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落了白茫茫一片,好干净的大地……”张越站在北阙城头,望着这座还未平静下来的城市,轻声叹息。如今,已是正午时分了。城中叛军,已经或死或降。主谋基本上也都落网了。御史大夫邓律、宗正卿刘贤、太常卿苏舜……大汉十二执政,有三位背叛了大汉丞相!真真是让张越意外!“为什么只有三位?”大汉丞相砸吧着嘴巴,一副很是遗憾的样子。要知道,过去十余年来,汉家工商业迎来了大发展!在张越的支持和鼓励下,在国家政策扶持下,一个个大资本家火速崛起。从前,茂陵袁家的一座袁林,号称天下第一园林,连皇帝的花园也大大不如。但现在,在关中范围内,规模比袁林大的私人园林,超过一百座!特别是已经去国去了身毒的尚书令万年候张安世家族,壕的让人目瞪口呆——张氏在鸿固原老家,建有一座占地千亩,横跨渭河的园林。其中假山、人工湖,都是寻常。真正让人大开眼界的,当属张安世专门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张汤而修建的‘汉御史大夫张公讳汤铜像’。像高六丈,,底座宽三丈,重五十万斤,皆以纯铜而铸。最让瞩目的,莫过于张汤铜像所戴的冠冕,乃是金银铸造,据说光是为了铸此冠冕,张安世就融掉了数千金的金饼!还从朝鲜王刘胥那里,要来了白银三万两,也都给融了。而张安世的财富,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私舞弊。而是其妻任氏操持家务所赚来的。这位尚书令之妻,醉心于染布技术与绣花工艺。张家的染坊和刺绣坊中,雇工数以万计,是汉室最大的染坊与刺绣坊。连少府在染布、刺绣方面,也不如张家。此外,张安世的这位妻子,还是汉室护肤品界的巨鳄,张安世当年在河湟盘下的那一千多顷地,现在基本都是种植各种香料、鲜花。其所推出的各种香水、胭脂,是长安城最受欢迎的产品。论才干和经商水平,任氏仅在张越自己的妾室,大汉另一位在商业领域呼风唤雨的女强人杨氏之下。上有所行,下有所效。丞相之妾与尚书令之妻都抛头露面,开始经商赚钱了。其他人,不管家里有没有懂做生意的夫人,也都纷纷推出一个出来。反正,难道还有人敢不给当朝执政大夫的面子?于是,各家各户都是赚的盘满钵满。就像这次落马的三位执政,单单是他们家族所拥有的不动产和各类工坊、商铺、奴婢加起来,价值就没有一个会少于五万万钱的。整个大汉历史上,开国以来,除了那几位天子手足,太后心肝外,还能有几个人的訾产突破过这个数量级?更不提,这些人一落马,就拔出萝卜带出泥。相关官员、富商,也统统成为了张越的盘中餐。所以,张越才有些可惜。要是十二执政里,反个大半,那就好了。基本上所有社会问题与矛盾,都可以得到一次解决。这样,再过个十来年,再割一次韭菜,就又可以解决一次矛盾。如此循环往复,割他十七八次,怎么着也能把蒸汽机割出来,说不定有生之年能见到大炮巨舰呢!那时,张家江山,才真正牢不可破!“丞相……”上官桀走到张越身边,问道:“天子和太后,您打算怎么处置?”“要下罪己诏吗?”说到这里,上官桀就抬起头,盯着张越。张越听着,笑了笑,道:“总归,还是要给太孙殿下一些面子,不能叫殿下面皮过不去……”“这罪己诏就免了吧……”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若果真下了罪己诏,这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丞相呢?虽然说,小皇帝确实在其中做了许多事情。但别人是不会信的。这个锅是甩不出去的!再说了,小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诏,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张越怕是马上就要被部下架着,走完那最后一步。虽然说,到现在,张越是完全有理由和实力,将那最后一步走完。只是……走完了以后呢?未来,这天下要是出了问题,有了锅,那就是他张越来背了。一个做不好,就会有人思念‘汉室’。所以,小皇帝还得留着。留着多好!一个傀儡,没有半分权力,经过这一次事情,连人心也尽数丧失的傀儡,将再无威胁。更是甩锅最合适的人选,承受怨气和怨恨最理想的模板。上官桀听着,却是神色有些不对,仿佛被人从头浇下冷水一样,他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张越却是知道上官桀的意思和态度。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在传统上来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着,小皇帝也得滚了。然后再换一个新的傀儡天子,等过个一两年,便革鼎而立。然后,新朝功臣,人人的爵位与富贵,才能落袋为安。如此上官桀等人才能安心入睡。“太傅……”张越拍了拍上官桀的肩膀,道:“太傅的意思和诸位大臣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也明白的……”“放心好了,诸公的付出,一定会得到回报!”赏赐有功,加官进爵,这是肯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张越早已经明白,钱和官爵、土地,永远是最犀利的武器。