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德六年冬十月丁丑(初七),河阴。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雪。这是一个匈奴人比较高兴的事情。甚至有萨满祭司宣称,这是天神保佑的结果!这使得匈奴人的士气高涨。毕竟,匈奴人远比汉人更耐寒,他们的皮肤,他们的毛发,他们的生活习惯,都已经适应了塞外的寒冷天气。这场小雪的到来,让匈奴人充满了斗志。嗯,很多匈奴贵族都觉得,汉朝人再牛逼,也战胜不了自然吧!在这个匈奴人都冻得哆嗦的天气里,你汉朝人能坚持几天?以至于,就连向来在匈奴国内,属于鱼腩的休屠部族,都是跃跃欲试。休屠人虽然是匈奴的鱼腩。但他们与单于庭的羁绊非常深。早在冒顿单于的时代,休屠部族就跟随匈奴人征战天下了。早期的休屠人,甚至匈奴的王牌之一。正因为如此,休屠人才能被准许沿着阴山一直到胭脂山放牧。还被准许拥有自己的城市姑臧城。只是最近二十多年,休屠人一直栖息在富饶的姑臧和阴山脚下,部族的军队很少上战场,渐渐腐化,才成为了匈奴的鱼腩。但,休屠部族的体量就在那里。全族足足有三四万的邑落,是这草原上有数的大部族。足足两个万骑的编制,也足以让休屠人有足够的发言权。倒是浑邪人有些不以为意。对这场战争有些心不在焉。但,再不情愿,现在,浑邪人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四千多名浑邪骑兵,驱赶着一万多奴隶,出现在了汉军营寨的北面。在东方,大约差不多人数的休屠骑兵,驱赶着一万多奴隶,出现在了汉军营寨的南面。奴隶都是一年多前,从大宛抓回来的男奴。这些男奴在三十岁左右,属于那种迟早要被丢进山林,自生自灭的废物——草原的习俗就是不养老,别说是奴隶了,即使是父母,年纪大了,也要丢弃。一般来说,四十岁左右的人,在草原上就属于老人了。而奴隶的话,很多时候,三十岁就不堪用了。所以,无论是浑邪人还是休屠人,对这些奴隶的态度都是很简单——废物利用嘛!此刻,在浑邪部族的阵前,几百名浑邪牧民,推着一辆辆的木板车,将许多的食物——主要是野菜和着小麦和粟米煮成的稀粥,推到了这些奴隶面前。奴隶们见到食物,全部都是疯狂了起来,他们已经足足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饥肠辘辘,整个人都被饥饿所折磨着。但,主人没有准许他们吃,他们却连动都不敢动。这些奴隶,已经被匈奴人用皮鞭和刑罚,磨平了一切棱角。他们的精气神都被折磨的干干净净。对于主人的恐惧和顺服,几乎深入了灵魂。所以,哪怕有很多人使劲的吞咽口水,甚至咬破了嘴唇。但却也无人敢向那些近在眼前的食物伸手。皮鞭留下的记忆,让他们只能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可怜巴巴的望着那些征服者。“吃吧,吃吧……”浑邪人哈哈大笑,将那些木板车推到了这些家伙面前。顿时,奴隶们一拥而上,争抢着那些稀粥。甚至有人将头都埋进了那些装着稀粥的木桶里,大快朵颐。他们实在太饿了,太饿了。在匈奴这一年多,他们就几乎没有吃饱过。主人们总是饿着他们,用饥饿和皮鞭,折磨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次吃饱的机会,没有人会放弃——天知道,下次能吃饱是什么时候?但浑邪人怎么肯让他们吃饱?那些仗着身强力壮,霸占着木桶和稀粥的人,很快就被鞭子抽到了一边。“只准吃十口!”‘主人’们拿着鞭子恐吓着,威胁着:“想吃饱吗?那就去将对面的那个营寨冲破!”“只要有人冲进对面的敌阵之中,伟大的浑邪王,就将他收为奴隶,让他给伟大的浑邪王放牧,每天都能吃到奶酪!”