?那你可要失望了。我知道我什么都得不到,力挽狂澜、出手就能拯救一切的英雄,只在电影里存在。我们都只是棋子,徒然在棋盘上心机百出、奔走冲撞,最终大概难以走出命运这个棋局。像你预言的那样,顶峰确实已经逃不掉被蚕食、被分割,如果能够顺利跟丰华合作,避免破产清算,就非常幸运了。我哪怕愿意像他们要求的那样卖身,也换不回原本没有的那些爱与理解,更何况我根本卖不出他们期望的价格。”
“凌云,别再硬撑下去,这不该由你一个人撑着。”
“总得有人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你在我面前没必要倔强。”
“我有什么可倔强的。”她轻轻一笑,“我口口声声说我不求饶,其实那天对你讲出往事,就已经是在向你乞求谅解支持了,你给我了很多,谢谢。”
傅轶则仿佛被刺了一下,眼睛裏面出现怒意,“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想要你感恩。”
“当然,我知道,你要别人感恩有什么用。却发现,我不会纠缠着非要你在意我这一点谢意的。麻烦你跟徐总说一声,家父身体不适,我会在下周尽快跟她约时间。再见。”
司凌云收到司洪民打来的电话,确定司霄汉没有大碍,只是留院观察一晚。她在公司继续处理公事,一直支撑到下班时间,才开车出来。她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Forever酒吧。时间尚早,酒吧还没有开门,服务生跟卢未风正一起做着准备工作。
“阿风,我想多喝一点待到打烊再走,你不会赶我吧。”卢未风莞尔,“生意这么清淡的酒吧,你可以待到任何时候。”
她叫了啤酒,坐在角落桌子喝着,只不过大半瓶酒喝下去后,她便开始一手托着头打盹,阿风过来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居然累成这样,去楼上我房间躺一会儿。”
她失眠已久,体力更是严重透支,原本想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她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喝点酒放松一下高度紧张的神经,难得这时有了睡意,她确实需要一张床,也不跟他客气,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倒头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下面的音乐声经薄薄楼板过滤,虽然变得低微,却十分清晰。
<small>……</small>
<small>If you want a lover</small>
<small>如果你需要一个爱人</small>
<small>I''ll do anything you ask me to</small>
<small>我会做你要求的一切</small>
<small>And if you want another kind of love</small>
<small>如果你需要的是另一种爱</small>
<small>I''ll wear mask for you</small>
<small>我愿意为你戴上面具</small>
<small>If you want a partner</small>
<small>如果你想要一个伙伴</small>
<small>Take my hand</small>
<small>挽起我的手</small>
<small>……</small>
她隐约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傅轶则说起过,他认识的一个女孩子认为这首I''m your man很像一封私人化的情书,永远不会背叛她。细细分辨那些歌词,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心想这些情话差不多是女人最高的幻想,却被一个男人以这种方式平缓吟唱出来,身体的疲惫蔓延开来,Leonard Cohen沧桑的歌声听起来悠远舒缓,具有催眠的力量,而她根本不需要更多帮助,几乎马上沉入了睡眠之中。
等司凌云醒来时,花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再什么地方,摸索出手机看看,已经将近半夜两点多种,她记起已经过了酒吧关门的时间,连忙下床出来下楼,走到一半,只听下面两个男人正站在吧台边交谈着,停住低头一看,一个是曲恒,一个是卢未风。
“……难怪阿乐说他已经彻底服了你。”
曲恒没有做声。
“阿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叫我过来,凌云也许会不开心的。”
“胡说。这个时候你还想思前想后,你真的是闷骚到家了。别小看凌云,她已经不是不成熟的小女生了……”
她突然听到提及自己,一时有些茫然,怔了一会儿,之间卢未风将钥匙交到曲恒手中,“等会儿她醒了,跟她好好谈谈,我去朋友那里了。”
她没有下楼,而是返回那间卧室,重新坐到床上,双手捧着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下去面对曲恒了,几乎希望这所老房子有另一条通道,可以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走。
灯突然亮了,她抬起头,只见曲恒面无表情地站到门口,她怔怔看着他。
“醒了的话,我送你回去。”
下楼之后,曲恒锁好就把大门,伸出手来,司凌云没头没脑地问:“什么?”
“车钥匙。”
她回过神来,尴尬地将车钥匙交到他手里,跟住他后面走向停车的地方。此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春夜静谧,空气中带着些许沁人的凉意,昏黄的街灯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两人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调整为一致的节奏。她紊乱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只是仍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曲恒一直保持着沉默,完全没有像卢未风临走前叮嘱的那样跟她好好谈谈的意思。她盯着前方,突然想到,也许她只是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大脑短路,产生某种错觉而已。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受不了车内这个静默了。
“可可现在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
她知道这个话题找得实在是无聊,也只能强辩道,“随便问问不可以吗?”
他简单地回答,“她回广州去了,昨天打电话来,说打算去参加一个选秀节目。”
对话就此中断,她气馁地靠到椅背上。深夜交通十分顺畅,没过多久,已经到了滨江花园外,曲恒将车停到路边,下了车,转身要走。她也下来,“你肯定也看了报纸,怎么再也没有继续问我会不会跟周志超结婚?”
隔着甲壳虫,他默然不语,她暗恨她的大脑大概是被长期紧张弄得失去了某一部分思考能力,这个问题来得甚至比上一个问题更无聊,然而他突然开了口,语气十分认真,“你会吗?”
