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翼轻笑道:“那我去旁边接,让他们听不到。”
他们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临到要挂电话,林婉学电视里的女子,拖长声音腻着问:“有没有想我啊?”
话筒那边顿了一下,他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才更妥当,过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嗯,每时每刻。”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林婉只觉得心中像是在喝碳酸饮料时涌起了许多细小的气泡,甜甜的、清凉的又有点小小的刺|激,刺得她的鼻子有些幸福得发酸。董翼平日并不是个多话的男人,甜言蜜语尤其说得少,有时候几乎要逼一逼才肯说些情话哄她开心,这么珍贵的话语几乎让她有想录下来的冲动。
但是董翼马上又接着说:“对了,你今天回来没有自己开车吧?你那破技术太让人不放心了,还是打车吧。”
林婉无奈地叹了口气,男人就是这样残忍,他能让你迅速迷醉也能迅速让你清醒。
挂了电话,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着大朵的笑汲着拖鞋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后来干脆把父亲珍藏的茶叶拿出来泡了杯茶喝。
林妈妈诧异:“你不是不喝茶的吗?”很快又恍然大悟,“想董翼呢?你真是……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个生法的,接人家一个电话看你开心的那样子。”
林婉强辩道:“我才不是因为接他电话开心呢。我是在想……也不知道他那边有什么大事,把我的生日都给忘了。”
爸爸在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男人当以事业为重,有几个儿女情长的男人事业有成的?”
她狡黠地回答:“怎么没有,爸爸你就是啊!”
临睡前,林婉想着白天看的那幅照片,依稀记得自己念书的时候曾经画过一些山水画稿,于是打开抽屉清理,结果翻出了一大堆旧资料,也没找到几张看得上眼的,正准备把东西理一理再放回去,忽然发现抽屉最底部还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画纸。
伸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张蜡笔画,她推算一下自己用蜡笔的年代,估计是幼儿园时的作品。画面上有一栋小木屋,门前有花园,天上还有个红红似鸭蛋的圆球,粗略考证应该是太阳,两个小朋友手牵手站在花园里,一个扎马尾辫戴蝴蝶结,一个短头发穿海军衫,画工自然是拙劣无比,他们的笑容却比太阳更加灿烂。
林婉有些失神,怔怔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把那张纸放回原处,随手再把手里厚厚的书本稿纸压了上去。
这晚她早早上床,不一会儿便蒙眬入睡,忽然有一道光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室内黑暗一片。她没往心裏去,再次闭上眼睛,这时那道光又亮了,这次一明一灭亮了三下。
林婉静静闭着眼睛,乌黑浓密的长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扇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有感觉又像是没感觉。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帘还是她住在家里时用的,白底上绣着绿色的小碎花,清新雅致,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绿花是极细的纱曼,光线就是透过这些细到几乎镂空的花朵照进来的。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对面那栋楼里,已经黑暗很多年的二楼的一个窗户里有一片橘色灯光。
那间房间,是唐进曾经的卧室。
林婉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唐进了,但其实在她在脑海中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面,尤其最初的那几年。她觉得自己绝对有资格傲慢地走到他面前,狠狠甩过去一耳光,骂一句脏话,然后潇洒离开;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这样也算得上凄艳绝美;当然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遇见他时,她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身边挽着一个比他更加俊美出众的男子,而她则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明显落魄的他。
可事实上真到了这个时刻,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像一只无情的巨手,硬生生把她与唐进拉开,又摇身一变化作师长,教会她该怎样得体应对。
她下楼的时候把睡衣换成了一套耐克的运动衣,头发梳成马尾,走到楼道门口,在昏暗的路灯的照耀下,她远远看见站在大槐树下的唐进,胃部忽然有一种痉挛似的疼痛。
唐进也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衫,隔得远,看不清牌子,估计也是耐克,他从中学时就开始锺意这个牌子,球衣、休闲装都是它。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了这世上巨大痛苦的人,如今就这么静静地背靠着那棵槐树站着,手背在身后,微微低着头,安静而沉默,林父曾经说他静若处|子,这形容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也还是依然贴切。
听到慢慢走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容貌亦如往昔,像一幅清秀的泼墨山水画,俊美出尘,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惜。只是这如画的山水,总是隐藏在不知多深的云雾后面,就像他的心,永远让人琢磨不清。
他看着她轻轻开口道:“你来了?”
