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位乌孙小昆莫,不紧不慢的端起一个酒樽,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黄酒下肚,张越舒服的轻吟了一声。而泥靡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他以左手抚胸,用游牧民族最崇高的礼仪,对张越行礼,拜道:“还请贵官仔细分说这教化之事……”张越听着,微笑着放下手里的酒樽,轻声道:“在吾国,有些事情,高于万事万物!”“譬如忠君……”“在吾国,上至公卿列侯,下至贩夫走卒,皆知忠君!”泥靡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低头问道:“贵国是如何做到的?”“当然是教化……”张越轻声道:“自伏羲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而轩辕氏立法以来,吾国在三千年的岁月里,始终不变的就是忠君、孝悌与仁义!”“此三者,彼此相依,不可分离!”“三千年……”泥靡吞咽了一下口水,满眼的不可思议。乌孙王国的可查历史,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余年!至于匈奴人,从头曼单于开始至今,最多百五十年。而匈奴的崛起,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而再往前,头曼单于之前的时代,连匈奴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了。至于西域各国?那就更悲催了!很多国家,都是骤然兴起,旋即灭亡。历史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奢侈了。而汉朝人,居然宣称自己拥有三千年的历史?而且在过去三千年里,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化、制度和理念。这太可怕了!“不然呢?”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小昆莫,微笑着道:“贵使须知,这世界,有些东西,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珍贵之物!”“是行之于天下,用之于万事万物,都不会变化的真理!”“譬如忠君……”张越看着这位小昆莫,问道:“阁下难道不忠于贵国的君王吗?”泥靡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因为,他发现,这个汉朝人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那个堂叔,如今的乌孙昆莫,但是,昆莫若是给他下令,要求他做一件事情,譬如这次出使汉朝,他还是得接受。张越却是看着他,又问道:“阁下的臣属之中,必定也都忠于阁下吧?”泥靡回头看了看使团上下,然后凝重的点点头。乌孙,当然也讲忠诚。不过,这种忠诚是源于对高阶贵族血统和权力的忠诚。而且,各级贵族之间的忠诚,并非是主人的主人是我的主人,而是相反。就像翕候们会忠于他或者翁归靡。但翕候们的下级,就未必如此了。在事实上来说,乌孙昆莫素来是以自己的嫡系部族弹压全国的。正如现在的昆莫翁归靡,靠的是他直属的那两万精骑。未来,他若即位,可以依靠的,也只是自己直属的嫡系部族。其他什么月氏翕候、塞人翕候,以及翁归靡的子嗣,能够给他一个面子,象征性的服从他的命令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家丑岂能外传?游牧民族也是要脸的!就像当年,太宗皇帝时,汉使与匈奴使者往来长安和单于庭之间。汉使逮着匈奴人一顿狂喷,指责匈奴人不养老,父子同庐而居。虽然匈奴人嘴上很强硬,说什么俺匈奴自有国情在此!但回头,却是悄咪咪的开始将年老的大贵族,送到龙城赡养。还开始给与了母阏氏强大的权力!孪鞮氏更是从此结束了近亲通婚的历史,而是开始与四大氏族联姻,甚至从西域国家迎娶阏氏。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盖人类与野兽的异同,就在于知善恶,明是非,会趋利避险。就像后世,连非洲的文盲都知道,民猪普世,一人一票好顶赞。三哥更是痴迷于自己的制度优势!尽管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理解,也不知道如何去行驶自己的权力!张越看着泥靡,接着问道:“贵使爱自己的父母吗?”泥靡懵懂的点点头。对于父母,谁人不爱?更何况,在事实上,泥靡很清楚他的权力和实力,来源于他的父亲。“很好……”张越点点头,接着问道:“贵使若在国内,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或者看到一头受伤的羊羔,会生出怜悯之心吗?”泥靡听着,想了想,迟疑的点点头。张越见着,笑道:“贵使您看,虽然贵使自乌孙远来,与吾国相距万里,然贵使亦知忠君,亦知孝悌,亦有怜悯……”“可见此三者,通行天下,与万事万物皆合!”泥靡听着,想了想,好像似乎是这么回事。张越看着他,起身道:“而吾国与贵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吾国天子,以己身而垂范天下,施教自然!”“又命大臣贵族,宣讲于百姓,奖励忠诚,嘉勉孝子,任用仁义之士,行仁义之政,加恩四海,泽及天下!”“于是,百姓知孝悌,明忠顺,而有仁义廉耻之心!”“于是,大臣上忠君王,下孝父母,中得人事……”“贵使想想看,若贵国昆莫,以身作则,行孝义之事,任用忠臣、仁义之臣,泽被人民,轻徭薄赋,奖励生产,督促建设……”“人民见之,岂能不忠君孝父?”“大臣贵族望之,安能不忠君爱民?”“贵国昆莫若能如此,自然可以号令全国,得万民拥戴!”“贵国社稷,自然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代代富贵!”泥靡听着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心里仔细咀嚼着这个汉朝大臣所言,好像,似乎、大概是这么回事?但是……真的能这样吗?泥靡不大敢确认。乌孙人逐水草而居,活动范围很大。就像匈奴人一样,春天的时候,某部族可能在某地游牧,但到秋天这个部族可能就到了千里之外的过冬牧场了。而且,迁徙范围和地点,每年都不一样。这就使得,在事实上而言,没有人能控制所有游牧的部族。所以,即使昆莫本人,也只能获得特定部族的效忠和支持。