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猛塞。长城上最古老的要塞,可以说没有之一。早在春秋时期,晋国就在此设置了烽燧,防备北方狄人。至战国初年,三家分晋。新生的赵国,为了维护和加强边境,于是将狼猛塞从晋阳拆出来,单置为县,号曰:狼猛邑。这也是狼猛塞的由来。自那以后,狼猛塞就成为了文明与野蛮的分割线,直到今天,一切改变。站在狼猛塞直道一侧的山丘上,司马迁望着眼前直道上奔流不息的密集商旅,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这里起码有数百辆重载马车吧?”司马迁感慨着:“这些马车所载的物资,至少重达万石!”其他几位随行的年轻人,也都是点点头,唏嘘不已。甚至还有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愤慨着道:“贾人祸国殃民,劳民伤财啊!”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在心里面对商贾有所反感和厌倦。毕竟,众人都不是什么傻瓜,更不是宅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如今这世道,书呆子可不吃香!在过去,有一篇著名的鸡汤文。讲的是公羊派巨头董仲舒年轻的时候的事情。据说当初,董仲舒少年时,其父为了让他能有地方玩,专门给他建了一个花园,花园建成后,邻里都是啧啧称奇,周围的小伙伴们纷纷跑来凑热闹、游玩。独独董仲舒连花园的大门都没有进去过。埋头在书房之中,苦读诗书。这就是曾经著名的故事——三年不窥园。无数人纷纷拿着这个故事,鞭策自己的孩子:人家董子为何能有今日的成就?就是人家读书特别用功啊,有玩都不玩,埋头读书,你看看你!天天就知道调皮捣蛋!不知道多少年轻人,在自己年少时,都被父母长辈拿这个段子教训过、鞭策过。但在这两年,风声却变了。连董仲舒的弟子们,也都不愿意再提什么‘三年不窥园’的事情了。而父母们鞭策孩子的故事的主角,也从董仲舒换成了张汤、汲黯、颜异。张汤八岁审老鼠的故事,更是天下皆知。而这一切变故的背后,既是因为江山代有人才出,也是因为天下人心的变迁的缘故。昔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天子喜欢的是管仲、北平文侯这样的人物。天下人自然用脚投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现在,上至列侯公卿,下到士大夫官僚,年轻人都开始了游历。依据各自家庭的经济情况和能力,游历的范围也都各不相同。而宅男书呆子的数量急剧下降。特别是成长在元德年间的这一代人,便是纨绔子们想出去嗨皮嗨皮,也知道打块‘采风’‘游学’的旗帜。而老一辈则都稍微有些不适应。就像后世70后觉得80后药丸,80后感觉90后大抵要跪一般。而物以聚类,人以群分。司马迁游历天下的同伴,素质当然差不到那里去。基本上都是士大夫之家,官宦之族的精英子弟。而且,基本上都曾经跟随父辈,在衙门之中历事过,知道社会现状以及时局的微妙之处。哪怕是司马迁这样的史官子弟,心里面也是明明白白。虽然如今,为了支撑对匈奴的战争,朝廷和地方都大力的修葺和拓宽了道路,更开始兴建起轨道马车,用于运输。但是,物流成本依然高的吓死人。马邑之战、高阙之战的故事告诉人们——平均每五十石粮草出塞,就会有二十石在路上被消耗。这还是没有意外和遇到天灾的前提下!而现在,这些重载马车,却在太平之时,运载着这如此海量的物资出塞。可以预见,他们的成本,肯定会高于朝廷。五十石粮草里,能够有一半运抵目的地,就应该笑了。而这许多的物资出塞,能换回什么?左右不过是不能吃也不能穿,无益国家和人民的黄金珠玉皮裘罢了!没有人会忘记,秦帝国灭亡的教训。人人皆知,秦之亡,亡于朝廷肆无忌惮的加重人民负担。如今,天子和朝廷,对人民轻徭薄赋,奖励耕种,但商贾却在拼了命的挖国家墙脚。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将中国的粮草,运去草原!年轻人们如何不怒?司马迁更是在心里面疑惑不已:“陛下让我出塞,去龙城寻找答案……真的能在龙城找到答案吗?”“不若,我去问一问?”于是,司马迁对那位儒生道:“我曾听说楚国有个人读书,见书上有言: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于是大喜,心想:要是有人能得到那片树叶,岂不是可以隐藏自己了?便去自家的树下寻找,偶然发现了,就伸手摘下来。不料失手,那片树叶竟飘落地下。树下原本就有落叶,混在一起再也无法辨认。此人无奈只能将所有树叶全部拾起来,装了好几斗回家,在家中拿着树叶一片片的试用,还问其妻:你能看见我吗?开始,妻子一直说:“能看见。”后来,折腾了一整天,妻子于是疲倦不堪,很不耐烦,便骗他说:“看不见了!”这人一听心里暗暗大喜,急忙将选出的树叶揣在怀里,跑到街上去。到了闹市,他举着树叶,旁若无人,当面拿别人的东西。结果被官府差吏当场抓住,押送县衙。县官审问他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县官听了大笑不止,没治罪就把他放了。”这个故事是他老师司马季主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个楚国的寓言。此刻,司马迁说出来,其他人自然立刻明白了司马迁的意思,虽然心里不喜,但到底是年轻人,没有什么心思,纷纷道:“兄长说的对,我等不能做那楚人!”不得不说的一个事实是——在现在,楚人这个名词,在汉室就跟后世的河南人一样,属于典型的背锅侠。一般的寓言故事啊民间传说里面,傻子、二愣子或者反面典型,都是楚人。也不知道是谁带的风气。