林婉几乎疑心自己走进了时空隧道,时光似乎停留在八年前,没有丝毫改变。记忆里的天空总是特别蔚蓝高远,气候好像永远都在宜人的五月初夏,空气中亘古不变地弥漫着淡淡的槐叶清香。那时梳马尾辫穿运动服的她总是一蹦一跳地跑下楼,他也是这样背靠在这棵槐树下等她,他们住的地方是大学宿舍区,上下班时分人群熙攘,可不管身边多热闹,他总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也从不抱怨自己等了多久,只会在她走近时微笑着说一句:“你来了。”她只能从他肩上沾染的白色槐花花瓣来判断时间,有时没有、有时三两片、有时会更多,然后她满心内疚地道歉,他微笑——而她下次继续迟到。
那些片段,曾经是林婉心中最瑰丽的风景,但在这八年后重逢的一刻,她终于没有照多年前的台词脚本回答他。
她走到他身边,抬起脸:“唐进,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过了半晌,终于说:“嗯,好久不见了——阿婉,你好吗?”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林婉流利地回答:“不错挺好的,你呢?看样子也挺好的吧?”这不是她曾经预想的画面,却是最理所当然的结局,曾经那种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撕心裂肺的痛楚的情感,在经历了八年的世事变迁之后,终于成为了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叹息。
唐进说:“我刚从美国回来,可能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忍不住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林婉笑道:“我当然在,什么叫还在不在?不过我现在回来这边比较少就是了,今天算你运气好给撞到了。”
唐进哦了一声,两人静默了片刻,两两相望,该说的话似乎很多,但又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达的入口。过了一会儿,他征询她的意见:“陪我走走好吗?”
林婉说:“好啊,反正院子里就算天黑也不必太担心不安全。”
院子旁边有一条柏油马路,他们俩就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路的两边种着高大的泡桐树,时值秋季,地上已经落下了大片的梧桐叶子,林婉说:“你走的时候这条路好像还没修好吧?当时坑坑洼洼的,骑自行车时简直让人颠得想吐。”
唐进笑了笑:“那时候我载着你,你有好几次都被颠下来,有次摔狠了,还哭了鼻子。”
林婉也笑了:“是啊,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笨拙,也特别容易出丑。”
“怎么会出丑?你小时候漂亮又可爱,大家不知道多喜欢你。”
“可能就是笨得可爱吧。”
“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林婉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自己念大学和工作的经过,又有些自嘲地说:“可不就是太笨了,爸爸任教的学校都愿意给我优待低分录取,我的分数线竟然还差了一大截,最后念了个三流学校,真是丢死人了。”
唐进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都是我的错。”
林婉错愕了一下,马上醒过神来:“嗬,其实……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当时大家都太年轻,做事情不会考虑后果,现在想起来也蛮傻的。”
这是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他们两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梧桐一叶落,世人皆知秋。秋夜的寒意让林婉缩了缩肩膀,唐进马上要把外套除下来,她连忙说:“不必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唐进怔了怔:“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林婉垂下眼睛:“其实我早已无话可说,年轻时做的那些事情说起来总是尴尬,何必再提?知道你还好,这就足够了。”
唐进道:“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听我的解释?”
林婉认真地想了想:“最初的时候,真的特别想,哪怕现在,你若要说,我也还是愿意听,因为这的确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疑团——只不过答案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重要。就像小时候,你的数学成绩总是全年级最好的,可有次比赛竟然会输给丁班的张大立,当时你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你还会苦苦再追寻答案吗?念念不忘又能怎么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怎么哭,都不会回来。”
唐进默默看她一阵:“阿婉,你长大了,不再是原来的小女孩儿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而且必将终生不忘……”他的声音慢慢低沉回旋,终不可闻。
林婉抱着肩缓步走在前面,心中感慨万千。是的,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时代,都曾经青涩懵懂,或多或少地做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自己比如董翼比如唐进,他们每个人都为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付出了代价,但那终于已经成为了过去,人生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自己的选择。
她回头向唐进嫣然一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学过的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轻轻哼了起来,唐进微笑着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们慢慢走回林婉的家门口,她跟他道声别,就准备上去,唐进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林婉吓了一跳,他的手炙热而有力,又抓得那么紧,几乎要隔着衣服炙痛她的肌肤:“干什么?”
“阿婉,”他轻轻地说,“我知道或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可是请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真的有苦衷,你听一听好吗?”