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摇摇头,“不会。”
曲恒绕过车头走过来,黯淡的路灯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像刚才在阿风的房间一样,她突然没来由的紧张。这时,后边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小云。”
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程玥刚从车上下来。
“你在这裏干什么?”程玥走过来,用质问的口气问司凌云,同时毫不客气地审视曲恒。司凌云没来得及说话,曲恒先说:“我走了,你早点上去休息。”
母女两人上楼,程玥一进门便问,“他是那个玩乐队的吧,你怎么又跟他混在一起了?”
司凌云纳闷她的记忆力居然那么好,反问她,“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开车出去,这么晚才回来?”
程玥一愣,看着女儿的表情突然醒悟过来,冷冷地说:“不用拿这话来堵我的嘴。我是你妈妈,该提醒你的还是要提醒你,你现在没有家境做靠山,没有青春可以挥霍,更不应该跟那种人待在一起了。”
司凌云毫不生气,笑了,“别操心太多,妈妈,操心多了会老得快的,全睡吧,明天早点去医院,把爸爸接回来,医生说他没什么大问题,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息。”
程玥断然摇头,“我只是一个前妻,再巴巴跑去医院跟他第一个老婆争着照顾他,就太过分了。”
“大哥的母亲还要照顾大哥,现在顾不过来爸爸的,你……”
程玥不为所动,“那个老太太本来就一心盼着他回去。她住着别墅,有足够地方收留他,正好借他过去。”
司凌云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盯着程玥看看,“难怪白天叫你去医院,你都推了,好吧,随便你。”
她正打算回房间,程玥叫住了她,“小云,我知道这些天你很操劳,可是我得问一下,这套房子还有没有办法保住。”
“对不起,妈妈,恐怕你得做好换一套小点的房子住的准备。”
“你和周志超……”
她也断然摇头,“大半夜的,我门不要反覆吵这种无聊的架行不行?我快累死了,要去睡了。”
第二天,司凌云被程玥叫醒,她看看时间,才早上7点。她气得一下翻身坐起,怒视着母亲,“你够了吧,后妈也没你这么,狠的,你不去接爸爸随你的便,我懒得管你们的事。几个月来我头一次能多睡一会儿,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起床,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程玥的神情严肃,不像是存心来找她吵架,她残存的一点睡意全没了,只得气咻咻地起来洗漱,随便套了件套头运动装加上牛仔裤,跟着程玥下楼,开着那辆凯美瑞出去。程玥将车开到市区一个公园停下,司凌云随她向裏面走着,烦躁地问:“到底要干什么啊?”
程玥突然止步,不远处是一群跳拉丁舞的中老年男女,她指一下前方领舞的一个男人,“你昨天不是问我干什么回那么晚吗?我跟他在一起。”
司凌云顿时目瞪口呆,盯着程玥,“大清早的别来吓我好不好,我不需要这种坦白,跟谁獃着一起都是你的自由。”
“好好看看他,他以前是我在歌舞团的同事,我的初恋情人,年龄大了不能跳舞,他被调到一个企业搞工会工作,后来企业破产,他下岗,就靠早晚在公园、广场教人跳舞混生活费了。”
司凌云只得看过去,那是一个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保持的不错,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穿着全套廉价的白色西装,笑容满面,戴着耳麦,一边领舞,一边喊着口令,同时抽空纠正那群人的动作,学舞的人以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居多,放在小推车上的音响播放着喧闹欢快的音乐,他们跳得投入,十分忘我。
司凌云记起当年偶尔看到这男人与母亲相携开房的情景,一阵烦躁,“你叫我来看这个干什么,我从来没干涉过你的生活,昨天晚上也只是顺口堵你嘴罢了。”
程玥顾自说着:“他们住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旧宿舍,他老婆同样是下岗女工,现在在给人做家政,他们有一个女儿,读完大学后跑去北京工作,根本不愿意回家。”
“跟我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总以为我催你嫁给周志超是因为我贪财,想借你的婚事谋利,保住自己住的房子。没错,我是爱钱,因为我从小过的是穷日子,拼命练功跳舞也好,嫁给你爸爸也好,都是不想回到那种生活里,我更不想我的儿女有那种经历。我带你过来,自揭疮疤给你看,只是要你看清楚,如果我没嫁给你父亲,而是跟他结了婚,你就会出生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环境里;如果你现在任性,将来等着你的命运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司凌云再看向那边,这时音乐停止,他们开始休息,学舞的女人们将那个男人团团围住说着什么,几个妆化的过分浓艳的半老徐娘拍着他的肩,笑的十分放纵,分明有打情骂俏的意味,而那男人也甘之如饴,同样笑的十分开心。
“这个样子,真是不堪入目对吗?可是,我们也年经过,也美过,也单纯过,也爱过。不管当初放弃他的时候有多少不甘心,也不管你父亲的生意现在是不是一败涂地,我都不会后悔我的选择。”
“你拿别人一段失败的人生跟自己做对比可并不公平。”
“我为你父亲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被他一脚踢开,一样还是得苦苦讨好他,”她指一指那个男人,“他被我甩了,本来恨我恨的咬牙切齿,后来我勾勾手指他一样会丢开老婆出来跟我约会;他老婆明明知道他有外遇,可是只要他拿钱回家,就一样装聋作哑。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只是谁能吃定谁,谁能掌握谁。你如果不能早点看透这一点,再怎么聪明能干,以后也有得苦头吃。”
司凌云空空的胃里猛然一震翻腾,忍不住蹲下去干呕,程玥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她站起身,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麻烦你别瞎猜了,我忙成这样,都有好长时间没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了,怎么可能怀孕。”
程玥放下心来,“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你跟我讲话这么生冷不忌的,怪不得我胡说吧。结婚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我也没觉得非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才能活。顶峰实在不行了,我可以去参加司法考试,做得好的律师收入也不错的。”
“工薪阶层收入不错,又能多到哪里去?你马上28岁了,现在起步,要熬几年才会到一个不错的地步?”程玥冷笑,一连串问她:“你那个前男友韩启明,当了好几年律师,也算干的可以了,一样决定跟你的朋友琪琪闪电结婚,你觉得他是因为爱琪琪呢,还是爱琪琪家的钱?”
