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宣室殿前的台阶,拾级而上。张越很快就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凭栏而望,数不清的官员贵族,都在从前方的宫阙回廊,鱼贯而来。“君候……”一个尚书郎悄然走到张越身侧:“尚书令命下官来告,诸事已然办妥,请君候放心!”张越没有回头,只是颔首笑了一声:“为我谢过张令君!”张安世自是不会继续牵扯到此事里。对那位尚书令而言,此事到此为止。这分寸拿捏的是相当准确,无怪他能在当今天子身边侍奉二十余年,历史上更历经三朝,最终甚至获得了以天子礼仪下葬的殊荣!但,这对张越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张安世的能量,不容小觑。即便他只是伸手管了一下孟氏的事情,却也足可为张越接下来的谋划,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那尚书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悄然来到张越身侧。“末将拜见鹰扬将军!”穿着典属国官服的司马玄长身而拜。“典属国来了……”张越悠悠转身,看着这位旧部,笑道:“不必如此多礼……”司马玄笑道:“末将永远是将军的部曲,只要是将军的吩咐,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典属国言重了……”张越笑了一声,扶起这位旧部,道:“典属国所来,可是要问月氏之事?”一会的朔望朝,月氏的战和,必然是重点。身为典属国,司马玄来听取张越的意见,自是很符合程序的。当然了,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的私下沟通、串联,乃是潜规则!然而,司马玄却道:“回禀将军,除月氏之事外,还有个事情,想通禀将军……”“约在两岁前,曾有西垂万里之外之使来朝长安,奈何当初的典属国乃是罪臣徐争,徐争任典属国耽于政务,故此使者被冷落于蛮夷邸……及月氏王来朝,其使闻之,乃再上书有司,有司官吏没有重视于此,到得昨夜,方才禀报末将……”司马玄低着头拜道:“末将这才方知,竟有官吏,绕过末将,将此使及其国书,暗禀天子,而今日朔望朝,该使将与月氏王一同入殿……”“西垂万里之使?”张越眉毛一挑,好奇了起来,问道:“其使所来之国曰何?”“据其所言,其国号曰:本都者,乃人口百万,带甲十万之国……于那西垂之地,也属大国……”“本都!”张越的瞳孔猛然放大!即使没有回溯之事,他也是玩过全战的。本都重骑兵可是全战里最好的重骑兵之一!而在他回溯的西方史里,这个本都也不是酱油党。而是一个搅屎棍!罗马共和国的心腹大患!在回溯的史料里,本都人似乎有着偏执狂——凡与罗马为敌的,他们就要去帮助,凡与罗马为友的,他们就要去打击!算了算时间,如今的时间线,正是本都王国最杰出的君主米特拉达梯六世在位时期,亦是本都的全盛时期!连罗马人都被其一度压制在小亚细亚,后来,本都人更是趁着罗马陷入同盟者战争的泥潭,出兵欧陆,攻取了马其顿、希腊,再次竖起了希腊人的旗帜。然后就被苏拉教做人,后来又被凯撒按在地上摩擦,终于被揍成猪头,沦为罗马的附庸。想着这些,张越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起来。能给罗马人找些不痛快,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而本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不过……张越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司马玄。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变形。“原来你也成了二五仔啊……”张越在心里冷笑着。司马玄对他说的话,张越那里肯信呢?典属国上下事务,有什么能绕过身为典属国的司马玄,直接去报告给天子?要知道,哪怕在两千年后的一些公司里,越级报告,也是大忌!何况是在如今的汉室朝堂上?真当国家规矩和制度是摆设?也没有谁能闲的慌,不要命了,为了一个区区西垂之国的使者,冒着被顶头上司打击报复的风险去报告天子!即使有,天子也不会看,不会见。真当大汉天子的时间不要钱?所以,只能是司马玄私底下指使人做的,然后,这个典属国,这个张越曾经的旧部,为了甩锅,也为了避免自己身上沾上一个背叛的名声,就卡着点来跟他报告了。本质上,此事依然是突然袭击!更是赤裸裸的背叛!仔细想想,司马玄的背叛,毫不意外!他本就是旧贵族,就是这长安官僚集团的一员。他是抱过张越大腿,是靠着张越才有的今天。然而,讽刺的是在这个正坛上,忠诚常常不能得到回报,反倒是背叛可以收获巨大的利益。想想看,若张越这个鹰扬系的共主倒台。司马玄可以得到多大的利益?首先,新主子论功行赏,他肯定有一份。其次,鹰扬系留下来的地盘和权力,他肯定可以咬下一块大的。于是,他的背叛,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张越也没有幻想过,司马玄能对他有多么忠诚!要知道,当年,北平文侯张苍罢相,出力最多的恰恰就是张苍身边的人。同样的道理,昔年,御史大夫张汤被下狱,致命一击不是他的敌人——枚乘、朱买臣、庄青翟送出来的,而是他的旧友之后!既然身处这尔虞我诈,波云诡异的正坛,张越自然早就有了被人背叛的觉悟。当然了,背叛他的人,同样也要有被他砍死的觉悟才行!只是……问题是……本都,张越知道是大国,而且是西方那个罗马共和国的劲敌。但在这长安城里的公卿,恐怕不会有人愿意去研究这个。所以……他们想利用这个所谓的本都使者,搞什么名堂?张越想到这里,看着司马玄的眼神变得更加怪异起来,让司马玄头皮发麻,心里面战栗不已,以至于司马玄隐隐有了些后悔的念头。