奴隶们听到了自己的主人们的许诺。尽管,他们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主人们的许诺,就像来自天堂的福音,让他们怦然心动。“冲冲冲……”许多人大声说道:“为了吃饱!”他们已经受够了饥饿,受够了折磨,受够了这生不如死的地狱。在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已经是疯子了。但,在某些角落里,还是有着清醒者的。这些人蜷缩在一起,衣不遮体,骨瘦如柴的身躯上密布着各种伤痕。“蛮子的话,不能信……”有地位较高的人用着希腊语悄声的说道:“等会,我们冲到那个营垒前,就投降了吧……”“我曾经听说,副国主在国亡前,曾经前往东方,寻求一个伟大国家的帮助……”“现在看来,这个伟大的国家,确实是非常强大的,它能跟蛮子抗衡,而且,蛮子看上去还不是它的对手……”这些小团体的人听了,都是暗自点头。他们,曾经都是贵族。有优雅的诗人,有从容的雕塑艺术家,也有阳刚的军官。亚历山大大帝的荣光和荣誉,曾经流淌在他们的血脉之中。不过,现在,他们只是匈奴人的奴隶和战败者。就像祖先们颂扬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攻破的那些王国的贵族一样,成为比蛆虫还下贱,比野草还不如的奴隶。甚至,马上就要成为炮灰。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东方的那个怪异的陌生的国家。故老相传,名为‘丝国’的古老帝国。……………………………………在休屠人的方向,类似的戏码,也在上演。游牧民们从来都懂得并且善于使用炮灰。事实上,对于部落的牧民来说,奴隶和牲畜的地位是一样的。甚至,奴隶的地位是低于牲畜,仅仅高于工具。毕竟,牲畜能产奶,能出肉,皮毛可以做衣服,内脏能够拿来捕鱼或者作为陷阱的诱饵。奴隶行吗?所以,游牧民在必要的时候,会放弃自己的奴隶,让他们自生自灭。但很少有人会放弃自己的牲畜。某些部族,甚至对牲畜的感情非常深厚。譬如折兰人就从不吃马肉,每一匹马死后,主人只会剥下它的皮毛,制成衣服,但却会将它的肉掩埋。即使是剥下它的皮毛,其实也是一种爱。哪怕爱马死了,它的身体也会主人同在。但奴隶就不行了。除非某些大贵族的贴身奴隶——他们死后,假如生前伺候主人伺候的不错,主人会留下他的头颅,制成一种冥器,并且在未来,自己死后,让之陪葬。当然了,每个部族都有着自己独有的习俗和文化。就像现在,在即将出征前,休屠人抬来了几尊巨大的青铜金人。萨满祭司带着部族的骑兵,跪在这些金人前,向他们祈祷:“先祖啊,天神啊,请保佑您的子孙平安归来,战胜敌人!”在遥远的百余年前,休屠人还是一支相当原始的部族时,他们就已经将祖先的容貌铸造成人像,并且每年都会供奉这些先王的金人。在蛮荒时代,休屠人甚至曾经将去世的先王的遗体,裹入青铜之中。所以,在休屠人眼里,这些金人代表着曾经率领他们披荆斩棘活下来的先王。每次作战,或者有重大变故,休屠人都会请出这些代表着先祖的金人,祈求它们的赐福。…………………………“这些屠各的奴才……”呼衍当屠骑着马,带着自己的本部万骑,看了一眼休屠部族方向的这个仪式。老实说,呼衍当屠很不爽休屠部族的就在于此了。原因很简单,那些金人的容貌,没有一个是匈奴的单于的模样。这意味着休屠人始终在保持自我。他们并未将自己看成是匈奴人。撑死了,只是承认匈奴的盟主地位而已!不过,比起休屠人,浑邪人的小动作和那些小把戏,更让呼衍当屠警惕。“浑邪王?哼!”呼衍当屠当然清楚,浑邪人现在在打什么算盘。浑邪王有个亲戚,可就是汉朝的九卿之一啊!在以前,匈奴强盛时,浑邪人自然是很老实的。但现在嘛,就不好说了。