提起韩启明,司凌云苦笑了,“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尽想着跟我怎样辩论了。我还没谢谢你以前特意花三万块钱让我的室友去勾引他跟我分手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程玥颇为惊讶,“你这个脾气,居然没来跟我闹,真是奇怪了。”
“闹有什么用?你干出什么事都不能让我惊讶了,不过,你的控制欲比我以前想象的更严重。”
“我知道我的人生并不成功,被男人抛弃,现在又没了钱,可是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我赌了,享受过,就不算输家。凌云,我不能眼看你押错你的人生。”
“得了,你不适合表现得像无私忘我的慈母。不如对我更坦诚一点儿吧,我做你认为正确的选择,也能给你挽救你的生活,对吗?”
“没错。我承认我有私心的。你爸爸自身难保,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没什么机会捞回在股票上的损失了,再怎么不情愿,以后也多少得指望你和小锋。可是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你好。就算周志超不合你的意,那个傅轶则也不错,又有经济实力,又有品位,他向你求过婚,应该还是喜欢你的,你跟一个苦哈哈开小园艺公司,得自己亲自送货浇花挖坑种树,成天一身泥土,胸无大志的男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将来可言。”
“你怎么又扯上了曲恒,这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最好。”
那边音乐响起,跳舞的人重新排好队,开始随着老师做动作。程玥催司凌云跟她出去,司凌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随便走走。”
司凌云向裏面走去,这所公园很大,到后面游人相对少得多。挣脱那个漫长酷寒的冬天之后,春来迟迟,人工湖畔柳树刚染上浅浅的绿意,黄色的连翘、粉色的早樱怯怯绽放,早晨的空气凉而清新,太阳缓缓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多少有一点暖意。她长久没有这样出来散步了,连续几个月积压的重负并没有稍微减轻,未来前景也说不上光明,她脑袋里依旧充塞各式数据、各种报表、各类待办事顶。可她并不为之烦恼,反而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扛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
也许情况毕竟不可能更糟糕了,也许司霄汉身体没有大碍让她稍微放了心,也许与丰华的谈判开端还算顺利,也许昨天在卢未风家里睡的那一个沉酣好觉帮了她,也许春日吹面不寒的风让人不由自主心情愉悦,也许久违的阳光确实可以驱除抑郁……她不想分析太多破坏难得的轻松感,只迈着懒散的步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手机响起,她拿出来一看上面显示的号码是傅轶则,她迟疑一下,还是接听了,“早上好。”
“早上好,凌云,今天天气很好,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下来吗?”
她对这个若无其事的邀请有些惊讶,“天气确实不错,我正在外面散步。”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轶则,我……”他打断她,“我带你去看看冬冬。”她张一张嘴,意识到这是她没法拒绝的提议。
傅轶则开车带司凌云去司建宇家的别墅,米晓岚过来开门,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对司凌云没流露一丝敌意,“我这就去医院看看建宇,过一会儿回来,谢谢你们过来陪冬冬。”
她扬声叫了冬冬出来,一连串地叮嘱他听话,冬冬看上去无精打采,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上车,什么也不说。司凌云想摸一下他的头,他躲开她的手,却牵住了傅轶则的衣角,小声说:“傅叔叔,我也想去看爸爸。妈妈不肯答应我。”
傅轶则想了想,叫住已经发动车子的米晓岚,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回来,“冬冬,上车吧,要听妈妈的话。我跟你姑姑先带皮皮出去散步,等你回来再带你去看电影。”
冬冬一下喜笑颜开,使劲点头,来不及说再见,马上跑出去,米晓岚将他抱上去,开车走了。
傅轶则解开皮皮的拴绳,皮皮蹦蹦跳跳围着他们打转,司凌云蹲下来摸它背上直而硬的毛,它疑惑地偏头嗅一嗅她的手,仿佛记起了她的味道,轻轻哼着,任由她抚摸着它。
“总算它还没忘了我。”
傅轶则微微一笑,“这两个月我每周都过来带冬冬出去转转,小孩子记得的当然是出现得比较多的那个人。”
“谢谢你过来陪冬冬玩。”她站起身,“如果大嫂不介意,我以后会抽时间过来陪陪他。”
“不用跟我客气,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晓岚会在最近提出跟你大哥离婚。”
她一怔,随即苦笑了,“难怪她肯付这一笔医药费,看来是料定大哥没法恢复,准备略尽人事,然后抽身走人。”
“别责怪她,她有她的……”
“理由、苦衷?”她淡淡地说,“算了,幸好大哥没意识,感觉不到什么。”
傅轶则看来也不想谈这个话题,“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片别墅区内一栋栋独栋别墅低调地掩映在绿色植物之中,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都修剪有致,草坪整齐得没有一根杂草,环境景观维护得如同明信片一般精致。他们沿木质步道走到中央人工湖边,在长椅上坐下,傅轶则解开皮皮的栓绳,它在他们周围活泼地奔跑着。她担心它一下就跑不见了,眼睛追着它小小身影,“这裏太开阔了,还是得把它拴着吧。”
“我和冬冬经常带它出来散步,放心,它很懂事粘人,不会跑远的。”
“哦。”
“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还好,观察了一夜,今天可以出院了。”
“这段时间很累吧。”
“还好。”她突然发现看不到皮皮了,四下张望着,叫它的名字,“糟了,还是跑丢了。我去找它……”
她正要站起来,傅轶则伸手圈住她,她身不由己被拉入他怀里,气恼地叫,“你干什么?”
