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依伊的人生规划里本没有结婚这种事,更别说当妈妈,还是当后妈。
甚至,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生规划,不过是海上的一块浮木随波逐流,偶尔见了一座小岛,不论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归宿,便爬上去歇一歇。
梁宇琛是她偶然遇到的那座岛,丫丫则是她在岛上意外发现的世外桃源。
她没想过真的当丫丫的妈妈,只是作为梁宇琛的“婚姻合伙人”兼“室友”,在他不在的时候,尽力照顾他的女儿,算是她分内事,也是她之前对他的承诺。甚至也不需要她如何辛苦,真正二十四小时照顾丫丫的是保姆,她最初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助手”的角色。
或是因为梁宇琛一心扑在事业上,忙不完的工作,没完没了的应酬,总是不在家,让她成了丫丫在这个“小家”里相依为命的亲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爱妈妈是所有小孩子的天性,而她恰巧担了这个头衔,于是小丫头便把全部的信任与爱,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她和梁宇琛结婚时,丫丫还不会走,保姆把她放在垫子上,推推她的小屁股说去找妈妈,她就会吧唧吧唧地向她爬过来,到她面前要抱抱,她掐着她的咯吱窝把她抱起来举高高,用自己的鼻子去蹭她的小脚丫,她便会咯咯地笑个不停。
过来人都说,孩子跟谁睡,就会更黏谁,跟谁亲,可丫丫每晚明明都是保姆带着睡觉,但白日里还是会抓住一切机会缠着她。从跟在她身后爬,到跟着她屁股后头跑,如果她离开超过十分钟,哪怕只是去了另一个房间,再见时,都会像久别重逢那样,一脸幸福地喊着妈妈跑过来抱住她的腿,紧接着两只小脚也夹上来,像只小猴子一样盘在她腿上腻几秒钟,然后才会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妈妈你陪我一起……”
丫丫最缠她的一段时间,甚至她上厕所都要跟着,在门口拍拍门:“妈妈你在干嘛?”
“妈妈在上厕所。”
她拽拽门把手:“让我进来好吗?”
“妈妈在拉粑粑,好臭,你先跟阿姨去玩儿会儿。”
她大多时候不依,无奈只能放她进来,她站在她面前,摸着她的露出来的大腿,认真地安慰:“妈妈的粑粑不臭。”
不论何时何地,她在丫丫心裏总是排第一的。所有得到的美味,都一定要给妈妈留一份;所有看到的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与妈妈分享;不论她在与不在,只要有人问起“丫丫最喜欢谁?”排在第一的永远是“妈妈”。第二嘛,如果没人诱惑,那就是“爸爸”,如果你给我好处,那就是“你”,爸爸就会顺延至第三,第四,或者视情况继续往后顺延。只有“妈妈”,不论怎样“威逼利诱”,永远不会变。
妈妈最好,妈妈最香,妈妈最漂亮,妈妈最聪明,妈妈最勇敢,妈妈永远是世界之最。即便她差得一塌糊涂,即便她对她生气发脾气,她也会扑到她怀里求抱抱,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某年冬天,大雪漫了瓦沿,她和梁宇琛带着丫丫回她家乡下老家过周末。
午后,梁宇琛带着她弟和丫丫在院子里堆雪人;她爸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喝着午饭时剩下的小酒,一边指挥他们哪处的雪更厚;更远些的廊子里,她围着梁宇琛的围巾,捧着丫丫的水壶,和刘馨并排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她向丫丫招招手,让她过来喝水,丫丫玩儿在兴头上不动,还是被爸爸哄了过来。她打开杯盖,把吸管送到丫丫嘴边,小丫头应付事儿似的嘬了两口便颠颠儿地跑开,指着远处树下叫她的小舅舅:“舅舅!那儿的雪好厚啊!我们挖那儿的去吧!”
