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话(1 / 1)

1一大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告诉我。母亲去世了。8月2日——暑假才刚刚过半。那一天热得仿佛能将人融化。湛蓝的天空里堆叠着厚重的乌云,像是安达太良山的对岸落下了一枚巨大的炸弹。万籁俱寂的终末世界里仅剩蝉鸣……我的心已经空无一物,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象。即便心在空转,不停旋转着的自行车轮也还是会切实地抓住地面。我很快就到了医院。停好车之后,我掀了掀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的T恤,走进凉快的大楼里,前往登记处。在那之后的记忆,老实说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我早就不记得总是坐在登记处的那位护士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她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对于意外平静的我而感到困惑吧。回过神来,我在太平间里跟母亲见面了。可是,用“见面”这样的词,也总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因为母亲已经没有人形了。太平间细长的灵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圆球状的玻璃花瓶,里面装满了纯白色的盐。那是我平时用来插花的花瓶。母亲恐怕是为了日后会变成盐的自己准备的,可是看到我突然间拿着花过来,母亲便急中生智地让我把它给当成是花瓶来用。她就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昨天深夜,母亲在睡梦中咽了气,然后在一夜间便完全变成了盐。盐化病的患者在去世之后,盐化的进程会急剧加速。望着面前的花瓶,我才终于有了“啊,妈妈真的死了”的感觉。在这之前,我多多少少都还有些难以置信的侥幸。也许这是医生撒的谎,或是跟我开的玩笑。可能等到魔术师拉开帘子之后,四肢健全的母亲便会朝着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母亲的死化作难以忍受的伤痛,将我的心完全贯穿。我抱着冰冷的花瓶,哭到崩溃。可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母亲能够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真是太好了。随着盐化病的不断恶化,人的体内也会开始变成盐。包裹着内脏的浆膜变成盐之后,内脏之间会相互摩擦,产生剧烈的疼痛。稍微动一下身子都会痛得咬牙切齿,临终阶段甚至要用上吗啡。面对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母亲却一直说不想死。说不想孤零零地抛下我就撒手人寰。我很愧疚、也很煎熬。仿佛就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让母亲如此痛苦,我甚至想就此消失掉。我为母亲祈祷,希望她的灵魂可以在一个没有伤痛、风轻日暖的地方得到安息。猫咪们会自然地聚集在一起,慵懒地晒着太阳。那里会有一张很舒服的躺椅,旁边的橘子树上硕果累累。世界上最有趣的小说总是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微风和煦、怡然自得——我希望,那阳光普照之处,得以救赎母亲的灵魂。2由于母亲完全没有亲戚,所以父亲过来简单地给她进行了家葬。和尚在祭坛前诵经。我望向身旁的父亲,他正在哭泣。仅剩的一只眼睛怆然泪下。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明明就是他让母亲吃了那么多苦,事到如今居然还有脸在这里流眼泪。可他的眼泪和悲伤貌似都是真切的,我甚至能在其中感受到爱意,差一点就原谅了他,只好连忙用理性去压制住心中的感性。葬礼结束之后,我坐上父亲开的黑色奔驰,前往磐城市。那是我和影子两个人的旅行。父亲一直在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外国人的个子都那么高吗?」我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沉默,继续说了下去。「那是因为他们的脸部轮廓比较深邃」我不由得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像是一条上钩的鱼。「为什么脸部轮廓深就会个子高啊?」父亲露出了微笑。「脸部轮廓深的话,就会因为额骨突出而导致看不太清上方对吧?这样一来,就会难以招架来自头顶的攻击。可是如果个子高的话,就能居高临下地攻击敌人,敌人也很难从上方攻击到自己。也就是说个子高会提升生存的概率。而通过不断的自然淘汰,就只剩下高个子的人才能存活下来」「诶……原来是这样的啊……」老实说,我非常惊讶。看到我的这番反应,父亲又笑了。「怎么可能啊,小子,你不会当真了吧?」