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h3>
每年暮春时节,江南便飘散起绵密细雨。
这雨水丝丝点点,柔软调皮,似毛絮,若叹息,不知餍足地撩拨起人们思念的心。
雨水不歇的午后,下了节目,不用写稿,我便磨了些旅行时四处收来的豆子,煮一杯苦且醇的咖啡,读几页书,发一会儿呆,又寂寞又美好。
说来也有趣,当我把视线从书页中拾起,穿越袅袅咖啡香气,投向雨水漫溢的天空,世界仿似被按下了静音键,徒留毛绒触感的灰色画卷。
而在这幅画中央,缓缓浮现凸显的,便是你的眉眼。
是的,梅子,是你缓慢老去,却依旧细节鲜明的眼角眉梢。
苏打绿的歌应景响起:“我还踮着脚思念,我还任记忆盘旋,我还闭着眼流泪,我还装作无所谓。我好想你,好想你……”
虽然曲调太过煽情,眼睛其实并未潮湿。但想念却实实在在,无处遁形。
是啊,如果你此刻还在我身边,一定会用温柔的语调劝慰:“楠楠,傻小子,别瞎想了。”
呵,别误会。现在的你,应当衣食无虞,生活安逸,守着身边重要的家人、爱人和朋友,每天过得忙碌而有意义。
只是啊,你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那么,在这样一个小雨肆意的下午,你是否也会想起,以前那个黏糊糊、腻歪歪的弟弟。
就像这闷湿梅雨季一般,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的弟弟。
论年纪,我应当叫你一声“姐”。
论性情,你更是与我无比投契,是我不折不扣的姐姐。
大学三年级,我突破重围,获得城市音乐频率主持人比赛第二名,进入电台节目部工作。我第一次踏入神往许久的电台办公室,你便带着一脸闲来无事的搭讪表情,斜斜地歪在我的办公桌上。
“哎,听说你还在读大学啊?还小得很呢。”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浅灰色马海毛V领毛衣,一头卷发无比风情地披垂于双肩,脸上化精致的妆,手上戴耀眼的首饰,声调里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温柔极了,好听极了。
我瞬间涨红脸颊,眼神无处安放,只得跳起身,仓皇逃窜离开。
后来的后来,我们混熟了以后,我对她道出真相:“你知道对一个血气方刚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来说,你带着一脸风情,和他探讨‘你小不小’之类的问题,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吗?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勾引,活生生的犯罪啊!”
你先是一愣,然后笑成微风中摇曳的一株小树。
“我说你这小子,真的是想太多了吧!”
真的不是我多想,我这个一穷二白嘴上无毛的穷小子,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多想?
多想的,是那些虎视眈眈贼心不死的……臭男人。
梅子的容貌远远算不上倾国倾城,认识的时候她也早已不再年轻。然而却总有丰沛撩人的优雅气质,从她的蜿蜒眉眼散发开来,铺天盖地,让人着迷。
撩人撩到什么程度呢?我和她出门右拐,在电台门口的广东小餐馆吃顿煲仔饭。买单时,她突然被还算英挺年轻的小老板扯住,窸窸窣窣说了几句什么。后来她告诉我:“他跟我要电话,还说要给我买带泳池的大别墅。”苍天做证,梅子从未故意流露半分勾人姿态。然而即便得到的答覆是婉言拒绝,还是有无数不怕死的“宇直”前赴后继,栽倒在梅子的飘忽裙袂前。
<p/><h3>锦瑟华年谁与度?</h3>
然而我会和梅子日益靠近,绝不是因为她惹人注目的外表(好吧,我承认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原因简单粗暴,我和她被分在了同一个节目组,负责电台深夜音乐节目的制作播出。
那时候的苏州电台,相当先进地引入“制作人”制度,从几名主持人当中选出Leader,彼此抱团合作,承包全天节目中某一时段,制作播出相应节目,奖金按节目收听排名进行二次分配,多劳多得,优劳多得。同事大多是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因而对这种相对公平的薪酬形式极其欢迎,大都摩拳擦掌,意图大干一场。