他搂着她,“行了,你现在太紧张,不仅对我有防备之心,一条小狗也非要在视线范围以内才肯放心。放松,它马上会回来的。”
“你放开我。”
他没有理会,她正要挣扎他突然稍稍放开她,吹一声口哨,皮皮果然应声跑了回来,撒着欢绕着他们转着。
他扬扬眉毛,嘴角微含笑意,“你看,没事吧。”
他似乎重又变成了一年多以前他们重逢时的那个风趣男人,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可是她有说不出的陌生感,撑住他的胸口,阻止两人再度贴近,“别跟我调情了,轶则,我说过,我消受不起。”
傅轶则深深地看她,松开手,将她放回到身边,“不必反覆强调这一点,如果我只是单纯想跟你调调情,我早该腻了,用不着在这种时候还来纠缠你。”
“要是那天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安,我很抱歉,要不是顶峰的形式太危急,我不会放弃自尊用一段陈年旧事来做感情讹诈。其实你根本不欠我什么,完全不需要用再作什么弥补了。”
“你把理性客观表现得太充分,更接近于一种刻意伪装。你不断强调我不欠你什么,可你的某一部分一直停留在过去,一直生着我的气,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肯卸掉戒备。到了我真的该让你愤怒的时候,你就更不肯坦白表达了。”
“要对别人愤怒,先得觉得自己完全无辜,我可没办法把发生的一切都怪到别人头上。”她有点厌倦地说,“麻烦你别再花时间分析我了,不然我只能把这理解成你对于分析我这件事确实有些上瘾了。”
傅轶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上瘾这个词很准确,你赢了,凌云,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陡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刚刚讲出来的不过是“天气真的很好”,“气温看起来还会上升”。
“可是……”
“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相互之间有很多误解,我还伤害了你,我知道。我会好好弥补的。”
他讲得如此顺理成章,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争执,可是我确实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换做以前,这话出自你口,我就算觉得你实在自负,也还是会相信的。但是现在,我更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可能,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逆转不能重来的。”
“你会有这么灰暗的情绪,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你背了太多责任在身上,明明已经累了,又卸不下来。你需要释放。”
她终于压制不住心底隐隐的怒意了。“看来我的情况已经可怜到让你看不下去的地步,以至于你终于打算出手帮我了,先是不动声色帮我解决掉周志超,接下来,是不是会帮我搞定跟丰华的谈判?”
“别跟我赌气,凌云,我没有任何贬低你能力的意思,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到让我意外的地步,你自己搞定了项目的开工,争取来跟徐总的谈判。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继续硬撑下去了。”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跟过去一样,具有让人折服的力量,然而司凌云苦笑了。
“轶则,难得你决定不再恨我,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或者赌气。可是,你分明是在向我显示,你做得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你愿意,既可以轻易把我打到惶惶不安日夜担心将来的地步,也可以突然决定赦免我,让我不再有任何忧虑。请问,我真的该为你这句话就高兴得跳起来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认为我该怎么想?”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傅轶则开了口,“凌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跟你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我爱你。”
她一时呆住。这几乎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说到爱她,而且用的是平实直接的语气,完全没有过去那些半真半假的调侃与试探。
“是的,我应该是爱你的,所以我不能原谅你在你大哥出事之后那样决绝跟我说分手,就像你当年不肯要任何解释就从我家走掉一样。你对我的坦白,只是让我突然明白了,人一旦认真,就容不下一点敷衍、伤害。”
她努力摆脱惊愕状态,“你让我猜测,也许你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可能确认一份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呢?我认为,也许你只是对于过去有一点遗憾,对于继续征服我有一点瘾头而已。”
他嘴角那个微笑的纹路多少有了点苦涩意味,“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们确实很早就陷进了一个相互怀疑的怪圈。”
这是她没法否认的事实,她只能沉默。
“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把感情这件事想得太复杂,坚持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其实每个人都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向往得到足够迫切,坚持得足够久,为之付出不计代价,谁能准确定义那是未遂的欲望,还是爱情。”
她为之哑然,停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对不起,现在需要我处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感情是我最不愿意细想的问题。我必须诚实告诉你,如果我答应重新跟你在一起,那我的动机肯定是值得怀疑的——也许我只是为了抓住一个让顶峰摆脱困难的机会而已。”
“我并不介意。我们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很怀疑,已经太晚了,轶则,我二十八岁,对我来讲,你不再是那个危险的陌生人,我绝对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无理由迷恋你。”
他皱眉,“我要的不是那种迷恋。”
“当然,幼稚女孩子的迷恋没什么意义,你也从来不缺乏被人迷恋的体验。”她嗒然耸一耸肩,“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以你对人对事的要求之高,不可能接受任何敷衍;以我现在的状态,也没有能力再跟你继续周旋。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恐怕都给不了。”
“你不必急着猜测我的用意,也不必急于回答我,我们慢慢来。”
“不,我不想玩暧昧,更不想利用暧昧状态牟利……”
“你会那样做才怪。”
她有些急了,“我……”
“放松,至少我们等会儿还要带冬冬出去,下周还要继续谈判合作,别急着下结论。晒晒太阳吧,天气真好。”
司凌云有几分说不清的焦躁,可是接触到傅轶则的目光,也不再说什么了。天气确实非常好,阳光暖融融的照射着两人,皮皮跑得欢快依旧,四周静谧可人,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神态笃定沉静,她心底却无端生出一点悲凉的感觉,仿佛眼睁睁看着某样东西走远,又不能确切知道那是什么。
上午的影城显得冷冷清清,司凌云疑惑地看着院售票处上方的显示屏,问李乐川,“不会吧,只十点这一场。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哪会有很多观众?”
