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县,顾名思义就是新的丰县的意思。其辖区面积、乡亭格局,都与沛郡的丰县大同小异。而枌榆社在新丰县城北部十五里。恰好与沛郡丰县县城到其枌榆社的距离相等。作为帝乡,枌榆社的面积,自然很大。几乎等同于两个标准的汉制乡级行政区域的面积。这一日,阳光依旧炙热。枌榆社外的直道上,走来一支队伍。张越骑在马上,眼里打量着这个初次见到的帝乡面貌。心里面无数数据浮现在心头。枌榆社,南北长二十余里,东西宽十余里,下辖十个亭里单位,总户口接近了三千。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人口稀疏,关东地区某些小县的人口也未必有枌榆社这么多人。作为一个这样的大乡,人口稠密之地。自然经济也发达。道路两侧,俱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粟田,如今正是粟米接近成熟的季节,远远的望去,整个世界都被粟米的海洋所占领。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无数戴着镣铐,拿着木制、石制农具在忙碌的奴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夷狄奴婢,也有汉人奴婢。在有些田地的荫凉处,几个穿着绛衣,看上去是监工打扮的男子,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吃着酒水和零食。张越一行数十人,除了刘进乘车外,其余人全部都是一人双马,浩浩荡荡。自然立刻就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不过,他们也只是稍稍起身,观察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坐下来喝酒吃肉。这枌榆社,别的不多。勋臣子弟多如狗。类似的阵仗,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张越看着眼前的情况,却是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一次直击西元前的封建社会最底层的人民的情况。放眼望去,仅仅是眼前的这数百亩土地,怕是少说有二十多个男女奴婢,戴着镣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田间劳作。虽然如今还未到正午,但气温已经开始升高了。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渭河的水都有些发烫。但,这些奴婢却顶着这样的太阳,在阳光下劳作。许多人的脖子上,甚至还戴着铁圈。这是家生子的标志。在南陵县,蓄奴的情况,比较少。基本都是自耕农与佃户、地主之间构成的社会结构。然而,在这枌榆社,却是另外一个情况。仿佛回到了宗周时代的奴隶社会。劳作的主要对象,变成了奴隶。但张越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不敢表示太多。因为蓄奴是汉室根深蒂固的传统。上到列侯诸侯,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争相抓住任何机会蓄奴。历史上,王莽之所以垮台,最大的一个缘故就是——他居然想限制蓄奴!简直岂有此理!引起了举世公愤,不止地主贵族,自耕农和中产阶级,商贾们,全部都愤怒了起来。然后就把王莽干死了。回溯了无数史料,同时阅读固化了大量石渠阁文档的张越很清楚。支持蓄奴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以至于,连刘氏也不敢碰限奴的话题。而刘家的皇帝,却可以杀豪强、贵族如杀猪狗。从这你能看出,蓄奴主义的力量,到底强到了什么地步了!这是一个遍布天下,囊括了几乎所有汉室阶级的庞大利益集团。农民、自耕农、地主、商贾、贵族、官员,只要有机会,人人都会蓄奴。后世的考古发现,也以无数确凿的证据,证明了这个事实。无论是长江两岸,还是黄河流域,不管是在遥远的酒泉张掖,还是在大雪纷飞的辽东辽西。考古学家们将无数汉简,从地下发掘出来,然后清洗、整理,最终人们发现,无论在什么地区发现的简牍,总能找到当地蓄奴的证据。尤其是官府的档案,几乎都能找到‘某乡某某有大奴X个,小奴Y个,作价多少多少’的记载。尤其是在北方郡国,蓄奴之风,无比浓烈。连自耕农、城市的中产阶级,也竞相蓄奴。在汉室,想要限制蓄奴?不止会得罪整个地主贵族官僚集团,连中产阶级和自耕农、商贾也会反对。甚至,连受益的群体——奴婢们说不定也会群情激愤!因为,奴婢也是分等级的。一些权贵的家奴,其实日子过的比普通老百姓还要好。某些深得主人信任的奴婢,甚至可以在地方狐假虎威,鱼肉乡邻。你想解放他们?说不定人家一口吐沫喷你脸上!而之所以造成这个局面,既有历史传统的缘故,也有秦汉以来政治格局的因素。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蓄奴有利可图。早已经做足了功课的张越,对此一清二楚。汉人蓄奴,不仅仅是想要驱使奴婢为自己劳作。更主要的动力,来源于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家族兴盛的期许。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秦汉两代,提倡的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小农散户经济社会。国家千方百计的拆散和肢解任何可能的大家族。当今天子的弟弟,中山靖王刘胜一生生下了一百多个儿子,私生子不计其数。但,除了其世子刘忠嗣位,仅有其嫡系的十三子得以用推恩令封侯。其他人,统统要去自谋生路!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的丞相刘屈氂,就是刘胜的儿子。连诸侯王的儿子们,天子的亲侄子们尚且如此。其他人当然不能免俗。但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小而单一的家庭,很难应付各种徭役。而汉室的徭役,又特别多。仅仅是中央规定的,每一个始傅男丁每年都需要为国家无偿服务三天,一生要入伍两年。一年番上中央,一年在边关戍边。地方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徭役和差事,就更多了。普通的百姓,哪来这么多精力来应付这么多繁琐的徭役征发?特别是北方郡国,地广人稀,产出不多。武将们立足于本土本乡,既要训练子侄习武,又要想方设法,照顾乡党,庇护自己的宗族,还得拉拢佃农和自耕农,为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这样,他们就不能自己的乡亲太厉害。