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薄世就带着刚刚抵达崇化的护濊军先锋两千余骑,向北进发,抵达了陈嬌扎营之地。自然,陈嬌和薄世的口风都很紧,丝毫也没流露出任何有要跟匈奴‘谈谈看’的意思。不然,薄世担心,游侠儿们会撕了自己!而薄世一到,那个匈奴使者,立刻就迫不及待的赶了过来。“我主屠奢,愿意如贵国所愿!”那使者一见面,立刻就将自己的主子的答复和承诺说出来:“只要大汉天子能封我主屠奢为单于,那我主屠奢就愿意尊奉大汉天子为天单于!”薄世和陈嬌一听,都是非常满意。但也都非常疑虑。匈奴人的右贤王,就是这么一个怂包?薄世和陈嬌都不愿意相信。所以,出于谨慎起见的考虑,陈嬌说道:“那就请贵主,先写好一封表奏,再送五万头牛马过来……”说话可以是假的,但白纸黑字和实实在在的牲畜,不会有假!而那使者闻言,不仅仅没有如同陈嬌和薄世担心的那样支支吾吾,推三阻四,反而是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只听他说道:“我主屠奢,已经将表奏和牲畜二十万头,俱都准备好了!”“不过……”这使者忽然话锋一转,道:“好叫贵方知晓:我主屠奢,是真心愿意与汉交好的,但,部族之中也不乏单于庭的死忠,我主担心,此辈可能会从中作梗,还请贵国体谅一二……”他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或许,贵国可以为我主剪除这些单于庭的死忠!”此番呼揭东侵,裹胁了大量的部族。这些部族的骑兵人数,甚至比呼揭骑兵还多。在平时,这没有什么问题。草原上多的是一个主人就统帅数千部族的事情。但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下,对呼揭人来说,那就太要命了。万一这些部族里有单于庭的死忠,或者干脆就是想着取代呼揭人,成为跟汉朝谈判的人。那可如何是好?作为标准的游牧民,呼揭人是很清楚,引弓之民们,在遇到自己无法战胜的人时候,会怎么做?当然是跪下来,额头贴地,献上自己的一切!在草原上,一切部族,都拥有随时随地改换阵营的天赋。对引弓之民来说,投降和臣服强者,这不可耻。反而是荣誉。自然,呼揭人非常害怕,这些被裹胁的杂牌反戈一击,或者干脆取代呼揭,成为与汉朝谈判的人。这就太可怕了!所以,呼揭人决定,让这些被裹胁的渣渣去死!只要他们死光光了。那么,不管他们是本意不想反也好,想给单于庭当忠犬也罢,或者野心勃勃的想取代呼揭的也好。统统都没有关系了。死人,是不可能再跟活人竞争的。只有活着,才能延续部族,才能拥有未来。至于忠义什么的奢侈品,对于引弓之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连猎骄靡这个匈奴人自己亲手养大、哺育和栽培的小弟都能反咬匈奴一口,在匈奴人眼里,这个世界,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可以相信。而具体到呼揭人身上,则是将那些被裹胁来的部族,统统标注为危险品。自然,若自己的主子跟汉朝人达成协议。那就可以让那些渣渣去死了。看上去,这个逻辑有些诡异,但事实上,这就是引弓之民或者游牧民下意识潜意识的做法。就像放牧、围猎一般,在做之前,必须先赶跑或者杀光一切可能的竞争对手。而薄世跟陈嬌,都显然有些跟不上呼揭人的思路。毕竟,汉匈之间的文化本来就悬殊。而呼揭更是匈奴的异类。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是理所应当的。不过,陈嬌和薄世还是至少清楚了一件事情:这匈奴右贤王这是准备卖队友吗?“夷狄之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薄世在心里想着,想当年,马邑之战的时候,尹稚斜不就卖了白羊?白羊王甚至被他坑的体无完肤!要知道,若非掉进尹稚斜的坑里面,白羊王和他的部族,是存着一定的可能性,逃出汉军的包围圈的。但尹稚斜为了自己,却毫不犹豫的卖了队友。现在,新一代的匈奴右贤王,又开始在被围之后卖队友!这难道是匈奴人传统?一旦被围就卖队友。不过……陈嬌和薄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喜色。匈奴人卖队友?这真是太好了!薄世正愁怎么跟游侠们交代呢!若是能有一个机会,让游侠们过一下军功的瘾,然后再宣布匈奴人投降。那游侠们也不会有太多怨言了。这样想着,薄世就试探着问道:“那些单于庭的死忠有多少?”“大概两万左右……”使者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回答。没有错,呼揭人确实要卖光他裹胁的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的本部之外,其他人统统要抛弃。这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他们造反,更因为——死人的财产,是无主的。他们不死,呼揭王去那里凑二十万牲畜的赎身费?难不成还要呼揭人自掏腰包不成?那可不行!出来远征,耗费钱粮,浪费时间不说,还要自己砸锅卖铁去支付赎身费。呼揭人自然不会傻到这个地步!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考虑:假如呼揭人回到草原后,汉匈在河间地的战争,打成平手,或者匈奴胜利,那他就可以马上翻脸不认人。而没有证据和证人,单于庭也奈何不得他。而若汉军胜利或者大胜,呼揭就可以保住汉朝大腿,还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只是被神明所感召’,而不会暴露呼揭部族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本质,更方便未来统治。