“不然我为什么特意从北京跑回来,硬把你从办公室拖到电影院。错过这一场,就再等不到了。”李乐川晃一晃手里的电影票,笑了,“如果裏面除了我跟你以外,还有哪怕一个观众,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哪里敢指望有很多观众。”
“阿乐,我是不懂你们电影怎么运作,可是一个电影上映,难道不应该搞个首映式,搞点宣传活动,弄点明星站台造造势吗?这样悄没声放上一场,观众甚至不可能有印象就过去了,怎么可能有票房。”
“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国内每年差不多会拍出400部电影,只有不到二分之一能够在院线公映,真正能够和观众见面并留下印象的,可能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安排这个场次,叫‘影院一场游’,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比我们更惨的,就是全国一场不放,直接被院线拒之门外了。”
司凌云好不惊讶,“喂,你们这电影就算小成本,也至少投资了好几百万进去,难道就这么打了水漂?”
“这个电影开拍不久就矛盾重重,导演对演员不满意,演员对剧本有意见,最要命是制片方跟导演思路不统一,从拍摄到发行都资金不到位,我好说歹说,恨不能放弃遗产继承权,才算找家里筹了一部分钱投进去,能够支撑到拍完上映已经是奇迹,早就没人对票房抱有期待了。”
司凌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用安慰我,我很容易满足,电影拍出来了,有人看到了,有人触动了,就不是全无意义。”李乐川看起来丝毫也不觉得沮丧,笑嘻嘻地补充说,“我爸爸知道这事,更加确定我是败家子,以后我大概也别想从他那里弄到钱了。”
“你还真是乐观。”
离进场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坐到售票厅休息区的高脚凳上喝着汽水,李乐川突然问她,“琪琪后天跟韩启明结婚的事……你不介意吧。”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
“我猜你也不会介意。那你现在跟傅轶则是怎么回事?按琪琪的说法,你还时不时跟他会面,出双入对啊。”
“她不操心自己的婚礼,倒这么关心我干什么?”
“她原本就爱八卦你的一举一动,现在更不用说了。”
“我跟轶则只是工作关系,我们……”她本来想说他们见面不多,更没有约会,可是突然没法光明磊落地说下去了。毕竟在过去一个来月里,傅轶则跟她为土地转让合作谈判时常见面,他还不止一次打着带冬冬出去玩的旗号来约过她,落在别人眼内,当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你们会复合吗?”她无可奈何地瞪他,他坏笑着,不依不饶地盘问她,“来吧,别跟我保密。分分合合的事我见得多了。再说,傅先生毕竟看上去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阿乐,我没必要对你隐瞒什么。没错,他提出跟我重新在一起,甚至提出……跟我按原计划结婚。可是……”她顿住,看向前方,那里挂着一幅幅电影海报,定格着各种浓缩的悲欢离合故事,苦笑一下,“他以前吸引我的那些地方,现在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对着他,我再没有以前在一起时的感觉。他表现的越强势越笃定,我越觉得累,越想远离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乐川放弃了追问,安抚地拍她的肩,“我不敢说我全弄懂了。可是我明白,人最难说服的其实始终是自己的心,你不必解释。”
进了放映厅,裏面果然空荡荡,司凌云与李乐川坐在正中的位置,李乐川笑道:“想想看,只出这么点票价,我们两个可以享受包场的待遇,太爽了。”
司凌云不得不再次对他的乐观开朗表示佩服,还没说话,她的手机又响了,等她接听完,灯光暗下来,开始播放各种贴片广告,李乐川瞪着她,她关了手机,“好了好了,我保证好好看电影,再不接电话了。”
李乐川拍拍她的肩,“凌云,你家的事,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帮助,只能拉你出来放松一下。”
“别傻了,不是非要帮得上忙才算朋友的,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还需要讲这些吗?”
说话之间,又进来两个观众,借助微弱的光线找着座位,商议两句,随后决定后面的角落位置去。司凌云悄声对李乐川说:“看吧,还是有观众的。”
李乐川已经乐开了花,“好像是旷课早恋的学生,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逃学的?”