林婉沉静地看着,眼睛里闪烁着一泓清水,唐进带着痛苦与挣扎的面孔就在她的眼睛里,她静静地说:“我在听。”
唐进松开手,深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边所有的钱都带到身上,又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来,去了她房间,那时她还睡着,背靠着门,一点知觉也没有,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单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正在想着要如何离开她。我咬着牙准备把信放下来就走,当时我特别内疚,我爸爸已经去世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是我为了自己就这么把她抛下,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伤心难过。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份医院的身体检查报告,那是我妈妈前段时间做检查的结果,阿婉你知道吗?拍的那个片子里,显示她的肺部有阴影,并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她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务,还要再承受这样的压力,但是为了怕影响我的高考,她竟然什么都没跟我说。而我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要把她丢下不管,阿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后来她醒了,对我说进儿,今天考试,我送你去考场吧。我说好啊。那个时候,别说只是去考场,就是她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跟着她走。”
林婉呆呆地看着他,轻轻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她的声音遥远而缥缈,像是被微风轻轻一抚就会消散,这果然是个不错的理由,总算不枉费她为此几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每一滴眼泪,“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几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妈赶了出来,他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我,我想,他们真是恨死了我。那段时间,我见不到你,打电话过去,你家里听到我的声音就挂,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应该天天去你家敲门,他们赶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们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为止。
“再后来,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书,却一直拖着不肯走,到了最后一天截止报名时间,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他们前些年举家去了美国给我表姐治病,刚好那年回来了一趟,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就把我和我妈一起接走了。”
“这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想怎么祈求你的原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永远像个小跟屁虫似的黏着我,我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当我感觉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时候,心裏真是像被剜了块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吗?阿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时刻道歉的机会,再想翻盘,就会特别艰难。我必须承认,后来我是有机会找你的,可是我不敢,于是一次次给自己找理由拖着,你说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痛恨我,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他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林婉:“你那时候过得很艰难对不对?”
林婉一直在认真听着他的诉说,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悲喜不明,听他这么问起,她叹了口气:“是有些狼狈,不过还好,总算挺过来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她自小娇憨美丽,在她这一辈的孩子里最讨大人喜欢,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可是当年她傻得够可以,没去高考的原因也不会隐瞒,就那么原原本本照实说了出来,一向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无比满意的林父当场五雷轰顶,为此她受尽了皮肉之苦。当时林父在暴怒之下,把一本厚厚的《辞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来,正中林婉额头,几乎把她打晕过去。
可是现在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于是淡淡转了个话题:“在美国不好吗?怎么又回来了?多少人想留在那里呢。”
唐进低声说:“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歉;二来,是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东西,她身体不方便,嘱托我去讨回来。”
林婉点点头:“这么快已经完成了一个心愿,不错,希望你接下来的事情也一样那么顺利。”
唐进热切地看着她:“阿婉,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唐进了,现在的我,有能力承担一切责任。我不奢望能把时间退回到八年前,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如果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后天你生日让我陪你一起过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记得,我多希望陪着你一起唱生日歌、为你吹熄蜡烛,看到你的欢笑。”
林婉看着他,眼神中涌出一股悲哀。他当然是有苦衷的,她也会理解他,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怎么能让人不原谅?可是八年的时间,近三千个日夜,还有那曾经最深刻的伤害,他就凭什么这么笃定地认为她还在等着他?
“我原谅你,唐进,因为我没有任何不原谅你的理由,当年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年少不懂事,是我们做错事的理由,但不能成为借口,我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今天知道了答案,我已经心满意足,你也无须再介怀了。至于我的生日,可能不行,我丈夫现在出差在外,实在不方便背着他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庆祝,不好意思。”
她的鬓角有些发丝散落下来,掉到脸上,微微有些痒,于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唐进怔怔看着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暗淡的灯光下光芒一闪,那幽幽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林婉睡得正香甜,手机突然嗡嗡响个不停,她睡眼惺忪地接起来:“喂?”
那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客气地问:“请问是林小姐的电话吗?”
林婉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你哪位呀?”
结果让她有些吃惊,竟然是昨天在展览馆遇见的那位女郎真的派人送了照片过来,林婉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我留的是另一个地址,可能得三十分钟以后到。”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去衞生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林母拿着她昨晚穿过的耐克过来,疑惑地问:“怎么把这套衣服翻出来了?你昨天那么晚还出去了?”
林婉含着一大口牙膏泡沫嗯了一声,又吞了口水,漱一漱吐掉,方才说:“唐进回来了,下去跟他见了个面。”
林母愣了愣:“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他找你干吗,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吗?”
林婉点点头:“也没特意说,就顺口提了提。”
林母很警惕:“他还来找你干什么?”