此番能轻而易举的镇压一切,不就是他张子重钱多人多吗?“可是……丞相……”上官桀道:“吾倒是没什么……就怕下面的人乱想啊……”是啊,现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像期盼甘霖的禾苗一样,期待丞相登基开国。丞相却不想干?错非知道,除非这位丞相自愿,不然无人能将那龙袍披到他身上,上官桀真有种派人去取来天子冠冕,不管不顾,戴到这位丞相头上的冲动。然而,正如上官桀所言。就怕下面的人乱想。须知,希望是力量,但也是武器。一旦希望落空,人心浮动,恐怕……“放心好了……”张越笑着道:“我早有准备……”“这世间,有治百姓之法,有治大臣之律,有申王后之令……”张越道:“但自古以来,却未有能约束天子之法……”“吾甚憾之……”“太傅!”张越认真无比的看着上官桀,伸出手来:“可愿与吾共立此法?”“为万世立绳!”“为子孙立法!”若在过去,哪怕是篡国大盗,也不敢讲出这样的话。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乃是人所共遵的真理。但现在,张越和他的势力,却已经能堂而皇之的议论这个事情了。不仅仅是因为权势足够强大,也不仅仅是因为枪炮的道理足够犀利,更因为这些年来,张越和上官桀、张安世等人,兴学校,鼓励报纸,解锢言论,废黜各种士大夫官员百姓议政的樊篱与限制。又大力发展经济,鼓励工商,嘉奖工匠。识字人口不断增加,官僚集团和贵族集团不断扩招。便是不识字的工人,现在也养成了听报的习惯。于是,衣食足而礼仪生,仓禀足而知大义!终于,在数年的言论与信息冲击中,新的道德观与价值观,开始塑造。尤其是,那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理念,已经随着张越的施政深入人心,取代了过去的思想,成为了政治正确。所以,报纸上,士大夫们敢公开议论君臣关系,探讨忠孝的顺序。所以,就连小皇帝也知道‘乱天下者,非社稷主’是什么意思?于是,是时候和天下人,特别是和整个统治集团商量一下——皇帝的权力那么大,咱们为了自己和子孙考虑,是不是得把它关进笼子里的问题。虽然说,这有些夸张,甚至有些荒诞。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张毅张子重,未来必然代汉立国,成为真的社稷主天下王。便是如今,张越的地位和权柄,其实也和那位先帝差不多了。大权独揽,一言而决,至高无上,无可限制。所以,上官桀听着,简直不可思议。这在看来,大概相当于老虎找羊羔商量:我以后改吃素了,但我又有嗜血的冲动,所以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给我得嘴巴戴个铁套什么的?你说羊羔怕不怕呢?反正上官桀是很怕的。他颤抖着手,道:“丞相,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君臣父子,岂有商量的余地?!”“真的?”张越笑了:“我的上官兄啊……”“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么多年的相处,张越与他的统治小集体,早已经是你知道我的长短,我明白你的深浅。大家都不是什么忠臣孝子,君子圣人。什么君君臣臣的?骗骗小孩子也就算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甚至还会觉得恶心。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上官桀、张安世、丙吉……这些人要真是忠臣,早就去茂陵陪世宗孝明皇帝了,那里还会在这里和张越这个大贼臣一起执政?“这是为了我的子孙!”张越认真的看着上官桀:“也是为了兄长的子孙!”“禹皇的功德不可谓不大,商汤的仁义不可谓不多,文王、武王的功业不可谓不高……”“但夏桀、商纣、周幽……却可以在短短十余年,就将祖宗几百年的余荫尽数败光!”“于是,不止身死国灭,就连宗族子弟,也受之牵连!”“兄长难道愿意看到百年、两百年后,兄长因为一个不肖子孙,就让兄长的功业蒙受污名,让兄长的香火无人祭祀?”“我也不愿意!”张越此刻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上官桀听着,感动无比,眼眶都有些湿润了。他甚至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浓浓的愧疚,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愧疚,为自己误会了当代周公而惭愧!“故此,小天子必须保!”张越却忽然话锋一转:“倘若不保天子,吾等从何实验这法度呢?”“我曾闻有圣人曰:摸着石头过河……”“吾等今日,若不趁还能摸着刘氏过河的机会,尽量尝试和试错……”“未来没有了这块石头,不得不独自过河时,必定会悔恨于今日的急功近利!”后世,没了毛子,多少人怀念啊。那可是一个好人啊!活着,告诉了人们,何谓错误,死了,又告诉人们,此路不通。真正的国际主义战士,真正的先驱、伟人!所以,死俅了。如今,那个小皇帝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