毕竟,你不可能让一些根本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牧民和奴隶为你效忠。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们创造什么好政策了。但是……泥靡忽然抬起头来。他想到了在赤谷城发生的事情。从汉朝的细君公主,首次来嫁乌孙,到现在的右夫人解忧公主,这二十来年,赤谷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当代昆莫翁归靡主政以来,大量任用解忧公主陪嫁来的臣子,组织自己的部族在赤谷城附近开凿渠道,播种庄稼。翁归靡的部族,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赤谷城和阗池附近的庄园了。更重要的是,翁归靡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壮大!而且,他的支持者的凝聚力,也比自己的支持者的凝聚力要强得多!在过去,泥靡对于翁归靡的这些行为和举措,当然是嗤之以鼻和不屑!他甚至认为,翁归靡在葬送乌孙的传统,在让乌孙走向灭亡。在曾经,他坚信乌孙人是狼神的子孙,乌鸦之神的垂青者。狼一定要奔走在原野上!乌鸦注定要盘旋在天空上!若狼停下了自己奔跑的肢体,则必定要被其他狼群消灭。若乌鸦停止了展翅翱翔,则注定将死于饥饿。所以,乌孙应当永不停歇的追逐猎物,永无止境的寻找敌人!但是……如今,他的内心之中,这些旧有观念却开始动摇了起来。他曾在匈奴的旷野上,见到了狼群,被牧民们合围,然后逐一杀死。也曾见过,成群的乌鸦,被一只苍鹰追逐、猎杀。当然,他曾感到莫名的悲哀。但却不知道缘故和原因。如今想来,他有些明白了当时悲哀的原因。狼群再厉害,遇到猎人,终究难逃一死。乌鸦再敏捷、聪明,也敌不过尖牙利爪的苍鹰!而现在,汉朝向他展示了一条不同于狼群的道路——变成猎人!汉朝人也用事实向世界证明了,只有变成猎人,才是唯一的出路!狼在猎人的弓矢与武器面前,根本就无力反抗!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抛弃了传统后的乌孙,还是乌孙吗?不止是泥靡,整个乌孙使团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张越却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他知道,是时候,将另外一个世界,展现在这些人眼前了。让他们真正见识一下,何为文明?何为发达?何为富庶?……………………………………于是,一天之后,张越就带着整个乌孙使团,回到了长安城。此时,恰好是正午,长安城最繁荣的时候。来自关东和北方的商旅,在宽阔的驰道上,形成了一条似乎永不停歇的长龙。数不清的士大夫子、贵族和富商子弟,骑乘着战马,背着弓矢与刀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长安涌来。因为,汉太学的扩招事宜,已经正式公布。除了从郡国征召和遴选三百名精英进入太学入读外,太学还宣布,将额外招收三百名学子。而这些学子的选拔标准和遴选方式,将有别于过去的传统。而是采取了‘自主招生’的方法。只要捐赠一笔钱财给太学用于建造辟雍,就可以获得资格,然后以考试的方法从捐赠者之中选拔。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告诉天下狗大户们——想读太学吗?想的话,快点交钱吧!于是,立刻就引动了整个世界,不知多少狗大户闻讯后,满载着黄金和珠宝,带着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太学镀金呢?便是列侯外戚们,面对太学的诱惑,也是无法按捺。于是,短短数日,长安城就聚集了上千贵族、富商、士大夫子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数将会不断增加。而这个景象,让整个乌孙使团,目瞪口呆。滚滚人群,数不清的车马,几乎将道路堵塞!“这汉朝……真的是……”泥靡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而更令乌孙人震撼的,则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座伟大城市。那处于阳光照耀下的都市!厚重的城墙,充满了视觉震撼!乌孙人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城市!更别提,在城墙之后,一座宫殿矗立于云端,仿佛神话传说之中的神都。“这是神的城市……”已经有乌孙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泥靡更是猛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感觉三观破碎。这座城市,已经远超了他的想象之外!与之相比,乌孙的王都赤谷城,就像是一个破村寨。而匈奴人千辛万苦修建起来的赵信城和卫律城,更只是一个破土窑而已。“贵使,这就是我国帝都——长安城,圣天子所居,万事万物的中心,天下万族向往之所!”张越轻声说着。而整个乌孙使团,则全部望着那个庞大的城市,陷入了沉寂。只是那座城市,展露于他们眼前的部分就已经在他们所有人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张越在旁边看着,嘴角溢出一丝笑容。还只是看到长安城的外观,乌孙使团就已经心神失守,若他们见到未央宫和建章宫,怕是得跪下来膜拜了。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在直面长安城时,还能保持平静!这座帝都,从建立之初,就承担着向四夷展示汉家文明先进的责任。就像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此刻,张越很好奇。当这些乌孙人,特别是那位乌孙小昆莫,在见识了汉室的富庶和文明的先进、发达的社会后,还能稳守自己的内心吗?就算他能守住,他的臣子们能坚守住吗?而一旦他们心神失守,那么,乌孙的汉化和向汉学习之旅就将不可逆的展开。而这正是张越的企图和野心所在。一旦乌孙人,特别是其上层贵族,开始全面学习汉字,用汉语交流,穿戴汉服,彼此研读孔孟之书。那么,汉家就将在西域与葱岭之交的地区,拥有一个全面亲汉的藩属。可以参考历史上,那些自诩小中华的王国。汉家将自动拥有一个在西域的关键基地!甚至可以不流血的,将乌孙消化!文化的软刀子,可比真刀真枪还要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