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死死的盯着王?,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进后者的眼眸之中。这让王?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他终究只是臣子,而且,还只是一个实际上没有实权的臣子。根本没有底气与身为太孙的刘进正面对抗。但,他又不敢真的让开道路,或者干脆替刘进去通报。他只好沉默的低下头,希望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但刘进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问道:“谒者令郭穰何在?”王?老老实实的答道:“启禀殿下,郭令吏奉陛下诏命去甘泉传旨了!”“那黄门侍郎呢?”刘进又问道。“殿下,万侍郎今日休沐……”王?再答。“那么今日是何人值守禁中?”刘进冷笑着问道。“回禀殿下,今日值守者乃是建章宫监何易……”王?奏道:“此外,驸马都尉赵公与臣亦受命陪侍陛下左右……”“呵呵……”刘进笑了起来。建章宫监何易?一个刚刚窜上起来的宦官罢了。乃是他祖父身边诸近侍中资历最浅,权力最小的。值守禁中这种事情,过去半年,他才捞到一次机会……这么巧,今天居然是他值守?而且,素来亲近他的谒者令郭穰与黄门侍郎万安还正好一个去了甘泉,一个休沐?这种事情,单独一个出现,还可以说偶然,凑在一起,就只能说有心了。更不提,今天轮值的居然还是和李广利关系默契的驸马都尉侍中赵充国。而与鹰杨将军关系亲近的奉车都尉金赏却不在?!若还不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刘进觉得自己可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于是,他径直抬步向前,走向那清凉殿。王?见着,赶忙阻止,跪在地上,抱住刘进的大腿,哀求着道:“殿下,无诏擅闯禁中,乃是大不敬啊……”刘进却是向左右示意了一下,立刻就有他的贴身武士上前,抓住王?,道了一声得罪,便将这位新扎侍中拖了起来,然后强制的将他带离刘进身边。刘进则毫不犹豫的抬腿向前,一边走一边道:“孙臣见祖父,人伦之道,天下之理也,孤何罪之有?”他终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是汉太孙!乃是开府建牙,威权自用,云集数百谋士的太孙殿下。乃是常常微服,出于新丰、万年、临潼,甚至远涉郁夷、华阴,见了无数人情冷暖的太孙。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要问师长、亲随意见,时时刻刻都想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做派的皇孙了。再也不是那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悲,亦不知喜的皇孙。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果断,直接带着随从,硬闯清凉殿。负责守备清凉殿的卫士一个疏忽,就让他带着让直接闯到了宫阙门槛处。“孙臣进,求见皇祖父陛下!”刘进高声一喝,长身而拜。所有卫士顿时愣住了,呆滞了起来。他们根本没有处置这种事情的经验。而王?则在心中哀叹一声,闭上眼睛,苦笑起来:“太孙殿下……果为英主!”…………………………清凉殿中,卫将军李广利、丞相刘屈氂、执金吾韩说、太仆上官桀等重臣,一一在列。而大汉天子,则端坐于上,看着面前的群臣。“鹰扬的奏疏,卿等都看过了吧?”天子扫视着全场,问道:“有什么意见?”群臣沉默着,没有人敢说话。天子见着,便点名道:“卫将军,将军曾屯河西十余年,说说看,将军对此有何看法?”李广利闻言,起身出列拜道:“回禀陛下,臣愚钝,不过一介武夫,请恕臣无知,不敢多言!”“嘿!”天子笑了,道:“将军不必谦逊,长安之中,若论对河西情况的了解,恐无人能出将军其右!”“将军但说无妨!”天子鼓励着。李广利于是脱帽而拜,奏道:“启禀陛下,张鹰扬,目光远大,志向高洁,此臣所远远不能及之处……”“只是……”他抬起头道:“以臣的愚见,鹰扬此番行事,恐怕有些过于操之过急了……”“敦煌太守陈威、酒泉太守卫先以及酒泉郡尉田实,虽为人处世,有所瑕疵,但终究乃是镇守边塞多年的封疆大吏,陛下钦命的一郡牧狩之臣……”“且夫,张鹰扬即使要罢,也当先表陛下,请陛下训之、戒之,其不悔改,罢之不晚……今鹰扬轻罢太守,臣愚以为,此坏汉家养士之德,恐伤天下士人为国效力之心……”“毕竟……”李广利俯首拜道:“朝廷培养一个两千石极为不易,而欲造就一位能镇守边塞之两千石更加不易!”“今鹰扬以小过罢之,其谁敢往河西?”李广利说完,抬起头,看着天子。而他身后的群臣,则是纷纷点头,赞同不已。哪怕是素来与张越交好的上官桀等人,也暗自对此表示赞同和支持。因李广利所言,确实是实话!国家培养一个官员,实在是太辛苦了!而大家爬到这个位置,更是孰为不易。今日,张子重能因为区区小事,而罢两位太守一郡尉,以天子节缚之。明日,那张子重若登临宰执之位,礼乐征伐随心所欲,那么他岂不是可以轻易的罢黜这满朝文武?一言不合就逐放列侯、三公、九卿?屁股决定脑袋,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拥有那样权力的超级权臣出现。所以,要在其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狠狠镇压,一次打疼,叫他不敢再犯!天子却只是微微笑着,看着李广利。这让李广利的胆子顿时就大了起来,他继续道:“此外,张鹰扬表奏欲引汉户律,而将辉渠、浑邪、谷羌、渠羌等十余种编户齐民,为汉庶民……”“此议虽看似甚好,然则……”“岂不闻,谚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恶言不足怒,得其善言不足喜?”“彼辈不修文教,其俗自古无礼议,其性自古无忠贞,其人自古反复无常,与中国诸夏之贵胄,相去远矣,如贸然编户齐民,以为中国,臣恐乱彼辈阴乱诸夏之序,坏纲常之礼!”