总之,你翻翻成语词典就知道了。什么沐猴而冠啊啊亡羊补牢啊趾高气昂啊风马牛不相及啊……等等等等,都是楚人为主角。如今,司马迁的故事主角也是楚人。只能说,黑楚人是几百年来的传统了。而偏偏,多数这样的故事的创作者,还是楚人自己……譬如说庄子啊譬如说司马迁他老师司马寄主……于是一行人走下山坡,来到道路边,找到一队正在道路之侧修葺的商旅旁边,司马迁带头上前,拱手行礼道:“晚辈末学,游历天下,途径此地,见贵主贩商,有所好奇,特来求教……”商队之中,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子闻言,走了出来,稽首回礼,道:“不敢!诸公子但有所问,无所不言!”司马迁于是问道:“不知阁下,所运之物,乃是欲往何处?”那男子闻言笑道:“欲往顺德……”“顺德有何物,以至于令阁下不远千里,跋涉而往之?”司马迁再拜问道。那人微微一笑,取出一物,递给司马迁,道:“吾等乃为此物而往之!”司马迁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撮白色的羊毛!羊毛能做什么?司马迁不知道,众人也都是一头雾水。唯有那个儒生,眼中展露出不明的光泽,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此物,可是少府所要的?”这儒生问道。那商人闻言,多看了对方几眼,然后含笑道:“正是!少府目前正在全力收购此物,一石羊毛可得钱一千,而在那顺德之地,一车粟米,可换羊毛十余石!”司马迁听了吃惊不已。在关中,粮价常年维持在五十钱到六十钱之间。这种重载马车,一车可运粮三十到五十石。大约市值两千钱左右,运到顺德,转手可获利十余倍!这真是让人疯狂!那商人却是继续道:“当然,吾等也不拘只要羊毛……凡皮革、牲畜、黄金、珠玉,吾等都是收的!”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耐着性子,对着众人道:“吾这几辆马车,从太原至顺德,来回需要一个月,但可以获利二十倍!一年只需要跑三趟,足可在明年再添车十辆,雇工一百人……”“而且,跑这生意,还很安全,全程有着忠勇军、楼烦军以及归义单于的骑兵保护,不虞有盗匪之侵害,最是划得来!”“等吾再做几年,大约就可以攒够钱,去长安买一套学区宅,将我那长子送进武苑,与豪杰英雄为伍,吾也算是可以对列祖列宗有所交代了!”众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工商之利,竟至于斯,真是太可怕了!长安的学区宅,哪怕是最便宜的,如今也喊价四五百万!而这贾人竟然说只需要再做几年就可以攒够钱!恐怖!太恐怖了!直到这支商队再次启程,司马迁一行人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我家大人,官居千石,为长安令吏,岁俸、赏赐、津贴加起来一岁不过二十万……”有人感慨道:“而一商贾,看其模样,不过中人之姿,看其资本,家訾不过数十万而已,但却可以于数年后购得学区宅……”也有脑子清醒的,喃喃的奇道:“羊毛?少府要那物何用?”“纺织……”那个儒生轻声的答道:“家叔在少府西织令之中任事,曾与我说过,嘉元君改造了织机,并且发明了可以将羊毛织成衣物的技术……”“如今,这等羊毛衣物,已经作为天子的赏赐之物,在列侯、诸侯王之间流行了……”看到众人有些不明白,这儒生解释道:“君等将羊毛理解为类似蚕茧一般的事物就可以了……”这么一解释,众人瞬间就想通了。蚕桑业,一直就是汉室农业的重要支柱和小农经济的顶梁柱之一。尤其是中小地主和贫民家庭,在过去,其家庭经济的一个大项,就是来自于妇女养蚕织丝的收入。也就最近几年,随着工坊业和水利建设浪潮兴起,这养蚕织丝的收入,才退居二线。但在广大南方地区,却是依然如此。大部分家庭的活动资金,基本全部仰赖于养蚕所得。现在,少府却打通了将羊毛织衣的技术壁垒。毫无疑问,这将引发震荡。首先,丝蚕的价格可能下降,其次布帛的价格可能下降,最终,整个金融业都将震荡起来。这时候,司马迁想了起来,他曾经在石渠阁之中看过一些档案,是少府报告给天子的奏疏,里面就讲了一些什么棉布、棉纺织的事情。只是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毫无疑问的是——天子一直在暗中强力推动着少府的纺织技术发展。换句话说,压低布帛和丝蚕价格,这是国策!但司马迁那里知道,即使棉纺织业发展起来了,羊毛纺织业也形成规模了。但布帛的价格却不大可能降下来。布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将维持高价。直到工业化时代,廉价的机织布才有可能摧毁手工业。当然了,降价是一定的,但降价幅度,必然高不到哪里去。因为这里是中国,人口众多的中国。全国每人消费一匹布,就是五千万匹的中国!而衣服和食物一样是生活必需品,不可能说,我没钱就不穿衣服了。那不行,哪怕是打补丁也得穿衣服。是以,这个市场的庞大容量,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不过,司马迁和他的小伙伴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这些商贾,去顺德似乎并不仅仅是去做买卖的。他们承载着更重要的使命!“陛下命我去龙城一观,寻找答案……”司马迁在心里想着:“或许龙城真的有答案!”于是,他与小伙伴一起,打点好包裹,向着远方的塞门走去。在边塞接受了严格检查和盘问,并且提供了相应的证明文书后,他们才被允许出塞。而且,为了保护,或者说监视他们这一行人,狼猛塞还派出一队五十人的骑兵护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