虽然彼时刚成家不久,梅子仍愿牺牲闲暇时间,与我们终日厮混,辗转在一家又一家自助茶馆、快餐店,或者咖啡厅里。在南方冬日单薄静谧的日光里,我们学习别台节目,商讨节目策划,乐此不疲地推翻又重建,好似在进行一场能让人生从此改头换面的伟大革命。
我们初出茅庐,大都想要通过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来证明自己,获取存在感和可观报酬。而梅子却不一样,她衣食无虞,也从业多年。工作于她,更像是闲来无事的一份寄托,一种慰藉。
她常常发出若有似无的喟叹:“如果不做这份工作,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于是在这一场又一场头脑风暴中,她所扮演的,不过是随声附和的应声虫,插科打诨的傻白甜,和刷卡买单的……冤大头。
其实没有人应该理直气壮地蹭吃蹭喝。只是每次买单,她都会抢上前去:“你们想节目策划要动脑子呢,我能做的实在有限,而且我又比你们大那么多,我来吧我来吧……”
一来二去,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体贴,并自觉各有付出,互不亏欠。
虽然想来浅薄,但有多少关系,都赢在朝夕相对,彼此陪伴。
每天中大部分时间,我和梅子都会一起厮混。无论扰乱嘈杂的办公室,还是逼仄憋闷的录音间,人来人往的食堂,或者川流熙攘的街道,我们就在对方触手可及的距离。于是打发时间的方式,亦不可避免地彼此趋近。分享一首好听的新歌,大声读一个网上看到的笑话,商讨一会儿的午餐和下午茶该吃什么,改版片花怎么做,节目文稿哪里找,共同面对生活和工作中的难题和麻烦,随时分享每一份微小的简单快乐。
彼此越发靠近,越能感受到对方的真实性情,那些无法掩饰的,散落在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喜爱的食物口味、会因为哪一段旋律伤怀走神、那些虚度的花样年华里,曾经遭遇的每一段不靠谱的感情……
在每一个阴沉无聊的下午,她给我讲三十余载光阴里的陈旧往事。感觉得出来,这些秘密在她心底珍藏经年,鲜少曝光,于是慢慢发酵膨胀,在日渐稀薄的记忆中自行添油加醋,越发根深叶茂,繁衍出许多枝丫。
这些故事,她越讲越长,一些段落有时翻来覆去,有时前后不一。讲到动情时刻,她眨着双眸,眼泪啪嗒啪嗒地下落,我则适时递上面纸,潦草安慰几句。
于是她口中的那些荒唐青春,虽然从未有机会参与其中,但在我心裏却是那么形象鲜明,让人难以忘记。
往事并不如烟,它们幻化成低空云层上的黑白映画,反覆上演,不知疲倦。
可是,你知道吗?
分享秘密让人亲密,也让人心生忌惮。
或许还是太年轻吧。
初时的意气风发,很快遭受到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连续几次的收听率排名,都不甚理想;而每个月由资深专家做出的节目评议,晚间档亦悉数垫底;广告吸纳量、市场占有率、收听忠诚度……各项指标均迅速下滑,徘徊在及格线以下。是的,音乐频率原本引以为傲的重磅王牌时间段,在我们几位的“倾力打造”下,半死不活,了无生气。
面对如此窘境,刚开始仍然不弃不馁:分析受众构成、回听节目录音、调整板块设置……很快便发现回天无力,节目匮乏的,是由内而外的精气神,是根一般、魂一样的内核。
于是索性放任自流,听天由命。
我沉溺于一段暧昧不明的恋情,另一位节目负责人专注于炒股理财,失去了工作依托的梅子却显得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她白日里枯坐于办公室,塞着耳机面对电脑发呆,下班后也常常徘徊不去,拖拉磨蹭。然而终于没有人会再响应她“一会儿去哪儿坐一坐,姐请客”的热情号召。
是啊,当共同经营的梦想已经熄灭成胸腔里的一炉灰烬,谁还会愿意把时间消耗在没有意义的欢聚上呢?况且,这些所谓的“欢聚”,已经无法为自己的现在和以后带来半点儿增值。于是就算偶尔集合,也常常意兴阑珊,相对无言。
不是没有怨怼。
节目组负责人责怪我缺乏冲劲,并未将心思专注于节目。我们却觉得,是他资源匮乏,尚未具备经营统帅的能力。梅子更是千夫所指:作为一名资深主播,为何既无法在节目中拓展深度,也没有在创收中起到表率作用?说得难听一点儿,简直就是懒惰迟钝,无所作为!
