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来越鼎沸的质疑声中,前排领导们经过一番商量,其中一位欠身拿起桌上的话筒,微笑说:“看来大家都跟我一样,都对这份报告感到好奇。”
他看向禹明:“禹医生,我们上个星期就讨论过,你提交上来的课件里并没有附带有关病志的影印件,都知道你做得很不错,但光从一份书面报告里,我们无法看出来你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收到这么多病人的,既然大家都有疑问,不如先跟我们说说你的日常工作流程,可以另外给你五分钟现场答疑,不算在课题的汇报时间里。”
禹明像是早料到这种情况,从容点开第二张幻灯片。
“刚到清平县的头两个星期,我只收到了两位患者,第一位住进来的患者从未听说过‘疼痛病房’,非但拒绝我给她做检查,还于当天就办了转院。这种状况持续了十来天,到了第三个星期,我不得不换一种工作方式。
“我先回济仁找科领导和院领导商量接下来的工作思路,得到院里批准后,我请了一院肿瘤科的周主任到清平县坐诊。周主任针对一位刚收入疼痛病房的胰腺癌患者,和我一起做出了第一例两科联合诊治的模型。
“有了周老的第一例示范,清平县的肿瘤门诊表格中常规增加了两项检查:vas评分和NRS评分。”
禹明指了指幻灯片:“这是用来评估肿瘤患者疼痛指数的检查,只要筛选出罹患中-重度疼痛者,患者会直接从肿瘤科门诊收入疼痛病房,后面家属的沟通工作,将会由我和刘主任来做。肿瘤科知道两科合作对患者整个治疗阶段和预后有好处,也很支持这种方式。
“通过这个办法,第三个礼拜疼痛病房收到了3位患者,到四个礼拜,收到了4例。”
第一排某位领导突然说:“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快十年没搞临床了,但是2009年我在二院肿瘤科担任主任的时候,我曾经到清平县肿瘤科做过随访,别的我不太了解,但他们医院肿瘤业务这一块我还是知道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去年他们肿瘤科总共才收治370例患者,就算如你所说,肿瘤科愿意将一部分门诊患者分流给疼痛病房,可他们自己也才三四百例,分给你一半,一年也顶多180-200例,但是在你的报告里,短短三个月就收到了113例——”
“这个、这个。”这人呵呵笑着,两边看看,“谷院长、林院长,你们说呢。”
柯荣抱起了胳膊:“打着多学科合作的名头,却忘了现场就有了解清平县肿瘤科业务的老行家,早说过了,太要强也不好,容易被抓包。”
“主要这水份太多了,一捏就现原形啊。”
禹明看着问话那人,笑笑:“汪主任好,清平县肿瘤科今年第四个季度的工作汇报还没交到衞计委,但数字已经出来了,正因为两科合作,今年肿瘤科光第四个季度就收到了215例患者,加上前三个季度,全年一共400多例。”
那位领导嘴张了张,旋即举起话筒:“一个季度赶上了前三个季度?就因为增设疼痛病房?”
第二排有人举手,三院的一位麻醉科副主任,此人一向跟章副主任关系不错。
“我们医院对口扶贫单位是其他县级医院,我没去过清平县,但清楚麻醉科的业务。
“疼痛表格一般会由麻醉科或者疼痛科的医护人员来做,就算肿瘤科的医生肯配合麻醉科的工作,也没多余的精力替你们做疼痛评估,换句话说,禹明你不但要负责疼痛病房的查房医嘱病志等业务,还要定时到门诊给肿瘤科患者做评估?”
