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阳,甚至比夏季酷暑之时,还要炙热。尤其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几乎让这个斗城变成了一个蒸笼。渭河两岸,于是成为了很多人的纳凉之地。很多人都选择在此时,躲到柳树下纳凉。特别是,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有事没事,爱到杨柳树下静坐了。尤其是方士们,某些脑洞比较大的家伙,甚至以为,杨柳树有灵,久坐能增进修为,甚至可以得道。于是,这长安城里的杨柳树,一下子就成为了香饽饽。很多机灵的小商人,甚至从中找到了商机。在杨柳树密集之地贩卖草席和叫卖豆腐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型集市。由之,大司农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经常能看到骑着马的市吏,在渭河两岸来回巡视。而在长安城东市靠渭河的岸边,因为毗邻公车署与尚冠里大道,由是成为了长安士子们的聚集点。每天,都有数百士子聚集在此,谈诗论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个个嘴炮政治局,随之诞生。各种观点,交汇于此。无数消息,也在此被传播出去。“听说了吗?”一颗杨柳树下,数个士子,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雒阳的张三郎,前些日子投递去张宅的书稿,得到了回复……”“啊……”听者无不震惊,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神色,悠悠叹道:“这张三郎如此好运,居然能得‘那位’看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非也!”有消息比较灵通的道:“我听说,只是得到了些勉励之语……”众人这才收起内心的酸涩,叹道:“即使如此,也很幸运了啊!”是呢,在京士子,谁不是在长安斗城挣扎数年、十数年,想要一展胸中抱负,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能黯然而去。仅有不过百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幸运得到机会,被贵人举荐。不过,几乎所有人,在最终失望之前,都会以为自己是那百分之一。“那张侍中是如何勉励张三郎的?”有人按捺不住问道。“在下倒是有幸看过张侍中的评语……”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子轻声道:“侍中在张三郎的策文之后,写道:读君策文,闻君有高雅之志,却陷于微寒而颇为困顿,似有弃志之念,甚为君憾之,昔者仲尼语子罕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君志向高远,何叹微寒!?吾闻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不在贫,有志则名,其与君勉之!”众人听着,都是眼神怔怔,恨不能自己的书稿上,也能有这样的一段评语。良久,才有人叹道:“吾今日始知,张侍中之贤,果如君子!”更有人喃喃自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之教,何其大哉!”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嵩街的牛胜策文,被张侍中看中,如今,张府管家正在登门求请牛胜过府相会!”这个消息,立刻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砸进了所有人的心扉之中。“牛胜?”有认识对方的人,嘴角不屑,道:“此人身高不足七尺,貌丑肤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由之,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牛胜都能行,我也一定可以的念头。于是,无数诗赋与策文,如潮水般涌向张宅。……………………………………张越此刻,端坐在阁楼之中,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紧张的不得了的男人。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身高可能不足七尺,至多六尺八寸!肤色黝黑,看不上其貌不扬,甚至称得上有点丑。关键是,手上也长满了老茧,错非他身上穿着儒袍,张越都几乎以为自己对面坐着的一个是农民或者匠人。事实上,其实也差不离多少。张越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位牛胜牛公子,在长安城日常的开销,主要是靠给人做些零活,赚些伙食费。他甚至已经窘迫到了,连房子都要和人合租的地步。据说,与他合租的有七人。人穷志短,牛胜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张越,他只是低着头,连端上来的茶点也不敢看,生怕忍不住吃了,留下坏印象。张越见着,却是笑了笑,道:“牛生不必拘谨,先吃点东西吧……”牛胜连忙拜道:“诺!”端起茶水就一口闷下去,差点噎着。张越看着,柔声道:“阁下不要紧张……”想了想,张越决定先和他聊点别点,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问道:“我听说阁下是荥阳人?”“然!”牛胜答道:“小人是荥阳牛庄人士……”“阁下老师是?”张越又问道。“荥阳胡公……”谈起老师,牛胜终于有了些自信,昂着头道:“恩师是韩先生门徒,曾事乔公……”似乎怕张越不知道谁是乔公,他介绍道:“乔公,北地豪杰,畜牧无数……”张越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乔姚!汉室最大的畜牧主和最大的农场主!据说,此人牧场常年蓄养牛马数千,数万头羊。仅仅是牧奴,就多达五百人。靠着畜牧之利,乔氏在武威、九原之中,威名赫赫,是很多汉军大将的座上宾。以至于,此人的名头,连太史公司马迁也听说了,将之记录在史记之中,成为货殖列传里无数巨贾的代表之一。不过比起其他贾人,以畜牧业起家的乔氏的社会地位,无疑要高很多。甚至不被舆论歧视,可以公开的与大儒往来。毕竟,在儒家和法家的三观里,畜牧虽然比不上种田耕地,但也是正道。当然,现在乔姚先生已经作古,他那庞大的牧场,也随着他的去世,而分崩离析,被其子嗣瓜分。武威至九原郡中,现在最大的牧场主,应该是姓王了。这也是汉室社会的一面镜子。