她禁不住也笑了,“怎么可能忘记,那真是最开心的时光了。”
“你看,我们需要时不时的逃离一下,以前是从学校,现在是从公司,工作反正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你试着放空,不许再想别的事,跟我一起好好看电影。”
尽管《我们的歌》这部电影拍得风格不够统一,有些部分过于文艺,主题有些暧昧游移,剪辑跳跃,叙事算不上清新,节奏偏于缓慢拖沓,可是看下去并不困难,裏面有司凌云熟悉的场景,有他们共同的青春情怀,回忆的小细节小片段,甚至还有熟悉人物的影子。当最后主题曲响起,旋律仿佛直接进入她的心底。
<small>如果随手便可将电灯按亮,</small>
<small>谁会在意满天星光</small>
<small>如果轻易就能做的遗忘</small>
<small>谁会在意前路渺茫</small>
<small>从前的日子一天天更为漫长,</small>
<small>一段段记忆过去,只剩迷惘,</small>
<small>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small>
<small>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small>
<small>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small>
<small>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small>
<small>继续为你歌唱。</small>
<small>我记得你飞扬青春的模样</small>
<small>你的笑容那么明朗</small>
<small>我记得对你所有隐秘的期盼,</small>
<small>我曾与你有共同记忆分享</small>
<small>那些想念过于真切,只能深藏</small>
<small>没法轻易用语言表白</small>
<small>你在我没法触及的远方</small>
<small>任时光流逝,你在我心底保持原样</small>
<small>就算我们的青春已经散场</small>
<small>我也愿意用安静的音符,为你继续歌唱,</small>
<small>为你写下再不会提起的诗行,</small>
<small>纪念你的身影曾充满我的心房。</small>
<small>……</small>
放映厅内灯光亮起,那两个中学生手牵手,一边轻声交谈着一边走出去,司凌云只觉得心乱如麻,脑袋里充满各种乱纷纷的意念,一时竟然抓不住一个明确清晰的想法,视线突然有些模糊。在主题曲余音之中,李乐川回头看着她,伸手指轻轻替她擦去眼角那一点泪水,“阿恒没有白写这首歌,我也没有白费力气劝他把歌放到这部电影里,你终于听到了,也多少明白了吧。”
她怔怔看着李乐川,李乐川长长叹气,“凌云,你白长了个聪明面孔,真不知道阿恒一直喜欢你?”
她没底气地抗议,“什么一直?他以前是讨厌我的。”
“讨厌你的男人会一直给你扛各种场面没有怨言?”李乐川反问她,“会一直摆一张冷脸对你。可还是关心你的一举一动?”
司凌云张口结舌,这时工作人员进来清场,他们起身走出影城。坐进李乐川车内,她发了一会呆,打开手机处理着邮件和短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没有将她送回公司,而是开向了郊区。
“喂,我得回去上班了。”
他不理她,继续朝前开,她意识到这是通往曲恒那个园艺公司的路,一下急了,“阿乐,别闹了,他不想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
“这话怎么讲。”
“我们两个多月没联系了,上次见面,他丢了一张银行卡给我就跑掉了。”
李乐川笑出了声,“也只有阿恒做得出这种事来。”
司凌云可笑不出来,“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拿一分钱工资,要不是有这张卡救急,我狼狈到连应付日常开支,给车子加油的钱都成问题。现在顶峰情况也只是从破产清算边缘逃了回来,稍微好转了一点,从下个月起,我应该能拿到工资。我是打算把花掉的钱全存回卡里,再跟他联系,把卡还给他的。”
李乐川一怔,“我只听说顶峰有困难,没想到困难到这一步。难怪阿恒那天接到电话就匆匆从北京跑回来,再不肯过去了。”
“他是听说可可怀孕才回来的。”她嘀咕着,被李乐川狠狠瞪一眼,只得住嘴。
“凌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着你们一个闷骚,一个茫然,继续这样没完没了错过下去了。”
“阿乐,也许你弄错了,他只是心地善良,关心朋友……”
“他确实心地善良,可是他不是滥施博爱的圣人。”李乐川一下将车停到了路边,“别的我不说了,他在广州待了一年多后,回来了一次,特地去学校找你,结果看到你跟那个小律师出双入对,当天晚上他在阿风酒吧里喝醉了,打越洋电话给我,还有阿风说了很长时间,第二天他就回了广州,你知道这回事吗?”
司凌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干扰你的生活,坚决不让我跟阿风透露任何风声。我不知道是该说他傻,还是佩服他的执着才好。可是你不许跟我装傻,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再不敏感的女人,也不会迟钝成这样的。”
“阿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吗?我确实觉得我跟阿恒的关系,跟你还有阿风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只是每次他出现的时候,我都是有男朋友的,我又一向会把感情这件事搞砸,就算意识到什么,我也不愿意多想,更不愿意失去他这个朋友,这样起码我们可以保住一份友情,不至于尴尬吧。”
“胡说,这真是我听过你说的最自欺欺人的一句话。向前一步,也许会有伤害,有失望,可是坦然面对才是对彼此感情的最大尊重;退后一步,你们只会一直猜测下去,根本避免不了尴尬,哪里还有什么纯粹的友情可言。”
她再度无话可说了。
李乐川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丝毫没有平素的玩笑意味,“凌云,如果你跟那位傅先生决定在一起,我也不会提的,活该阿恒那个家伙把心事烂在肚子里好了。可是现在,你说跟傅先生不会复和。要是你和阿恒为一张银行卡相互躲着不见面,就实在太蠢了,我看不下去。”
李乐川把司凌云放到园艺公司门口,“我不等你了,你们两个成年人,用不着我来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开始吧。”
他一溜烟将车开走,司凌云哭笑不得,站了一会儿,向裏面走去,正看到曲恒在那一排活动房前手池边洗手,一边头也不回扬声说:“小蓉,打电话问一下老赵他们把货送到没有。”
没人有作答,他甩着手上的水,转过来看到是她,一下怔住。两人,面对面站着,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那个叫小蓉的会计从办公室内探出来头,“老赵说……”她停住,好奇地打量他们两人。司凌云满心的不自在,好在这时曲恒开了口,“我们去那边走走。”
曲恒带着司凌云出了园艺公司,进林场后一直往里走。跟市区公园不同,这裏几乎看不到任何游客,正值四月,连日天晴,气温上升得很快,高大的水杉成排挺立,将阳光筛得斑斑点点,空气中洋溢着暮春特有的轻快甜蜜气氛,除着头顶小鸟叫的啁啾婉转,只有两个人的脚步沙沙响着,衬得四周越发安静。
她决定打破沉默,问他,“今天《我们的歌》上映,你怎么没去看?”