佃租通常约等于无,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遇到天灾,甚至还得拿出积蓄,救济乡党,赡养宗族的亲戚。不这样做的武将世家,最多只能兴盛一代。然后就后继无人。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军功贵族,是怎么维系他们家族的兴盛,满足庇护乡党以及宗族的需求?答案就是蓄奴。大量的蓄奴,极尽一切可能的蓄奴。越强盛的军功贵族家庭,奴婢越多。他们驱使这些奴婢,耕作和服务于自己家族。同时,很多时候,他们都将这些奴婢,拿去服役。在汉室很多时候,当国家要营造某个工程时,征发民夫,然后……朝廷派下去监管的官吏,会愕然发现,实际上应征而来的所谓民夫,大部分都是戴着镣铐,被豪族的狗腿子们押着来此的奴婢。然后,这个官吏就会拿着花名册,一个个点名。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花名册上应当来此服役的民夫,几乎全部由这些奴婢顶替了——特别是当应征的民夫是来自北方郡国,特别是关中、陇右地区的时候,尤其如此。你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豪族的狗腿子押着一个奴婢到你面前告诉你——那个人不来了,这个奴婢顶替他!之所以如此,就是秦汉两代,都允许百姓出钱请人替自己服役。而且,这个制度受到法律保护,有国家背书。按照国家规定,服役的人,假若不去应役,每一个徭役月需要缴纳两千钱。称为践更钱。官府拿到这笔钱后,就会去雇佣其他愿意去的人,顶替应役之人前去服役。而豪族们赚的还不止是这个钱!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汉两代,服役的民夫,并不像后世宋明,是免费的劳动力,还要自带干粮。事实上,秦汉两代的一般性政府工程,服役民夫都是有钱拿的。汉律之中就明确规定了:有罪以訾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其偿,令其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日居六钱。这条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有人有罪打算拿钱赎罪或者欠了官府的钱,那就要他缴纳,若不能缴纳,就要他去工程的工地做工还债,一天八钱,若吃公家的一天六钱,直到他把欠债还清为止。这反过来证明了,徭役民夫有钱拿,还可以吃公家的饭食。且这饭食还是有标准的。后世出土的无数汉简也证明了这一点。这等于说,假如你有奴婢,那么可以赚双份的钱。一边可以拿别人的践更钱,一边还可以从官府拿到奴婢的工钱。两两相加,利润巨大。以至于,几乎很少有人能按捺得住自己蓄奴的冲动。于是,汉代的北方,有一句民谚,几乎人尽皆知: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本持之。自耕农、商贾、地主、贵族、军功武将,人人竞相蓄奴。蓄奴的好处,不仅仅可以使自己可以免除可能被征去服役,更可以在其他时候,用奴婢去赚钱。对于精明的汉人来说,蓄奴的好处如此明显,傻子才不蓄奴!没看到那些史记上记载的大富豪们,太史公形容他们的财富时,都会说一句:富至僮千人!在秦汉时期,几乎所有的徭役,都可以用奴婢代役,但兵役除外。特别是那两年的义务兵役,国家不会准许用奴婢代役。但是……准许其他男子代役。这就是汉代史书上常见的‘责庸’。责庸的条件非常苛刻,其要求代役人与被代役人签订契书,更要求两人的爵位相等、年纪相等。这也是为何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家庭能如此兴盛的缘故。人家是职业军人,可以承接大量的来自南方富庶之地的地主家庭的‘责庸’业务,将这些业务分给自己的乡党、宗族。使得这些地方的百姓,尚武之风,日益兴盛。所以,在汉季,想限奴,那跟找死没有区别。因为你将得罪的,不止是一个阶级,而是全天下!你动的也不是一个人的蛋糕,而是所有人的蛋糕。你不死谁死?但张越却还是有些不忍。奴婢来源于哪里?用屁股想都知道,一定是汉室国内的破产农民,无路可走的贫民,流离失所的灾民。望着眼前的这些在田间劳作的奴婢,他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郁夷县发生的事情。那李循的家族,不就是因为想要蓄奴,所以就勾结了郑全等太子家臣,千方百计阻止救灾,只是为了将人民变成他们家的家奴和印钞机!不止是他,贡禹、王吉等太学生,见着眼前的情况,也都有些低头。“豪族蓄奴之风,应当遏制啊……”贡禹轻声叹道:“再不制止这股歪风,我恐百年后,天下百姓将深受其害!”“是啊,董子当年就曾说过: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此社稷之患,国之大害,吾辈士人,当想办法予以更正!”王吉看着这个情况,也有些唏嘘。当年,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限名民田策》虽然没有直接说要限奴,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但结果……当今天子只是部分采纳了董子的建议。下诏说:贾人有市籍及家属,皆无得名田,敢犯令,没其田!随后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将天下商贾杀了个遍。但贵族地主和勋贵的兼并和蓄奴情况,却并未加以制止。刘进坐在马车上,也听到这些议论,微微低头。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们曾经针对天下蓄奴和兼并成风的情况,提出来的意见。那就是亲亲相隐,搞大宗族,大家族。只要宗族成员多,那么不仅仅有利于天下的治理,贤人君子也会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假如宗族之内有很多成年男丁,那么,百姓就不需要再蓄奴来应役了。简直就是一箭N雕啊。以前,他自然是老师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但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但,老师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想了想,刘进就掀开车帘,对前方的张越道:“张侍中,请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