富不过三代,贵不过两代。有汉以来,概莫如是。国家不遗余力,费尽心思的拆散着大家族,肢解着大豪强,极尽一切手段阻止任何势力在地方坐大。以此为基础,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统治。张越却是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牛胜,道:“我观牛生策文内容,颇有见地!”“地方基层,胥吏冗员之事,确乃国家弊端!”“牛生能够洞见此弊,毅然提出,可谓君子也!”“不敢!”牛胜连忙拜道:“小人不过是略尽士人责任而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越起身,道:“而天下兴衰,士大夫之任也,故孔子有春秋之诛,诛乱臣贼子,诛不作为之庸碌之士也!”“牛君能洞见此弊,吾以为善,欲举荐阁下为国家之臣,不知牛君愿否?”牛胜闻言,大喜,连忙拜道:“在下惶恐,愧不敢当!”他试探着道:“能为侍中牛马走,便心满意足!”张越听着,却是严肃的道:“不然!春秋曰:臣无将,将则诛,人臣不该有私,故吾生平不养食客,不蓄奴婢,不兼田产!”开什么玩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他可不想开历史倒车,去玩孟尝君那一套。况且,所谓食客,其实不过是些墙头草罢了。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的故事,早就向天下人证明了,食客是有好处才会依附你,一旦有事,溜得比谁都快!牛胜闻言,一脸崇拜的看着张越,拜道:“侍中公义,在下感佩……”“只是,在下身材粗矮,容貌不佳,恐怕要辜负侍中好心了……”说着他就自卑的低下头。当世天下,是一个看脸的社会!国家选取官员,有一项硬条件,要求应选者身高、五官达标。而长的俊秀的人,甚至会得到很多加分。譬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第一次面圣,就因为长的好看,而被当今天子亲眼相加,简拔为官,从而开启了他的传奇人生。至于丑逼?不好意思,哪怕才华再高,也是没有什么机会的。张越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国家用人,岂在相貌?仲尼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傅说、百里奚、晏子,皆其貌不扬,然皆为当时名臣!”“当然,如今世风确有些问题,故而,要委屈牛君,暂时只能先去珠崖、詹耳或者键为、朝鲜为官,从一县县令做起……”乍一看,这县令的起点,看似很高。实则不然!珠崖、詹耳、日南、交趾、键为、朝鲜,甚至朔方、九原等新疆土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而且,因为如今汉室舆论风气和傲娇的士大夫们的缘故,所以,只有汉家移民和汉家官吏才算人。其他当地土著,大约相当于两条腿走路的禽兽,是不会出现在编户齐民的户籍上的,更不会被统计。故而,相当多的地方,一个县治下千把人。只相当于中原的一个乡甚至一个大点的亭里的人口。故而,边疆地区的官吏要求相当低!在中原当过县令的人,只要愿意去边塞,起步就是郡一级的主要官员,甚至太守!像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拜阳夏人黄霸为师,学习法家。在袁常操作下和五铢钱开路的情况下,黄霸先是捐官当了右扶风的一个千石官员,然后通过运作,去了键为郡,直接当上了太守!所以,张越举荐牛胜去边郡当官,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几乎不可能有人有异议——现在汉室边郡,只要是人,都要!从来不挑三拣四!尤其是在南方的交趾、日南,当地的郡守们每次回朝述职,都只有一个要求,多给点人才!没有人才,给点人也行!张越甚至听说过,在边郡的某些地方,一个县令常常身兼县尉、县丞甚至乡蔷夫、游徼等职。没办法,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边郡,吃那些苦,受那些罪。尤其是,对傲娇的士大夫们来说,去边郡就意味着和夷狄打交道。这是打死他们也不肯干的事情。牛胜听着张越的话,却是非常感动。如今这个世道,不以貌取人者,比凤凰还少。内心对张越的感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觉得哪怕是为了这个侍中官去死也愿意了。何况只是去边郡?当下,他便拜道:“在下深谢侍中知遇之恩,必当报以涌泉!”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对牛胜道:“这两日,汝好生润色,将策文重新写一下,吾当代汝,上书朝堂!”汉室地方基层官吏的冗员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解决,但必须让国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而牛胜的策文,虽然文字可能不是很华丽,但描述的问题,却是触目惊心。张越也明白,在事实上来说,其实现在儒生们天天嚷嚷的什么对匈奴作战,耗费巨大的事情,在这个问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因为,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农民,特别是关东地方的农民负担最重的那一部分,就是来自对基层官吏的俸禄摊派上。就像牛胜在他的策文里说的一样:今地方官吏,月俸六百,而民苦之日久,荥阳之民,以三十人养一吏,民皆哀嚎痛哭,有破产之伤。平均三十个农民,就要负担一个百石官吏的开支俸禄。平摊到个人头上,每一个月需要缴纳额外缴纳二十钱以上的算赋。而对匈奴的战争,反应到农民身上,也不过是一年二十三钱的算赋和马口钱而已。就这样,天下士大夫们就汹汹议论,纷纷鞭笞。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基层地方,平均三十人甚至更少的人供养官吏的现实视而不见。别人可以当瞎子,张越不行!只是,这事情不是提出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这需要无数人的努力和无数人的奋斗。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庞大而臃肿的官僚结构,必须开刀了!再不开刀,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更加无解!关注limaoxs666获取最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