他的回答照例来得简洁,“我在北京看过样片了。”
对话无法进行下去,换了时间,换了心境,这份静谧应该是十分宜人的,但是司凌云心底却充满了烦乱,越来越觉得李乐川这个安排十分尴尬。她停住脚步,“公司还有事,我先……”
然而曲恒打断了她。“快到了。”
“到哪里?”他并不回答,她只得跟上他,再走一会儿,他们走出了那片水杉树,面前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池塘,他站住脚步,说:“这裏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司凌云打量四周,幽暗微澜的水面泛着波光,四周杂乱的青草蔓延生长,并没有特别的风景。他指一下另一侧两排两层楼的旧式宿舍,看上去已经无人居住,十分破败,“我家以前住那边,我时常瞒着我妈妈到这裏钓虾,我爸爸也在这裏教过我识谱弹琴。现在林场已经规划改建成公园,住房伴奏,宿舍开始拆除,以后还会修建各种景观,会有游人进来,再不可能保持原样了,我一直想让你过来看看,今天正好。”
她冷不丁问:“如果今天我不来,你会不会开口约我过来?”
“我是打算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你这么清高的人,既然出手帮了我,大概会怕我误会你是去要债的,就一直躲着我吧?”
曲恒默然,司凌云轻轻一笑,“我真没猜错。”
“不,我并不怕你误会我,凌云。”
“可你还是决定躲着我,好吧,我不怪你,我知道我说话尖刻,不留余地,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安全。可是我真受不了这样玩高深微妙,阿恒,也许我们还是讲清楚做朋友比较好。”
“我们一直是朋友,只不过——”她的心不自觉怦怦加快跳动,他凝视她,清晰地说,“凌云,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一怔,反而突然被这句话触怒了,“你们所谓一直的爱,就是让我一直去猜吧。我不想猜,我也不需要这样的爱。”
她拔腿要走,他伸手拦住,她烦躁地拨开他的手,然而他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并不打算让你猜,凌云,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感情打扰到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他并没看她,而是看着池塘对面,“其实我也忘了。我们在哪一天认识,你跟我第一句话说的什么,我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注意你……这些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我确认这份感情存在,是因为你吻了我,那只是你跟一个男生赌气而已,你可能没留下任何印象,没关系,我知道就好。”
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怔怔看着他,他正好也低下头来,他的眼神清朗温柔,她的心狂跳起来。她突然不敢与他对视下去,有些惶惑,有些茫然,也看向池塘,模糊地意识到,她闻到了草木的味道,这味道似乎来自站在旁边的他,又似乎来自开一个久远得已经不够清晰的记忆。
“你怎么会爱我?你一直是讨厌我这样任性的人的。”
“阿乐说得没错,我只是有一部分心态停留在老少年阶段,自尊心好象强过一切,习习用冷漠掩饰感情。”
“可是,”她声音微弱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她顿住,反问自己,如果曲恒选择在那时候讲出来,以她那样年少轻狂的心态,会有什么反应?她只能承认,她大概也不会太把他的感情当一回事。
“我不希望你因为任何别的因素跟我在一起,不希望你在迷茫的时候有困扰。所以那年在医院里,你妈妈叫我不要纠缠你,我马上就做了去广州的决定。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很想你。”
“于是你回来,看到了我跟韩启明在一起。”
“是的,当时你看上去跟过去不大一样,可是神态很平静,我想,也许你终于长大了,找到了你要的那个人。”
她想起她与韩启明之前的那段过往,一时无话可说。
“再后来,我回来照顾妈妈,你又有了新男朋友……”
她一下又烦躁了,没好气地说,“我没有独身的打算,以后也许还会交男朋友,你就准备永远这样保持高贵的沉默吗?”