呼衍当屠也无法确认他们此刻的倾向。但有一点很清楚——假如此次,匈奴丢掉了这河南地。无论是浑邪还是休屠,甚至就连贺赖等部族,恐怕也会叛离单于庭了。自古引弓之民,有奶就是娘。谁强就抱谁大腿。除非那个强者一定要弄死自己,不然的话,诸部族肯定会跪下来的!“必须要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呼衍当屠在心里计较着:“最好是能跟汉朝人一样,将诸部族,并为一民!”当年,老上单于在位时,曾经雄心勃勃的想要创建一个统一的‘引弓之民’的国家。草原上,无分匈奴、屠各、折兰、浑邪。为此老上单于非常重视和照顾那些仆从部族,甚至,将乌孙国国王猎骄靡视为亲兄弟一般。可惜,老上单于当年时,匈奴帝国如日中天。本部的贵族们都很反对这个事情。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这怎么可以?!!匈奴人拼死拼活,打下这大好江山,可不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让诸部族都平等相处的!所以,尽管老上单于威望高的吓死人。但,这个事情,终究还是没有推行下来。始终停留在纸面上和字面意义上。也就有空的时候,拿出来跟汉朝人炫耀炫耀。但此刻,呼衍当屠却知道,老上单于当年的雄心壮志是何等的伟大!若其在位之时,消除了匈奴与诸部族的隔阂,诸引弓之民,真正并为一家。或许,今日的匈奴帝国,依然是世界第一!哪怕汉朝人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了。但它也不可能在草原上跟一个统一的引弓之民的国家抗衡!甚至,说不定,匈奴帝国还可以建立起堪比汉朝的伟大文明!可惜,当年四大氏族的贵族的短视,葬送了匈奴帝国升华的契机。以至于如今,当汉朝强势进入草原,除了本部的部族外,匈奴真正信得过的部族,没有几个。唯一一个跟匈奴彼此无间的部族,折兰,甚至被汉朝人打断了脊梁骨,没有个十几二十年,休想翻身。而曾经另外一个与匈奴如子如弟,亲密无间的盟友乌孙人,也被匈奴人亲手扑杀。想到这里,呼衍当屠就不由得一叹。匈奴本部,不过四十万邑落而已。而整个草原的部族加起来,起码有一百万以上的邑落!若再算上西域诸国的力量,匈奴其实不比汉朝差。但问题是——除了本部的骑兵,其他人都靠不住!而其他部族也是这样看匈奴的。譬如那些现在躲在西域的盆地里,死活不肯南下回到幕南过冬的部族。他们难道是真的被汉朝人吓破胆了吗?恐怕不是如此吧!他们真正害怕的,恐怕还是匈奴吧!他们害怕被匈奴当成炮灰,就像现在,那些被休屠人和浑邪人驱赶着的奴隶一样。这草原上,引弓之民,永远都在猜忌着另外一个引弓之民!想到此处,呼衍当屠就越发的对汉朝的制度和文化产生了兴趣。汉朝可比匈奴的人口多多了!曾经,汉朝的土地上,齐人、楚人、秦人、韩人、魏人……据说分成了上百个不同的国家,彼此争斗和战争。但是,现在,他们却全部变成了汉人。每一个人,都坚信自己是所谓的中国人,所谓的诸夏民族的一分子。正是这样的变化,使得汉朝人,拥有了可以与匈奴帝国争霸的力量。“诸夏……”呼衍当屠在心里想道:“或许,我大匈奴,未来可以自称诸胡……对!”“草原上,无论是浑邪人,还是匈奴人,甚至是西方的狐涉人,在汉朝人眼里,都是胡……”“大家既然都是胡人,那就肯定都是一个祖先……”“既然都是胡人,也都是一个祖先……那么……现在汉朝人居然胆敢侵略胡人祖先的牧场,侮辱胡人的神明和先祖的坟墓,诸胡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打败汉朝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