她弟走过去带着丫丫去挖雪,他比丫丫没大几岁,那时才上小学,看上去更像是兄妹俩。
刘馨笑说:“上午我带他俩去村口那超市,人家问我说这俩都是你的啊?我说是,一个闺女一儿子!你闺女马上给我拆台,说这是我姥姥。我还想着那人得说‘呦,那不像,哪儿有这么年轻的姥姥啊’,结果那人说‘哦,姥姥啊,那还差不多,要是妈,就岁数大了点儿。’嘿!这把我气的,你说这做买卖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她听得直笑,刘馨也笑:“不过我这些年是有些显老了,头些年跟你爸出去吧,人家还有说我是外边的二奶,话是难听,不过也从侧面说明我就是年轻好看是吧。这一二年没人那么说了,我这心裏也不舒服,是不是我老了,不好看了,人家不说了……你说这是不是贱得慌……”
她跟着笑了笑。
刘馨叹了一声:“想想也是,我刚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才多大啊,还穿着校服上学呢,这会儿也是当妈的人了,我能不老吗。”
她转过头打量刘馨,虽然妆容依旧精致,但眼角的那些细纹也确实藏不住了,记忆中的大|波浪披肩发被赶潮流地剪短,染成了棕麻色,烈焰红唇也比从前稍稍深了些。
“不会,还很年轻漂亮,多了分风韵。”她说。
刘馨不忿:“风韵就是老的代名词吧。”
她浅浅一笑,滞了片刻,说了一声:“对不起啊。”
“嗯?”刘馨看着她,没明白。
她低头搓了搓手里的水壶:“那时候岁数小,心裏就有自己,给你气受了。”
刘馨怔了怔:“没有……说什么呢……哪儿啊……”
她转头衝着刘馨笑笑:“可能是自己当了丫丫的妈妈吧……好像有点儿能体会你的心情,有点儿感慨……”
刘馨眼眶润泽有些动情,用手肘轻轻顶了她一下:“突然说这个干嘛……我就今儿心血来潮,涂了睫毛膏了……”
她一笑,刘馨也笑。
远处,她弟摘了自己的毛线帽子,和丫丫一起往里装雪,梁宇琛走到台阶上,在她爸桌边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爸则欠着身子冲两个小孩子那边笑:“哎呀,还用这种笨招儿,你们滚一个雪球儿多好。”
“不用,我们这样就行。”她弟有几分执拗,把帽子里的雪又拍得紧一些。
小孩子总是对大孩子唯命是从,丫丫重复着小舅舅的话:“不用,我们这样就行。”
她爸无奈地笑。梁宇琛倒了两杯茶,给她爸递上去一杯。她爸正看着两个孩子笑,下意识地撂了酒杯,接过茶。梁宇琛顺手把酒杯酒瓶都放在托盘上,招手示意保姆赶紧给端走。待她爸回神,才发现酒已端走了:“唉?我酒呢?”
梁宇琛说:“我让王姐拿走了,您少喝点儿酒吧,中午就没少喝,听阿姨说上次体检指标有些高?”
他爸无所谓地应说:“咳,没事儿,多少年了……不过,一个人喝也是怪没劲的。”
刘馨望见哼笑一声,对她说:“宇琛说的就听,这要是我让人把他酒撤了,且跟我嚷嚷呢。”
她玩笑说:“我爸那是跟你撒娇。”
刘馨笑做寒噤状:“哎呦,得了吧。”
刘馨的话也不全是玩笑,她爸是特别喜欢梁宇琛,梁宇琛也能摸准她爸的脾气,她和她爸坐一起十分钟就没了话题,梁宇琛却能和她爸聊一上午。她爸和梁宇琛聊天时,她有时也会坐在旁,如果能插上话,就跟着聊两句,插不上话,就静静地听着,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跟她爸相处也可以自在舒服。
雪后的冬天其实很冷,她和刘馨谁也没提回屋去聊,或是该睡午觉了,就一直坐在廊子里,看着她弟和丫丫装了满满一帽子的雪,小心翼翼地兜着走到雪人边倒上去,蹲下来,拍拍紧,紧接着再去下一片未经破坏的雪地收集,看着她爸和梁宇琛坐在竹椅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终归是男人的那些话题。
刘馨和她念叨她爸这酒瘾越来越大了,说照这么喝下去,早晚跟你公公似的喝出毛病来;又聊年底梁宇琛请公司那些关系户吃饭,你别又不去,有的场合就得带着老婆去,你老不去老不去,让有心人钻空子,你瞧这么多年,你爸什么饭局酒局我都主动去,哪个女的也别想上我男人这儿来作妖儿;顺便又老生常谈地催了催她的肚子,衝着丫丫扬了扬下巴:“趁着丫丫还小,俩孩子差得不多,还能玩儿到一起块儿去。”
其实她每次听催生的话题,都有些为难局促,那一次却只是笑笑。
或许是这午后的氛围,又或是梁宇琛的羊绒围巾在她脖子上绕了厚厚的两圈,她微微低头就能闻到他的味道,让她觉得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