只是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掐灭!“得罪了太子,又为诸王、群臣视为眼中钉……”“更有那天子密诏……”“英候已是必死之局啊!”“不是今日,就是来日……”“便是太孙登基即位,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上一个有先帝遗诏的重臣魏其候窦婴,可是被拖到了东市腰斩弃市的。而上一个受命先帝,辅佐少主的大将,条候周亚夫最终被活活饿死在诏狱里!鹰杨将军又岂能例外呢?想到这里,司马玄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心里想着:“将军,请恕末将不得不行此下策!”他可是有着阖家老小,上百口人,身系着陇西司马氏百年之望。怎么可以陪着这个鹰杨将军堕入地狱呢?他又不傻!“咦!”张越忽然将眼睛从司马玄身上移开,望向远处:“这可真是稀奇啊……”他看到了,在那宣室殿台阶之下,执金吾霍光与丞相澎候刘屈氂从同一辆车上走下来。真的是应了那句话——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要知道,就在月前,锤刘屈氂和李广利最狠的就是霍光了。但在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却好的就像连襟一般,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了。于是,张越笑了起来:“典属国啊,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审时度势,固乃正理……但是呢……眼睛一定要看仔细了,不能随便挑木头,万一那木头其实是一根朽木呢?万一判断错误呢?”“毕竟,曲周候只有一人而已……”司马玄听着,只能是低下头来,口称不敢。内心之中,却是震怖不已。曲周候者,郦寄是也!这位汉家重臣,人生历史上最大污点,就是卖友。当年,郦寄与赵王吕禄是好基友。而吕禄在吕后死后,执掌北军。周勃陈平没有办法绕过吕禄去夺取北军军权,于是他们就与郦寄勾结起来,让郦寄去说服吕禄。果然,吕禄信了郦寄的鬼话,没有和吕产等人商量就挂印而走。周勃陈平趁虚而入,夺取北军军权,旋即发动政变,尽诛诸吕!包括吕禄在内,吕氏全族上下,连个婴孩都没有幸免,统统被杀死!而郦寄就是靠着吕禄的人血馒头,历经三朝,始终显贵!司马玄岂能不知道这些典故?他再不敢在张越面前多留,连忙告辞一声,踉踉跄跄的仓皇而走。因为他知道,他的旧日上司,已经堪破了他的背叛——虽然这个事情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但,这旧日上司,手握重兵的鹰杨将军,特意挑了曲周候郦寄来说事。这说明了什么?再明显不过了!说明他早有准备,说明他早已经堪破了自己的背叛!更清楚,其若败亡,下场会是什么?而其手握重兵,又有万夫不敌之勇。于是……恐怕,这今日的朔望朝,已非是各方围剿群殴鹰杨将军一人。怕是可能会演变成,鹰杨将军一人围殴各方的局面!………………………………建章宫中,天子御驾缓缓起驾。尚书令张安世,静静的跟着甲士卫兵,簇拥着天子撵车。“尚书令……”端坐在撵车上的天子问道:“朕听说,昨夜太子举行家宴,与燕王、昌邑王、广陵王及太孙燕饮,那赵王、长沙王、平干王、广川王等却半途而入……这是为何啊?”“陛下,此事臣有所耳闻……”张安世轻声答道:“据说,是因昨夜鹰杨将军率部入城,缉捕了在城外造谣诽谤的长安孟氏一族之故……”“哦……”天子笑了起来,他看向在一侧的御史中丞杨敞问道:“杨令君,那赵王等为何会为了一造谣诽谤的孟氏而半夜朝见太子?”“御史台可有知情者?”杨敞闻言,顿时冷汗直冒。这个问题,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怎么?”天子低声一叹:“御史台不知道吗?”这一问,就像一把利刃,直插杨敞心间。因为,御史台监督百官群臣,诸王入朝也在御史台的监督范围,而且是重点监督范围!毕竟,老刘家的诸侯王们,就没有几个老实的。想当年,那淮南王刘安入朝,就到处拿着黄金美人,贿赂朝臣。时任丞相武安侯田蚡,就被刘安的黄金美人砸的晕头转向,于是居然说出了: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这样的混账话来。所以,自那以后,御史台、执金吾就担起了监察入朝诸王言行的重任。而杨敞即是御史中丞也是执金吾霍光所举荐的大臣。自然,他责无旁贷!“陛下……臣大抵清楚……”“大抵因是诸王之臣,暗与那孟氏有所联系……故此……诸王害怕祸延己身吧……”在天子的逼问下,杨敞哪里敢给诸王和太子撒谎?因为他清楚,天子必然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相关情报。至于天子为何明知故问?这帝王心术,如渊如狱,他不敢随意揣测。于是,杨敞只是念头一转,立刻就毫不犹豫的卖起了队友!这世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正理!当然了,卖队友也讲技术。糙哥们卖队友是直接卖!像杨敞这样的高手,自然懂得如何卖了人,还得让人承情!然而……“呵呵……”天子嗤笑了起来:“朕的御史中丞,想来应该不敢欺骗朕……”“所以,中丞所言,当是真的!”天子忽然盯着杨敞,眼中满是嘲讽:“故而,朕听说,中丞有暴疾在身,也当是真的!”杨敞闻之,浑身战栗,连忙跪下来脱帽谢罪:“臣死罪!”“卿忠臣,何罪之有?”“赤泉候家族更是吾家铁骨铮铮的大忠臣!”“朕不会让忠臣流血又流泪!”天子侧头,看向在撵车边默不作声,但却已经将手握在剑柄上的驸马都尉金赏:“金都尉以为然否?”“陛下圣明!”金赏转过身去,看向杨敞,叹了口气:“御史中丞突发暴疾,不幸殉职!”于是,数名武士,拿着白布上前,然后勒在了杨敞脖子上。而杨敞只有一个选择——闭目等死。因为,君要臣死,臣怎敢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