“这个沉默并不高贵,我只是约束自己,感情如果不是双方都意识到的事,贸然讲出来,也许就是一种打扰、讹诈。”
“这算什么逻辑?”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不像是为自己找理由了。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特别的才华,也没太大的报复跟野心,给不了你过习惯的生活,你家里出事,我也没法对你有帮助。我不确定我能够让你幸福,追求你的男人看起来都比我有前途。想得越多,我越难以开口。”
她涩然的笑了,“没想到你跟我母亲的想法一样,她也觉得我只能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才能保证以后的幸福。”
“对我自己来说,钱从来不是衡量标准,可是涉及到你,我不能不多考虑一些。”
“考虑得再多又怎么样?我父亲花了大半生的心血,建成一个小型王国,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差一点点就能上市,赚得数不尽的财富,谁能料到不到半年多时间,就接近化为乌有;我母亲一向目标明确,不惜一切代价积攒钱财,可是一时贪婪投机,所有的积蓄全没有了不说,连住的房子都说不好保不保得住;我哥哥现在还躺在医院,我没法挽回他的健康;我努力想让我弟弟不受任何伤害,远离家庭内的勾心斗角,可是我也失败了……”她突然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观点,颓然打住。
“凌云,你已经为你的家人做了很多。”
“那有怎么样,我给不了别人保证,也不需要谁给我保证,我,算了……”
她一想到这话来的既赌气又傲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就走,然而曲恒的手掌一紧,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几乎让她有些疼痛,“你说得没错,你这么独立的女孩子,我给不了你什么。我唯一能给你的,只有爱。”
她再度心神震荡,努力定神,张张嘴。“我不知道,阿恒,我……”
他却轻轻的放开了她的手,“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可是我确实欠你。我一向自私,忽略别人的感受,处理不好感情,阿恒,我甚至不知道我给过你什么伤害……”
“我不认为那些是伤害,那是我选择的生活,从过去到将来,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愿意承受,这就足够了。”
司凌云正要说话,她的手机不适时地响起,铃声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来得近乎突兀。她拿出来看,是傅轶则打来,只得说声抱歉,一边走开,一边接听电话。
“凌云,晚上我过来接你一起去参加丰华的晚宴。”
丰华在与顶峰达成土地项目合作协议后,定于今晚举行招待晚宴,正式对外宣布开始IPO争取年内上市。司霄汉收到请柬,眼见老对手将要达成他曾近在咫尺、现在差不多再无可能实现的目标,自然大受刺|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不停抽烟。基于对合作方的尊重,司凌云本来打算代替父亲出席,这时她有些心神恍惚,“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傅轶则误会了她的沉默,“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吃饭。”
她回过神来,“不,那样太不礼貌,我应该当面向徐总道贺。”
“你现在不在办公室吗?旁边好像有鸟叫的声音。”
“我在郊外。”
他有些意外,轻轻笑了“你绷得太紧,我那样劝你出去度假,你都不答应,肯在工作时间溜出去,是个好现象。”
“轶则,我现在跟曲恒在一起。”
那边一个短暂的沉默,他的声音重新响起,“别急于做决定,凌云,晚上我们好好谈谈。”
她想,这确实是电话没法说清楚的事情,“好吧,晚上见。”
她收起手机,走回池塘边,站在曲恒旁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保持着平静。
“公司还是很忙吧。”
“已经告一段落了,土地转让出去,公司收缩经营,只有一个小开发项目,爸爸说由他直接负责,我会清闲下来。”
“那就好,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了。”
“没时间休息啊,我打算准备司法考试。”
“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她有一千个理由证实自己必须保持一个有准备的状态,可是又觉得,在他面前,她根本不需要提起精神说那么掷地有声的话。这个放松得近乎懈怠的心情来得如此陌生,让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她侧头看他,他正好也看着她,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small>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small>
<small>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small>
<small>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small>
<small>继续为你歌唱。</small>
<small>我记得你飞扬青春的模样</small>
<small>你的笑容那么明朗</small>
<small>我记得对你所有隐秘的期盼,</small>
<small>我曾与你有共同记忆分享</small>
<small>那些想念过于真切,只能深藏,</small>
<small>没法轻易用言语表白</small>
<small>你在我无法触及的远方</small>
<small>任时光流逝,你在我心底保持原样</small>
<small>就算未来你去往另一个方向</small>
<small>就算我们的青春已经散场</small>
<small>我也愿意用安静的音符,为你继续歌唱,</small>
<small>为你写下再不会提起的诗行,</small>
<small>纪念你的身影曾充满我的心房。</small>
“那首歌,真的是为我写的吗?”司凌云轻声问。
曲恒的回答简单而直接,“是的。”
她想说她喜欢,然而她的感受分明远远多于一个简单的喜欢,喜悦与安宁充盈在她的心底,再悄然流溢于四周,与春天的气息融为一体,将她密密包围。他们并肩站着,静静看着这个小小的泥塘。天空云卷云舒,四周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属于他们的歌在心底吟唱。似乎有一些因时间累积而成的东西,微妙地横梗在他们之间,阻挠他们做出行动,用一个紧紧的拥抱、一个缠绵的热吻作为开始,迅速消除言词难以解答的障碍,走得更近。然而,他们内心有着同样的满足感,这些障碍在此时此刻又显得微不足道,无需介怀。
再厚的积雪也会融化,再漫长的严冬也会终结,四季周而复始一直轮回;时光慢慢走远,他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那些青涩的感情,那些点滴的往事,都随着岁月沉积为丰富的回忆。最重要的是,经历过所有峰回路转之后,在一个恰当的时刻,他们卸下了所有伪装与迟疑,他仍然站在她的身边,带着初次探路的感情,安静,坚定。
她曾经认为,她已经放弃对于爱情的憧憬,并没有什么怨言。可是命运的玄妙在于,不曾对任何人有特别的眷顾与放弃,谁在原地等候,谁在陌路相逢,没人能预知下一个安排是什么。坦然迎接所有未知的痛与乐,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付出,去接受,去感知,去体验。
这是他们选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