“不像话。”开腔的是第一排某位学者,他一脸不怡,“县里的肿瘤科业务远远赶不上一院,但一天下来门诊量也不是小数。小伙子年轻体力好,可也不是铁人呐。你周一到周日片刻不歇?白天黑夜都待在病房?况且你也说了,虽然建立了两科合作收治病人的模式,患者也只从两例增到了四例,然而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的暴增,仍然解释不通。我们鼓励年轻人到基层磨练,但是不鼓励年轻人打着基层的噱头争取奖项名次。”
最后一句话接近呵斥了,形势急转直下。
禹明用手指挠挠眉毛,正要说话,刘主任突然拿过话筒,笑容满面说:“作为课题的另一名汇报者,我有话想说。”
嗡嗡声不见了,现场寂静下来。
刘主任长了一幅老好人的面孔,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他语气的郑重和钦佩,就算有人想接着嘲笑和讽刺,也都憋了回去。
刘主任冲台下鞠了一躬:“这个成绩的确容易引来揣测,换做在三个月前,我也绝对不会相信有这回事,所以我一到本市就去找校方,目的就是为了争取跟禹明老师一起上台做汇报。
“十五分钟的报告太干瘪,无法真正体现出一个人付出的心血,这三个月我跟禹明老师一起搞疼痛业务,131例病人究竟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治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禹明老师负责周一到周四的门诊,我负责周五的门诊,剩下的时间禹明老师每分钟都泡在病房,晚上不走,周末不回,第一批济仁专家下乡义诊,禹明老师及时提醒医院宣传科联系媒体,经过半个月的宣传,肿瘤科和疼痛病房的门诊量增长了四倍。
“那段时间禹明老师将所有精力都用在治疗上,搞完义诊又来病房调整医嘱,一天忙下来,连饭都顾不上吃,他的治疗措施很到位,县里衞生系统又是第一次在老百姓当中做癌痛方面的宣传,从那个时候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所谓的疼痛病房。
“记得有一次,从肿瘤科转来两位患者,患者在肿瘤科接受了近一个月的治疗,因为肿瘤导致疼痛加剧,服用传统的阿片类药物效果并不理想,禹明老师根据患者情况做了CT下腹腔神经丛损毁术,顽固性癌痛当晚就得到了极大缓解,肿瘤科其他患者头一次听说这种程度的癌痛有办法解决,主动要求转到疼痛病房来接受治疗。
“一下子转来五名患者,可病房只有两张床,禹明老师连夜给医务科打了电话,要临时增设两张床,给患者上了治疗以后已经凌晨三点了,禹明老师只睡了三个小时,起来洗把脸,接着查房。
“口碑就这么传开了,病人一天天多起来,后来连肿瘤科的效益也提高了,肿瘤科的人吵着要请禹明老师吃饭,禹明老师只说他没空,每逢周六周日,禹明老师第一个去病房查房,只要有点时间就会在医院门诊坐诊,哪怕周末没患者,他也会跑到肿瘤科发放关于癌痛的科普宣传册。
“我问过禹明老师,他这个课题关系到职称晋升吗?他说不是。我猜也不是,因为常规的晋升职称下乡至少需要六个月。我又问禹明老师,如果试点不成功,他这个国字号是不是会被取消?他说也不是。
“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拼。”
舒秦仰头将眼里的涩意逼回去,她终于知道禹明的两双鞋是怎么坏的了。
那晚在清平县,禹明曾告诉她,他的母亲去世十二年了。每一个禹明在临床上见到的癌痛患者,就是母亲落在他心头的投影。
奋斗到第十二个年头,禹明铺陈得到位了,在麻醉年会上,他争取到跟William的中美合作,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全力扩大这件事的影响。
不只限于济仁系统,他还将技术纵向推到基层去。
他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只为了兑现当初跪在母亲病床边许下的诺言。
“实不相瞒,在禹明老师到我们清平县以前,我不相信有人可以这么拼。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也曾经热血过,后来在临床待久了,有点麻木有点疲。可是经过这三个月,我了解到一件事,就是咱们这个行业如果有人总是走在前面,只因为这个人付出了足够多的心血。”
刘主任说到这脸都胀红了,双手握紧话筒:“占用大家时间了,感谢领导们和老师们给我这个机会,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
这次的报告出人意料,礼堂上空余音回荡,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观众席寂然无声。
到了评选环节,领导们出现了争议。
最后,在众人的推举下,由老院士上台公布得奖名单。
于是,阔别五个月后,舒秦再一次在大礼堂上见到了这位满头白发的学者,当初的青年后备人才比赛,也是这位老院士给禹明邹茂他们颁奖。
“今天晚上的冠军有点‘寒酸’。”老院士推了推鼻梁下滑的镜架,声音宽厚而徐缓,“因为冠军的样本只有131例。”
舒秦激动得用双手捂住鼻子,周围爆发如雷的掌声,一听就明白谁是冠军了,看过济仁这么多场比赛,没有哪一回像这次让人心服口服。
“寒酸归寒酸,我们可以从这131例样本中,看到一种纯粹的济仁精神,这个人做的事显得那么琐碎平凡,摊到我们每个头上,丝毫不起眼,但是正因为这个人坚持做这些平凡的事,日复一日把这件事筑成了一座登天的爬梯。
“不简单啊,这个年轻人,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在我们这个行业,成功的捷径就是‘永远没有捷径’。济仁代有人才出,我很欣慰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样一位纯粹的‘奔跑者’。”
老院士将两道目光投向台下:“年轻人,上台领奖。”
舒秦兴奋得站起来鼓掌,激动的人不只她一个,大家受到这股热烈氛围的搅动,都有点坐不住,舒秦漫无目的地转动脑袋,看到了笑容可掬的罗主任,看到了冲禹明比大拇指的内分泌汪教授,还看到了边打呵欠边拼命鼓掌的王南。
这一刹那,舒秦看到了好多认识不认识的济仁人。
她心潮起伏,正要重新坐下的时候,突然看到右前方坐着林景洋,他整个人坐在阴影里,本来是一动不动的,后来像是想通了什么,默然片刻,背靠着椅背,两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慢慢举起,鼓掌。
“冠军發表获奖感言。”台下爆发出欢呼声。
“禹明,说两句!”