天子听着,呵呵一笑,终于道:“可朕听说,河西诸藩,繁衍三十余年,与中国交,其俗其性,渐渐中国……”“若那谷羌、渠羌,已是建屋定居,耕作为生,其以兵主为尊,四季祭祀……”“辉渠,为朕鹰犬,鞭笞匈奴,征讨不臣,素来忠心耿耿!”“便是浑邪,亦多有去其旧俗,以中国礼而为之者!”李广利听着,微微一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天子所言,是事实!而事实最难反驳!毕竟,诸夏从来不是一个会用血统来决定人的命运与未来的民族。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比起血统,中国文明更相信文化与教育。文化决定了民族的性格,而教育决定民族的未来。三王五帝以降,比起兵戈征服,先王与先民更重视教化的力量。哪怕是如今的汉室,歧视四夷,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习俗、文化实在太落后,太黑暗了。但若是有文化、有制度,有礼仪的异族,那么汉室也郑重对待,平等交往。如汉室称巴克特里亚为大夏,后来又称罗马为大秦。故而,一时间殿中有些冷寂。终于,大鸿胪王也起身拜道:“臣也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今鹰扬欲并辉渠、浑邪等部为汉,其后若西域诸国,乃至于羌氐之人,亦请为汉,陛下何以决断?”“臣闻匈奴以收继之昏,父子同庐而居,羌氐更为不堪,竟用饶妻之制!”“若其陋俗丑习,传入中国,臣恐天下纲常混乱,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如此天下亡矣!”说着,王也就长身顿首:“古人云:防微杜渐,则凶妖消灭,未雨绸缪,则邦国稳固……其望陛下明察之!”群臣纷纷出列,顿首拜道:“其望陛下明察之!”天子见着,微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群臣的意思与态度?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的目的,已然昭然若揭了。不过,这与天子的想法与盘算,差不多吻合在一起。所以,天子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自己御座上的龙头,然后扶着御座起身,道:“卿等所言,朕已知之!”“只是……”他拿起在御案上摆着的那份奏疏,道:“朕还是觉得张子重所言,更有道理一些……”“先王之治法也,为子孙法,故圣人之用政,不谋一时,而谋万世,于是尧以孝,舜以德,而禹以功……”他轻声道:“朕安能遗乱于子孙?此朕之所不为也!”“至于夷狄之俗?”这位陛下笑了起来:“朕不是天天听诸位博士先生言:德之至,则无不可教者,故有君子之居,则乡邻为亲……”“往诸部遣博士先生,以教其民,以化其风,三五年之中,不就可以有所功成了吗?”群臣听着,楞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子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忽然发力?今天的重点,难道不是鹰杨将军私罢两太守一郡尉,有违朝廷制度,有悖国家法度吗?怎么就给天子绕到夷狄的问题上了?但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其实河西诸藩编户不编户,问题不大,要头疼的也该是大鸿胪,与其他人没有太大干系。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事情,一旦叫那张子重做成了。那么河西诸部,包括人丁数万的浑邪,战力彪悍的辉渠,还是谷羌、渠羌等部,恐怕都会成为那个张子重的死忠、铁杆。其若得此臂助,就将再难制衡。等他回朝的那天,所有人,包括他们的亲朋故旧子弟,都将活在那位鹰杨将军的阴影下,仰其鼻息而活。更关键的是,这位鹰杨将军,自出仕以来,就以睚眦必报,果决明断闻名。其杀人盈野,尤其不惮杀大臣贵族。而且喜欢连锅端!谁要犯在他手上,几乎没有私情可询。故而,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位回归。特别是在未来的三五年到十年间,这个朝堂上就没有人想看到那位鹰杨将军回朝主事。所有人,包括那位鹰杨将军的‘友人’‘故旧’们,都是如此。没办法,人家太能干了。风头名望也实在太高了!一个人就可以将满朝文武吊起来锤。本来,很多人都觉得,匈奴可以拖住鹰扬起码十年。但现在来看,匈奴人自身都难保,人家一句话就吓得匈奴十万大军止步不前,还能指望那些被其吓破了胆子的匈奴人拖住他多久呢?一旦匈奴败亡,西域底定,其挟灭国拓土定疆之不世之功回朝。届时,这满朝文武,勋臣列侯,谁能与之争锋?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子孙利益。这些人不得不联合起来,想方设法,尽可能的将那个恐怖的大人物拖在河西。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怎么样,让他在河西别回来,是每一个人的心声。故而,思虑片刻后,丞相刘屈氂就果断的拜道:“陛下所言,圣明无过,只是臣愚钝,以为诸部未必愿意编户齐民……”“若万一诸部贵人不愿,而鹰扬强为之,引出乱子,败坏局势,如何是好?”“简单!”天子笑着道:“朕会让张子重立军令状,出了乱子,朕拿他是问……”群臣闻言,有些哑口无言,但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因为,那位鹰杨将军最爱做的就是立军令状了。只是麻烦的是——那位从第一次立军令状开始,每一次都超额完成了他的任务。这让群臣有些一拳打在泥水里的感觉,难受的紧。刘屈氂正欲再言,这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孙臣进求见皇祖父大人!”群臣闻之,纷纷心惊。李广利更是暗叹一声:“太孙竟来的如此之快?!”天子则微微一笑,道:“太孙来的正好,朕正欲招之!”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教育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