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属于灭口。而在得到了使者的准确回答后,薄世和陈嬌都觉得心脏有些砰砰砰的跳的太厉害。两万人?两万个脑袋?这得是多少军功?最起码也能积出一个万户侯的爵位!只是……这匈奴人说的靠谱吗?会不会有诈?但随即,陈嬌和薄世都决定不管有没有诈,先吃进肚子里面再说!………………………………协议达成后,那个使者回到自己的主子面前,将今日与汉人的谈判经过说了一遍。“秀支们……”且之看着在他下首的十几个贵族,问道:“你们觉得,汉朝人能信吗?”这些贵族,当然俱是呼揭部族的骨干。游牧民是一个很奇怪的矛盾综合体。一方面,他们大都奉行奴隶制,喜欢劫掠人口,奴役他人。但在另外一个方面,游牧民的内部,尤其是贵族之间,非常****。****到什么地步?一年一度的碲林大会上,甚至可以公开议论单于的得失!而在各个部族内部,首领也是需要听从部族贵族们的意见。“汉朝人真的愿意大王当单于吗?”有人不相信的摇摇头:“没有汉朝皇帝的诏书,我是不信的!”“可是……我们现在除了相信汉朝人,还能怎么办?”另外一个人驳斥道:“况且,我觉得,汉朝也是需要我呼揭部族的配合的!”“再怎么说,大王也是挛鞮氏之后!是宗种!”“可万一汉朝人是骗我们的呢?”又有人狐疑。但,就是没有人提议去跟汉军刚正面。因为他们不敢,也没有胆子!毫不夸张的说,只有呼揭人才知道呼揭自己现在面临怎样可怕的困境。内忧外患,不绝于耳,度日如年,是每一个知道情况的呼揭贵族的共同感受。“够了!”终于,一位贵族用力的踱踱脚,说道:“都别吵了!”他看向且之,问道:“大王,您是怎么想的?”且之站起来,看着那人,道:“单于啊……我们的祖先,本来就应该是单于!”“可惜遇到了老上单于……”且之悠悠叹了口气。老上单于,每一个匈奴人都清楚,这位雄主的可怕和厉害。在他手里,一盘散沙的引弓之民,渐渐糅合成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声音。他要是活着,所有人都只能仰其鼻息,根本不敢挑战。呼揭人的祖先,曾经尝试过挑战老上单于,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不仅仅被发配金山,还剥夺了宗种的权力,划归为别部。直到且之这一代,才抓住机会,回归幕南。不过,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在南池这么久,且之也明白过来了:无论是幕南部族还是幕北部族或者单于庭的贵族,都没有人喜欢他和他的部族。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来自金山。更因为呼揭人的信仰、习俗和生活习惯,都已经跟匈奴人完全不同。在幕南和幕北部族眼里,他和他的部族,就像是一个小丑。能捏着鼻子让他暂时坐到右贤王的位子上,都已经是奇迹了。他想再进一步?没有人会答应。尤其是那些萨满祭司,简直就是极端仇视和敌视呼揭部族,到处散播呼揭人的谣言。说什么呼揭吃人肉,甚至用血为食!这都哪跟哪?呼揭人,不过是因为受到拜火教的影响,而会选择天葬而已。这是信仰问题。可偏偏,愿意相信的人,数都数不清楚。以前且之还抱有希望。那是因为兰氏和呼衍氏给了他错觉,让他以为,只要能立下功劳,就可以凭此压过军臣,至少也有了跟于单争夺的资格。但且之现在却是彻底醒悟了过来。兰氏也好,呼衍氏也罢,都未将他这个异类放在眼中,更从未将他当成自己人。他们只是纯粹在利用他和他的部族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说不定,兰氏和呼衍氏,早就在计划着拿他和他的部族睹枪眼了。仔细想了想,兰陀辛的前后表现,且之更是清楚无比的确信了这一点!而且,且之有直觉告诉他,这次,哪怕他没有在汉朝吃亏,甚至获胜,只要回到草原,回到南池,就肯定有陷阱在等着自己。想到这里,且之就站起身来说道:“秀支们!我们呼揭人,生活在金山之上,本就跟草原上的匈奴人,截然不同,匈奴也从未将我们看成同族!”“我原本以为,在匈奴危急存亡之时,匈奴会有所改观,但我错了……”且之沉痛的说道:“单于庭和四大氏族,将我和所有的呼揭人都视为异类!”“三十年了,呼揭从未有过任何人侍卫单于庭!”“三十年了!呼揭人从未被邀请到碲林大会!”“我受够了龙城那些神神道道的萨满祭司,受够了单于庭那些罗里吧嗦的氏族!”“善神阿胡拉在上,我,呼揭的主人,金山的至尊,南池的主宰,且之发誓,必定要将光明之火,撒播到草原之上!”对匈奴人来说,呼揭人的信仰格外的刺眼和扎眼。而在呼揭人眼里,匈奴原始的萨满教信仰,又何尝不是如此?而这也意味着,呼揭终于放弃了在匈奴体制内部突破的努力!在且之看来,比起单于庭,他更愿意信赖和依靠汉朝。因为据且之所知,汉朝皇帝对自己的小弟,非常照顾。甚至可以说,一视同仁。更何况汉朝皇帝,是在世神。给一位真神当爪牙和鹰犬,并不可耻,相反,非常光荣!神仆可是一般人根本连资格都没有的职业!现在,对呼揭人来说,唯一的疑问是:汉朝的皇帝是善神还是恶神。是要拯救世界,救赎世人的光明神,还是要堕落大地,毁灭世界的恶神?不过没有关系。无论是善神,还是恶神。只要祂能庇护呼揭,并且给且之想要的单于宝座。那,给祂卖命,做个儿单于,那又如何?当然,这是在且之和呼揭人亲眼看到,并且尝到了汉朝兵强马壮的厉害后才有的想法。人就是这样,不吃亏,不被打一顿,根本无法判断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戈之!”且之看向那个向他提问的贵族,说道:“等我跟汉朝人谈判好了,你代表我,代表呼揭部族,去一趟汉朝的长安……”“世人都说,汉朝皇帝是神明,你就给我去看看,这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