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长安,明显有些清冷。往日繁华的市井,如今也萧条了起来。甚至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游侠儿,现在也无处觅踪影了。仿佛一夕之间,这座城市就陷入了死寂。张越坐在马车上,看着这冷清的街道和城市,他自是知道,那些往日在市井闾里喧嚣不已的商人和游侠去那里了?他们全部都已经奔赴了关中各地,在为秋收摩拳擦掌。每年一次的秋收,就是一场盛宴。特别是对于如今的长安商人们来说,秋收之时,能收购到多少粮食实际上决定了他们明年能赚多少钱?要知道,现在可不比国初了。随着关中人口增殖,但土地产出却陷入停滞。关中缺粮的情况不断发生。如今,仅仅是为了维系庞大的汉室宫廷和官僚的存在,汉室每岁都要从关中引漕粮数百万石入京。浩浩荡荡的漕粮船队,在每年的四五月之间,在洛水、黄河以及渭河之中,形成一条长龙。从关东运来的漕粮,成本极高,平均每石粟米的运费多达数十钱。于是,在关中囤积粮食,就成为了永不亏本的买卖。就像后世的房地产,早买早赚,没有买到就是亏。只要手里能有粮食,那么等到来年的春夏之季,那就是稳赚,倘若遇上天灾或者战争,那利润番个十倍也只是等闲。于是每至秋收,这长安城里的商贾,不管做不做粮食买卖的,全都蜂拥而出,涌向整个关中,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拼命收购粮食。就像后世的房地产业一般,连搞IT的做网游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船舶行业的资本,也涌入房地产业搞开发。但问题在于,不止长安城里的商贾贵族官僚们知道,这粮食买卖赚钱,囤积粮食稳赚不赔。乡下的地主豪强和士大夫家族同样知道这个真理。所以,每岁秋收前后,因为收购粮食而引发的各种械斗,常常都能带走几十上百条人命。不过……这样的情况,即将逆转。张越清楚,一旦他在新丰推广的高产麦种爆发出威力,用不了三五年,关中粮食的自给自足就能保证了。说不定还可以像战国时代一样,可以支援国家的其他地区。这也意味着,权贵和商贾的粮食买卖,大约药丸。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张越已经能想象得到,届时那些商人会用何等眼光看他了。想着这个事情,建章宫的宫阙已然在望。回到建章宫,自己的那个小楼里。一个宦官便迎上来,报告道:“侍中,您离京这些日子,有几封您的公文寄来,奴婢等不敢擅自拆分,皆存放在书房的案几上……”张越点点头,道:“辛苦了……”便来到书房,拿起那几份被密封的公文,拆开来一看,却是兰台那边汇编的邸报。讲的都是一段时间内,朝野内外,天下之中的热点事务。也算是他这个侍中官的福利吧。张越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然后视线便停留在其中一封邸报上的某一段文字上。“夏六月,且鞮侯单于命子左大都尉壶卢孤为日逐王……”张越轻声念着这句话,脸色都有些潮红。他微笑着自语:“看样子,匈奴的戈地图已经崛起了啊!”若他所料不差,这位‘壶卢孤’应该就是汉书上记载的那位‘狐鹿姑单于’。匈奴帝国真正的掘墓人,大汉帝国之友。若非这位志大才疏的单于一点一滴的将匈奴帝国的传统和内部秩序破坏的干干净净,匈奴帝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崩溃。至于为何说他是匈奴的戈地图?原因很简单——他的所作所为与戈地图差不多。都是毁灭了一个帝国的根基。而且,这位狐鹿姑单于可能比戈地图还厉害一些。这位干脆就埋下了匈奴混战、分裂和互殴的种子。尤其是他废左贤王先贤惮,与戈地图宣布苏俄大选,几乎有得一拼。你要知道,狐鹿姑单于的左贤王先贤惮虽然是他的堂侄,但……他却是匈奴的……泰伯之子。为什么呢?因为啊,现在的匈奴且鞮侯单于有两个嫡子。