我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感觉如果发火的话就是我输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片刻过后,我看见了大海。一下车,我便感觉这里比群山市要凉爽。在些许温和的夏日暑气中,海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们走向了一个渺无人烟的码头尽头,从包袱布里取出了母亲的盐。“本来是不允许随意抛洒骨灰的”父亲说道。“不过是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母亲的遗愿是希望我能在她变成盐之后,把她撒进大海里。我和父亲温柔地把盐置于掌心,一点点地洒进了海里。在柔和海风的吹拂下,盐晶体宛若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紧接着,我把摘下来的花瓣也抛进了海里。花瓣如同降落伞一般在旋转中缓缓飘落。一如色彩缤纷的莲花盛开在海面上,鲜艳娇媚。不一会儿,海浪就把花瓣全都卷走了。但愿这些花瓣能够飘到母亲那里去。我想,她一定会用一个崭新的花瓶把那些花儿都插起来的。我和父亲呆呆地凝望着海面,时间缓缓流逝。我感觉我们好像也聊了一些毫无营养的正常父子之间会聊的话题。太阳下山之后,父亲又渐渐地变回了影子。变回了那个摸不着、猜不透、靠不住的影子……影子向我说道。「小子,以后要跟我一起生活吗?」我的心就如同视线末端里的那些花瓣一般摇摆不定。可是我的逆反心理依旧强烈,我问道。「你为什么和妈妈离婚了?」父亲沉默了一阵,他解释说。「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的右眼不见了对吧?那都是真的」我屏住了呼吸“可是,为什么……?”「我早就说过了,因为很碍事。虽然没有人相信我,但是从某天开始,我就觉得自己的右眼非常碍事。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它真的碍事得不得了。所以我就自己抠出来了,可是我又觉得很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于是就自己吃掉了」他说的话让我连想象都觉得抗拒。我陷入了一种仿佛现实都被扭曲了的感觉。「失去右眼之后,我不可思议般地拥有了文采。那些我不明所以的事情霎时间茅塞顿开,那些我未曾知晓的事物刹那间豁然开朗。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小说家」我细细地思考着这番令人难以置信的说辞,问道。「所以这和你跟妈妈离婚,有什么关系吗?」父亲有些犹豫。「我其实很爱你妈妈……但是那个时候,就连你妈妈都变得无比碍事了。碍事得让我甚至写不出小说来。所以为了生活,我才迫不得已跟她离婚的」我目瞪口呆,一时间迷失了所有的感情。我那空无一物的内心深处,突然间开始一点点地沸腾了起来。我怒不可遏。「……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父亲的声色依旧未曾有变。「……对不起。不过我确实是个残缺不全的人」「……别胡扯了。你知不知道妈妈因为你有多么痛苦啊?」「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我的努力还不够」「这和努不努力的没关系……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还是下地狱去吧」父亲的表情非常受伤。我抓起母亲的花瓶,朝着陆地的方向走去。我向着群山市一直走。夜幕降临后便孤身只影地边哭边走。怀里那个大花瓶的空白,一直刻骨铭心地刺痛着我。走到再也无力迈出一步之后,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过了一夜。第二天麻雀的叫声把我唤醒,我又哭着上路了。到最后,我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那是一趟二十多个小时的伤痛之旅。3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明明气温很高、可是却冷得能把人冻僵的夏天。家里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由此产生的空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原本每日按部就班的家务活和其他的一切事务都完全中止了。为了缓解疼痛,我不得不去摘花,可是我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我发了烧,却连一滴汗都没有出,瑟瑟发抖地裹在被子里,没法离开被窝一步。时不时还会像个融化的雪人一般流泪。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悲伤了。任何微小的声响都会让我化身惊弓之鸟,大脑乱作一团。我想我大概不吃不喝地过了五天。继续那样下去的话,一命呜呼也并不出奇。宛若燃烧殆尽的蜡烛,只留一缕青烟。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家的门铃响了。我动弹不得。像是一只等待暴风雨过去的松鼠,躲在被窝里祈求着来访者能快点离开。然而,那人〔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