“叙旧吧,可能……”
“一走就是八年,现在还叙什么旧!林婉,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可不能再和他牵扯不断。”
林婉说:“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知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非不是个搞笑的事情,人家总说小说里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可不就是,阔别八年的情侣重逢在秋夜的星光下,微风轻抚着两人的发丝,曾经少年温柔多情的面孔已经染上风霜,多浪漫凄美,纵使一个已经是罗敷有夫,也不能不让旁的人浮想联翩。但其实呢?林婉自己都觉得惊讶,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只是坐在床上微微发了下呆,心中竟然无比平静,然后连梦都没做一个就一直睡到大天亮。
那个男人祈求她的原谅。
做错事的男人总是觉得女人应该无条件地原谅他,哪怕她为他承受了千般委屈,流尽血泪,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裏吞,只要他哪天浪子回头,说一声抱歉,她就应该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说没关系,然后当做没事发生一样与他重修旧好。凭什么爱上男人的女人就该这么卑微?经历了珠美的事情以后,林婉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辙。唐进没有对她使用暴力,但是他对她的伤害,比暴力更加可怕。
林婉不打算把这件事的细节告诉妈妈和苏可,她们只会跳脚:“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原谅他?那个小王八蛋!”
原不原谅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因为不可能在已经时过境迁之后还去咬他一口。他没有她的原谅独自生活了八年,依然过得身光颈亮,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因为得不到谁的原谅而活不下去,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瓜葛,何必在口头上做得那么小气。
已经分开的情侣最忌口舌相争,能笑着祝福是最高境界,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但最起码做到不诅咒不辱骂,这是给对方面子也是给自己面子。骂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骂自己,当初没人绑住你去爱他,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林母兀自说:“我想起这个事情就有气,那天……就你们考试那天,我出门碰到了唐家母子,还打了招呼。其实当时不同意你们两个谈恋爱,一来是出于年龄方面考虑二来也是因为他那个妈,他妈妈在院子裏面是出了名的厉害、小心眼,老公又死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你这么懵懵懂懂的脾性要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林婉一怔:“你们当时说什么了?”
林母说:“就是让他好好考试,小孩子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比较好这些的,我明明告诉他,你爸爸一早把你送去考场了。那个孩子啊,知道你没去,竟然也不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弄到现在这个这样。”
林婉闻言半晌都不出声,她把手撑到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直直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是啊,现在是真明白了,唐进昨晚说的那个理由,她不是不信,可要全信,又未必。时间这么公平,从不会为谁而停留,林婉只是在思维上比别人发育得慢一点,但是她不蠢。他母亲那边的原因自然很重要,也无可厚非,但怕是唐进自己也有原因。他自己退缩了,又听说林婉和爸爸一起去了考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退缩了——他以为她跟他一样。
林婉叹了口气,原来两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全怪命运,他就这么小瞧她,又或者,他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可以为爱情牺牲那么多。她不敢百分百说自己从未萌生过退意,毕竟那一脚踏出去,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和风雨,谁也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定比唐进爱得要深,对他的爱意战胜了惧怕,让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做出那件傻事。因为是傻事,所以当一个人不配合另一个人的时候,被丢下的那个人就显得尤其傻,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过还好,她再傻,也不会傻到让过去动摇到现在。
她转头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妈妈说:“妈,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如果没他,我就进了好大学了,那还不一定能遇着董翼呢。”停了停,她又轻轻说道,“这就是姻缘,万般不由人。”
林母停下絮叨,从镜子里看着女儿沉着的面容,突然有感而发:“阿婉,能嫁到董翼是你的福气,你看你现在,真是懂事多了,我原先还以为你会永远都长不大。”
林婉眼珠子一转:“这话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去,别看他平常不出声,其实虚荣心强着呢。”
她抬头看一眼时间,“哎呀”叫了一声不好,连忙换了身衣服匆匆赶回去。到了家门口,一眼望见楼下停着一台黑色汽车,车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走下来,交给她一幅裱好的相框。
她忙不迭地说谢谢,那人又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夫人嘱咐我,如果您收到了就请回个电话给她。”
林婉拿着相框一边上楼一边纳闷,夫人,多么资本主义的名称啊,派头真够大的。不过她还是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才有人接起来:“喂?”
林婉一愣,怎么是个男人?她迟疑了一下:“请问这裏是不是……”开了口暗暗叫糟,竟然忘记问人家姓名,她斟酌着开口:“请问这是不是一位会摄影的小姐的电话?”
说完以后就汗颜,这么白痴的对白,也就自己能说出来。
电话彼端静默了一会儿,那男人说:“这裏没有一位会摄影的小姐,倒是有位爱生气的太太。”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听,但是国语发音明显不是很准,有点港澳台同胞讲国语的味道。
然后他扬声说:“方静言,你跟我发脾气就算了,自己的电话也不接了?要不要我跟她说你不在?”
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踢踢嗒嗒脚步走动的声音,接着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子声音传来:“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