长子就是这位壶卢孤,次子的名字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只知道后来被任命为左大将。大约在五年后,且鞮侯单于病死在军队中,临终遗诏传位给壶卢孤。但问题是,壶卢孤当时远在漠北,使者去传信,等了一个月也没有来王庭即位。且鞮侯单于的身边贵族以为壶卢孤大约身体不好,和苏俄一样,匈奴帝国晚期历代单于都是病秧子,儿单于、句犁湖单于都是忽然病死,所以呢当时的匈奴贵族恐惧再立一个短命单于,于是拥立他的次子左大将为单于。等即位仪式完成,壶卢孤才带着军队,赶到王庭。这下子,匈奴帝国直接处于内战边缘。按照传统,这两兄弟,不怼死一个,大约是不可能结束。但……事实却出人意料,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兄弟,却在匈奴的王庭上演了一出只有在中国史书记载的先王身上才能看到的兄友弟恭,互相谦让的故事。他们两个互相推辞单于大位,最后还是这位已经即位的左大将说:“既不幸死,传位于我!”结束了这场谦让的戏码。于是,狐鹿姑单于以其左大将为左贤王,对天盟誓,发誓自己死后单于之位由其继承。于是这位匈奴左贤王,有了匈奴泰伯的美誉。但万万没有想到,身体比狐鹿姑单于健康许多的‘泰伯’左贤王死在了狐鹿姑前面。既然泰伯死了,狐鹿姑毫不客气的,掳夺了其子先贤惮的继承权力。这直接导致先贤惮和忠于先贤惮或者因为先贤惮父亲的人格魅力而团结在一起的匈奴贵族集体暴走。由此拉开了匈奴王族持续的内耗。狐鹿姑单于死后不过二十年,匈奴帝国就分崩离析。先贤惮、呼韩邪先后归附汉室。自冒顿单于起,就纵横亚洲大陆,一度称霸世界,拳打汉室,脚踢月氏,镇压东胡,奴役西域,一度无敌于世界的草原游牧帝国迅速衰落。再不能对汉室和文明构成什么威胁。不过,在现在,这位壶卢孤,还不是狐鹿姑单于,甚至不是匈奴帝国的继承人——左贤王。只是一个刚刚冒头,被任命为日逐王,负责西域事务的王族。想到这里,张越也不得不感慨,李广利运气真不错!若他的车师攻略在朝堂上通过,那他就可能面对一位志大才疏的对手,面对一个这样的对手,李广利大约是可以轻松取胜的。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取得极大的战果——假如有足够的资源的话。正唏嘘着此事,就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张侍中,郭公来了……”张越闻言,连忙道:“快快有请!”现在,他在宫里面也就郭穰这么一个朋友。特别是这位郭谒者前段时间还升官了,因为侍奉勤勉、勤于王事,而从谒者令升为中黄门侍郎。当然,这其中有张越的功劳。盖因为上任中黄门因为南信公主之事被牵连,夺职贬为高庙侍郎,去伺候高皇帝了。空出来的位置,被素来在天子面前表现良好的郭穰给拿下了。这中黄门侍郎,可是宫里多数宦官乃至于很多中官的梦想!盖因为被任命为中黄门侍郎后,就具备收继一个族子或者侄子、外甥什么的给自己继承香火的可能。这对于绝后的宦官而言,不啻是最大的追求!不一会,郭穰就来到了张越面前。“侍中,陛下有诏,命您前去觐见……”郭穰看着张越,也是唏嘘不已,这位入宫不过两个月,与天子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月的侍中官,简直就是简在帝心啊!这一回宫,天子就立刻召见。圣眷如斯,真可谓是恐怖!“臣谨奉诏……”张越连忙接诏,然后起身对郭穰道:“劳烦郭公了……”他笑着将一对麟趾金塞了过去,道:“闻郭公高升,未及恭贺,区区薄礼,万勿推辞……”郭穰拿着那对麟趾金,嘴都乐开花了,笑道:“哎呀,怎么敢当侍中厚礼?”手却飞快的将那对麟趾金放进了袖子里,左右都是见怪不怪。“请容下官换好朝服,再随郭公前去面圣……”“不急……”郭穰笑眯眯的说道。……………………………………………………两刻钟后,张越就被郭穰带着,来到了建章宫的清凉殿前。这一路上,张越趁机向郭穰打听了自己去新丰后,宫廷里的变化。这才知道了,现在大汉帝国就两个侍中官了。