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夜陪着她跟夏明宇一起到夏家的时候,夏宾鸿正坐在轮椅上喝茶,他端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见他们来也只是淡淡掀了一下眼皮,“坐吧。”
苍颜挨着熙夜在沙发上坐下,眼睛紧紧盯着夏宾鸿,不过才月余没见而已,他好像比之前更加苍老了,甚至可以用老态龙锺来形容他。她还记得去年她刚回来的时候,他虽然拄着拐杖可面色红润,说话铿锵有力,吵架的时候她都吵不过他……现在他坐在轮椅上,连一个茶杯都快端不稳了,才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好像一切都变了,所谓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吧!
熙夜始终握着苍颜的手,“外公,您身体可好些了?”
夏宾鸿摆了摆手,“既然跟娅婻离婚了,就别叫我外公了,跟苍颜一样叫我爷爷吧。”
苍颜微微一愣,那声“爷爷”不自觉地就叫了出来。
夏宾鸿缓缓一笑,“还记得去年的时候你还直呼我的名字呢,现在也改口了。”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时间过得真快啊,把我们都改变了,你们依旧年轻,可我已经老了,老的折腾不动了……”
想想这一辈子他走过的路,不由长叹一声,年少种种,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他这一生经历了许多,世事在他眼中发生着变化,先前他手握权柄,叱咤风云,如今也不过是个被病体折磨的脆弱老人而已。
什么权势地位,荣华富贵,都不过镜花水月罢了。这些年若非儿子一直守在身边,他必定孤寡一生,原本他还有两个孙子的,可现在都身居国外不认他们了,原本他也可以有一个其乐融融的晚年的,可是他只能眼羡着别人弄孙膝前,感受着这空空荡荡的大房子……
既然这个家的改变因吕蔚涯而起,也该因吕蔚涯而结束……
“有些事情我瞒了许多年,现在想瞒也瞒不住了,索性就告诉你们吧。”夏宾鸿说着看了一眼夏明宇,脸上露出慈父的表情,“明宇你也坐下,一起听听。”
夏明宇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看着父亲的样子,像是有些事情父亲也是瞒着他的。他走到夏宾鸿跟前坐下,伸手握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等待着从父亲口中讲出的那个时隔多年的故事。
气氛显得有些沉重,夏宾鸿扫视了一眼屋内的几个人,这些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娅婻呢?”
“她出去了。”
夏宾鸿微微点点头,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疼痛,他定了定神开始了回忆,“苍颜,你确实不是我们夏家的孩子,当年你姥爷来找过我,所以这些年我才任由你来闹。”
的确是这样,她每次来夏家,虽然会有阻拦但每次都能进来。想到姥爷,苍颜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作为交换,我姥爷给你捐了一颗肾,是不是?”苍颜自己也感受到了声音里的颤抖,这是在询问,可是她的心裏对那个答案是多么的肯定!
夏宾鸿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可他毕竟是经历过几多风雨的夏宾鸿,短暂的惊讶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他没有否认,“是,他给了我一颗肾,让我善待你们。”
苍颜激动地猛然站起,“那你知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你从他那里拿走一颗肾让他怎么活?”
“没有人不愿意活着!”夏宾鸿的声音无比的坚定!是的,能活着没有人想死,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都有可能!“就算他不给我肾你以为胃癌晚期还能让他活多久?他用他的一颗肾做了他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拒绝?”
“你就不怕那颗肾会把癌细胞带到你体内?你为什么没有得胃癌?你……”
“苍颜!”夏明宇冷声打断苍颜,“你不能这么跟爷爷说话!”
“你知道你姥爷为什么愿意捐肾给我吗?为了你!”夏宾鸿颤抖得更厉害了,那些他不愿想起的事情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人总是害怕回忆不好的事情,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
苍颜惊讶地看着夏宾鸿,姥爷冒着生命随时都会终止的危险捐肾给夏宾鸿是为了她?此刻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重新坐到沙发上,等待着最后的真相。
“当年蔚涯还没出事的时候你姥爷就来找我,说愿意捐出一颗肾来救我的命,条件就是让我承认你的身份,让你的名字能进夏家的户口……”
“可是你并没有这么做。”苍颜凉凉一笑,“你接受了我姥爷冒着生命危险的捐献,却并没有履行诺言,而且在我姥爷最后的时间里竟然找不到医院救治他,那么多家医院竟然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救他,你让我姥爷用一条命换了一个谎言!”
“不是医院不愿救治他。”夏宾鸿顿了顿,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是确实救不了了,病入膏肓的人了,再救也救不活了……”
夏宾鸿咳了几声后又继续说道:“我确实骗了你姥爷,因为我不能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孙女,况且当年吕蔚涯把我的儿子害的那么惨,甚至我的儿媳孙子都离我们远去……所以我只能给你们一大笔钱,甚至让你和娅婻一起上贵族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但我没办法接受你!”