禹明站到台上,低头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抬头,用目光扫一圈台下:“感谢我的母校,感谢我的导师罗主任,感谢我的同事们,感谢课题组的组员们。”
舒秦微微有点失望,虽然答应她试着放下,禹明还是不肯提他的母亲,一个结拧在那儿,不知什么样的契机才能彻底解开。
“最重要的。”禹明看着台下的某个点,眼睛又黑又沉,“我要感谢我的小组长,没有她,课题组不会树立起第一例完美的样本模型,没有她,癌痛课题不会完美收尾。”
舒秦无意识地望着台上,直到周围投来一道道善意的含着笑的目光,才反应过来。
“禹明的小组长?谁呀?”别科女同事在那问。
舒秦垂下眼睫,又抬眼看着台上,他还在注视着她,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像近在眼前。笑意像在嘴边融化了,她迎着他的视线,情不自禁笑起来。
禹明也笑,一笑就像春天的风掠过林中的森森绿叶,不只悦目,也悦心。
他看她一眼,拿着奖杯下了台。
礼堂那么热,外面雪停了。
出了门,寒意拂面扑来。
天地之间,透着一股寂静的冷。
大家照例舍不得马上散去,都聚在门口热气腾腾说话。
舒秦没等来禹明,倒是等到了戚曼和她导师。
“小舒,禹明呢?”汪教授将羊绒围巾系到脖子上,戚曼穿着件白色的大衣,挽着汪教授的胳膊。
她一反平时的大方做派,出来只跟舒秦打声招呼便不再说话,有点局促的样子。
“他还没出来。”舒秦看戚曼一眼,“可能还在跟刘主任说话。”
刚说着,禹明出来了,他这人一贯目不斜视,握住舒秦的手放进自己的裤兜里:“冷了。”
“禹明。”汪教授含笑在后头叫他。
“汪阿姨。”禹明转过头,自动忽略了戚曼,戚曼眼睛忙看着一边,表情更显尴尬。
“今晚的表现非常棒,汪阿姨祝贺你。”
“谢谢汪阿姨,您的演讲也很精彩。”
“明天元旦节,汪阿姨在家休息,有空带着小舒到汪阿姨家里坐。”
禹明笑笑:“好,先祝汪阿姨新年快乐。”
师徒俩走了,禹明对舒秦说:“我让王南送你,William到了,我得跟罗主任去接他。”
“William?他们不是礼拜天来么?”
“想在本市多玩一天,特地提前动了身,天气这么冷,你先回家,明早我去接你爸妈,还有顾伯伯和黄伯伯,头一次见面,一家人正式在一起过个节。”
罗主任跟刘主任热情握手,另外几位教授在那边叫禹明。
舒秦满肚子的话想跟禹明说,犹豫片刻:“别麻烦王南师兄了,我自己坐车回去就行了,你明早几点来接我们,用我爸爸开车么?”
禹明打声招呼,又扭过头来看舒秦,订的东西明天就可以去拿了,只要商场开门就能拿到。
“我不放心你叫车回去,王南已经去开车了,你爸爸不用开车,你早点起啊,明天我得干一件大事。”
“大事?”舒秦摘去他衣领上的雪花,笑意凝了凝,“什么大事?”
禹明仰头看了看,又低眉看着她,这么些年头一回这么高兴,只要想起这事,他就发自内心地想笑。
他揉揉她的头发,举起手里的东西:“想要吗?”
“这不是你的奖杯么。”
“拿着,你的奖杯。”
舒秦笑意从嘴角溢出,捧住那金灿灿的东西。
王南开禹明的车过来了,禹明送她上车。
他本来还想让舒秦明天穿他上次给她买的那件漂亮大衣,转念一想,舒秦穿什么不好看,随她,只要她开心就好,于是闭嘴了。
车发动了,舒秦摇下车窗:“明天顾伯伯他们都会来对?”
禹明插着裤兜准备往夜色中走了,手机响了,他没抬头:“是啊,刚才说好了,你明天早点起啊,我来接你们。”
舒秦听到他用英文跟对方说话,看来是William,都开出一截了,她听到禹明有些惊讶:“美国友人?”
罗主任他们过去,问:“怎么了?”
“William有位朋友癌症晚期,正好也在中国,他想介绍他这位位朋友来疼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