一个是他,另外一个是上官桀。至于马家兄弟,连宫籍都被剥夺了。这让张越高兴不已。马通兄弟,可是巫蛊之祸之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现在连宫籍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不太可能再搞风搞雨。当然,张越也知道,马家兄弟和江充,都只是别人的枪。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一直都隐藏在朝堂上,甚至就在当今天子身边。不能因为马家兄弟失宠、江充死了,就放松警惕。在清凉殿门口等了大约两刻钟,张越就见到,一位身被甲胄的年轻将军,提着宝剑,从清凉殿中出来。显然,他刚刚面奏了天子。只是……张越看了看对方的模样和年纪,撑死了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嘴唇上的胡须都还很浅。但他身上的甲胄和腰间所挂的宝剑却显示,他的地位不低!他是谁?张越眨了眨眼睛,他从未见过对方。对方显然也看到身着侍中服的张越,也很好奇。他提着剑,走到张越面前,长身而拜,问道:“敢问足下可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张越连忙回礼,拜道:“不敢,在下正是张子重,未知阁下是?”对方闻言,拱手道:“末将护羌校尉范明友,敬拜侍中!”张越闻言,眼皮子一跳,连忙扶起对方,道:“范将军言重了!”“将军可是刚从天水回京述职?”张越拉着对方的手,问道。“嗯……末将乃是夏五月得诏,奉诏回京述职的……”名为范明友的年轻人笑着道。“天水郡的羌人可还安分?”张越轻声问道。“还算安分……”听到这个问题,范明友不自觉的轻轻的握了握自己的佩剑,似乎剑鞘上的血迹都还没有干透。就在今年春天,羌人造反。然后,他这个护羌校尉便依照自己岳父平素的教育‘蛮夷羌氐,不能教则杀之’。于是呢,一不小心就杀的有些过头了。三千多个脑袋,被他砍下来筑成了京观。然后就被弹劾了……此番回京,倒不是因为被弹劾,被迫回来对质。事实上,在汉室朝堂上,能用‘杀戮过甚’的理由把他弹劾掉的文官还不存在。因为他岳父名曰:霍光,官拜奉车都尉,乃是当今天子的绝对近臣。所以这次回京,他只是打着‘对质’的旗号,回来探亲顺便吃岳父的喜酒的。张越却是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满是惊喜。昭宣之间,汉家再次出现一次名将的井喷期。眼前这位年轻人,哪怕在当时,也属于天下闻名的猛将!这位未来的度辽将军、大汉中郎将,所立下的功勋,其实不比同时期的常惠小。只是,相比常惠的文质彬彬和儒雅气质,这位汉将好似一位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所过之处,掀起无边的血海。所以不为文人所喜,更兼之后来他卷入了霍氏谋反之中被杀,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歌颂和宣扬他的战绩了。但张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成就有多高?在历史上整个霍光执政的时期,他就是霍光的战刀和利剑。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的影子。羌人造反?上范明友,杀光!氐人造反?还是范明友出征,杀光!匈奴搞事?又是范明友出征,败之!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度辽将军在赶跑了匈奴后,顺手敲死了乌恒。狠狠的镇压了当时以为自己可以翻身做主人的乌恒人,替霍去病完成了训狗的工作,使得乌恒人终西汉之世,几乎再不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