夏宾鸿陷入回忆里,目光好像穿过几十年的时光隧道回到了从前,“当年我曾去找过蔚涯,起初不管我怎么问她她都说孩子是明宇的,看她的态度之坚决,我也以为那孩子就是明宇的了,可是她的生活作风有那么多问题,为了我儿子着想我是不会再让他们往来的,是我威胁明宇如果再跟吕蔚涯来往就把他们一家赶出这个城市……苍颜四岁那年吧,我听说她去找了姜瑾瑜,想让姜瑾瑜承认苍颜,我又去找了她,在我的百般逼问下她终于承认了孩子不是明宇的。”
夏明宇握紧了夏宾鸿的手,嘴角微抖着,“父亲……”
“我不让她进夏家的门不仅是因为她的不贞不洁,也不仅是因为她伤害了明宇,而是因为她居然想用别人的孩子来冒充夏家的骨血!”夏宾鸿说到这裏声音里有些许的激动,好像还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我也能理解她那做母亲的心,孩子出生总不能没有户口,因为姜瑾瑜那个混蛋的不承认,她才想利用明宇对她的爱来为她的孩子谋一个将来……”
夏明宇的眼角有泪流出,每次说到蔚涯都无疑是揭开他心裏一直都不曾愈合的伤疤,让心裏的血一直不断地流,他哽咽着声音喃喃说道:“蔚涯……”
苍颜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蔚涯不是想让我出生后有一个户口,或许她也曾想过要为我谋一个好的未来,让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夏家,蔚涯心裏最痛的是她生下的孩子不是她心爱男人的,她忍受不了自己的不洁,才会变得那么极端。”
“所以我们一家都痛恨着姜瑾瑜,要想打败那个把我儿子害得二十多年孤寡一人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的姜瑾瑜,我手里必须要有筹码,而在N市能和龙华对抗的就只有盛华。”夏宾鸿歉疚地看了一眼熙夜和苍颜,“孩子们,你们别怪爷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活在悲痛中而姜瑾瑜那个衣冠禽兽却活的潇洒自如!”
“所以十年前当盛华陷入危机的时候你立刻找人跟我谈条件,冷硬地拆散了我们四个?”熙夜冷沉的声音透着心底的哀伤,“你不想夏伯伯一个人痛苦,却让我们四个人一起痛苦了十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生命,甚至我们的爱情和友情都成了你报复姜瑾瑜的牺牲品!您不觉得您太残忍了吗!”
夏宾鸿的眼角滑落一行老泪,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是啊,我承认我的确是残忍的,为了自己的目的拆散了你们四人,改变了你们的人生轨迹,甚至让苍颜孤身在外漂泊了九年!可是十年前盛华的危机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以政商联姻的理由来威逼利诱你,让你不得不和娅婻结婚。你们知道的,娅婻,是我唯一的外孙女,我的女儿女婿去的早,我必须要好好照顾我的外孙女,而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我以为你能给娅婻带来幸福。况且娅婻从小耳濡目染,她知道怎么能让自己在一家大公司里站稳脚跟,在生意上更是比苍颜更适合成为你的助手,所以在我看来娅婻是最适合嫁给你的……是我忽略了你们的爱情和友情,只是自私地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狠心利用了你们!是我错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夏宾鸿认错,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错,更不会去认错。
苍颜的手和熙夜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彼此感受着对方来自心底的颤动,他们知道这一天,所有的谜底都会揭开。
夏宾鸿静静看了一会儿苍颜,良久,长叹一声,“有谁会看着自己家的骨血流落在外而不相认呢,苍颜,这么多年来你心裏定是恨极了爷爷吧,也恨极了你夏伯伯,你心裏也许会有千万个疑问,想知道我们为何不愿接纳蔚涯不愿接纳你,这就是答案,这几十年来是我太过于自私了,以为自己手中有点权力就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如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原本固执坚持的东西好像忽然间都看开了……苍颜,你是个好孩子,是爷爷的偏见和固执让你吃了这许多苦……”
当夏宾鸿说到他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苍颜的心猛地紧了一下,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话,可给她的感觉却是这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谈话了……
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苍老、这么虚弱、这么可怜……
苍颜觉得自己的喉咙酸涩得像是要坏掉。
“颜儿。”熙夜紧紧抱住苍颜,她的眼中盈满泪水,这一刻她身上随时会竖起来的刺全都软的没有一点抵抗力,有的只是那假装的坚强被撕开后的无助和脆弱!一如十年前一样,她在人前不管不顾地落泪,却始终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如果你觉得难过,如果你想要哭泣,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在我们面前你不需要把自己伪装起来,眼里有泪,当眼泪止不住的时候,索性就让它流完吧!”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冷笑,众人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程娅婻正双臂环胸地站在客厅门口,她冷冷瞥了一眼熙夜,“你的眼里心裏只有她,我哭泣我难过的时候你在哪里?”
“娅婻回来了。”夏明宇眨巴了几下眼睛,抬手擦掉挂在眼角的泪珠,“你去哪儿了?”
程娅婻表情极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都关心着苍颜吗?你们陪她一起哭一起笑哪还有心思管我的事情!”
夏明宇的神色一冷,“娅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话?”程娅婻冷笑一声,“舅舅,在你心裏是苍颜重要还是我重要?现在苍颜给盛华带来的负面影响远比我带来的大,为什么苍颜就可以留下来当什么千金大小姐?而我就必须离开盛华?离开就离开,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永远离开这裏!”
程娅婻说着就往楼上跑,夏明宇急忙让佣人上去看看,而就在此时何小猛一脸紧张的样子从外面跑了进来,他附在熙夜耳边说了几句话,熙夜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抬眼看着程娅婻爬楼梯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厉,随即对何小猛说,“你立即去银行,看能否追回来!”
苍颜紧张地看了一眼熙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熙夜淡淡一笑,“财务转错了一笔账,我让猛子去银行查看一下是否还能追回来。”
可是他方才眼底闪过的冷意没能逃出夏宾鸿的眼睛,他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也许这件事情和娅婻有关系吧。
“熙夜。”夏宾鸿转过视线看向熙夜,“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情?”
“爷爷请讲。”
“我只有娅婻这一个外孙女,她从小就有些胆小怕事,没有安全感,虽然你们离婚了,虽然这些年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你能否在照顾苍颜的时候也帮我好好照顾她?”
原来这几年的一切都没逃出他的眼睛,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该怎么好好照顾娅婻,她已经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在法律面前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点点头,说道:“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