那时候的我们,竟然为自己的眼高手低找到了看似妥帖合理的借口:是的,是梅子拖了整个集体的后腿。将这个年轻朝气的团队生拉硬拽,扯向再无出头之日的深渊。
于是,每个月的那一天,收听率调查报告和专家评审意见张贴上墙的那一天,大家的脸色就会更灰更暗,头也低得更伤颈椎。
甚至连续好几次,在小组例会和频率周会上,大家从明嘲暗讽到针锋相对,气氛一度剑拔弩张,尴尬得很。
终究还是太年轻吧。
曾天真地以为,一群志趣相投的小伙伴,亲昵如兄弟姐妹,共同度过一段热血浪漫的筑梦时光,温暖而美好。彼时才发现,其实是单纯的双眼自加滤镜,短暂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为了追名逐利而临时抱团。一旦城池失守,瞬间各自为营。
如此轻易,伤了和气。
<p/><h3>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h3>
而爱情,更如镜花水月。
年少轻浮的潦草情事,勉强维持几个月便仓促了断。完全不会肝肠寸断,却仍然想要走个过场。年轻男人失恋以后的种种后遗症,不过是吸烟醉酒流连声色整夜失眠。去酒吧买醉实在太贵,每夜下了节目,我便去附近的C—Store拎一扎罐装预调酒,溜达到数百米之遥的大学母校,枯坐情人河畔,独自完成一场无人观赏的恋情祭典。
梅子有时会主动要求陪我。
其实我并不领情:“哎,你下班就早点儿回家陪我姐夫嘛。”她却执意坚持,买酒买烟买零食,在水汽微寒的清冷校园里,陪我晃荡一整夜。
这次反过来,换她听我这个年轻小醉鬼,絮絮叨叨不停歇。酒喝多了,便藏不住性子,什么都敢拿出来晾:艰难进展的工作、无疾而终的恋情、不甚友善的舍友和同事,以及窥不见光线的明天……梅子也只是安静地收听,适时地点头或者提示一声“然后呢”,却从未试图分析我身处的迷局困境,也并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做些建议提点。
其实完全是可以的啊。以她的年纪和资历,大可名正言顺地倚老卖老,笑呵呵地叹一声“别矫情了,这有什么可烦心的”,然后肆意揣度,指手画脚,给出些四平八稳却根本行不通的解决方案。什么人生需要正能量啊,什么只要心诚全宇宙都会给你帮助啊,什么离开你的都不是真爱最好的总是最后才来啊,这些轻描淡写的慰藉,全都是鸡汤癌患者的晚期处方,从不对症,必死无疑。
其实我们的人生,谁不是经营得千疮百孔,乏善可陈?谁又有立场、有能量,充当高人一等的导师,去指点迷津,渡人过河?
无论是谁,在别人的灾难面前能扮演的,不过是一个称职的听众而已。
有时候她听得太入神,安静得就好似不存在一样。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闷得睡着了,于是停止吐槽,转过头却直接迎上她目光潋滟的眉眼,在黑暗之中一如既往地闪闪动人。
人生再多苦恼,也总有倾吐殆尽的时刻。那些没有新意的重复啰唆,很快让人心生厌倦。
于是我拉开一罐酒,递上一支烟:“姐,你呢?最近怎么样?”
梅子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我现在……不太能喝酒抽烟。”
我诧异:“咋了?最近身体不舒服?”
“其实……”犹疑片刻,梅子的声音羞怯并幸福,“是我和你姐夫,应该很快就要有个baby了。”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楠楠,你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哦,记得要帮我保密啊。”
时间如流水,不经意就划过百无聊赖的生活,将其割裂成更为细碎的片羽。彼时历历在目,而今回望,无迹可寻。
校园生活乏善可陈,电台工作死气沉沉,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和同事朋友,也都疲于周旋,疏于交际。懒惰少年哪有逆风奇袭的造诣,宁愿将自己交付酒精和游戏,昏沉度日,奄奄一息。
这世上哪有什么“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不过都是敷衍了事,混沌打发而已。
梅子的“孕事”,倒算是近日来唯一让人精神清明的好事。
然而偌大的电台,只有我一人提前知晓,却得三缄其口,假装无知。无人可以分享讨论,无处可以酝酿发酵,这秘密便似将熄之火,逐渐暗淡。
有时候在办公室,梅子突然起了孕吐反应,她一边干呕一边慌不择路地奔向洗手间。不知情的同事偷笑打趣:“是又偷偷摸摸吃什么好东西,吃坏肚子了吧。”
脑袋拐了好几个弯,我这才反应过来:梅子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该有一粒小草莓那么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