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虽然没明说,可是通读他的调查之后,都会清楚知道他的思路。比如唐毅强调士绅商贾兼并土地,谋求财富,并非什么罪恶,乃是本能的选择,国初江南一亩农田最多不过五两银子,到了如今则价值二十两以上。谁能忍住坐等升值的诱惑,而不去兼并土地呢?至于商贾,也并非一味的贪得无厌,他们建造作坊就要雇佣人手,解决失地农民的吃饭问题,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东南没有出现流民,同时工商又提供优质商品,保证东南百姓的富庶生活……如此道理放在后世是稀松平常,可是别忘了这是重农轻商的大明朝,两千年来,士农工商,对商人的偏见根深蒂固,谁敢挑战既有的观念,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击。唐毅也不意外,他的奏疏上去,有些神通广大的人物比如严阁老,徐阁老,李太宰,他们都弄到了副本。和唐毅有仇的严阁老,以及保守派的李太宰立刻发动手下,想要找到唐毅的漏洞,狠狠惩罚离经叛道的小子。可是他们研究之后,一个个都颓然放弃,奏疏之中,每一项唐毅都用了实际例子,还拿出了相当多的统计数据,以及当事人的笔录,最为关键是每一项观点他都点到为止,而没有戳破。想给他扣什么帽子都没用,人家只要淡淡说一句,我是据实上奏,谁也没咒念。更好笑的是不少看过唐毅奏疏的人,都被他严密的逻辑,详实的说理给征服了。尽管他们不认可,可是也不敢理直气壮说唐毅是胡说八道。尤其是嘉靖的四个字评价“宰辅之才”更是在所有高官之中,掀起了一股风浪。陛下亲口许诺,唐毅的前程那是一片光明。虽然大家身居高位,用不着巴结一个小家伙,可是谁没有后代子孙,谁没有致仕回家的时候,和他搞好关系,对日后也有好处。最起码不要随便得罪。唐毅还不知道,他人没到京城,已经是名动九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比别人,徐阶更是五味杂陈,唐毅算是他的徒孙,能获得圣眷,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徐家身在东南,每一本致富经徐家都没放过。让陛下知道了东南的底细,万一勾起了嘉靖的贪心,下令抄家,那可就完了。徐阶在信中就委婉提到了担忧,希望唐毅要斟酌损益,仔细权衡。虽然没有责备,徐阁老难免抱怨。对于老徐,唐毅不敢怠慢,他亲笔写信,在信中他分析嘉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东南世家下手,而且唐毅也写道东南的症结在于海禁,只有让陛下,让朝廷了解对外通商的重要性,才能促成开海。海路畅通,则商机无限,财源滚滚,有了财源,才能平定倭寇,海晏河清……胡宗宪尚且能看到开海的好处,唐毅岂能不知,只是他认为以前时机不成熟,不把人逼到绝路上,是不会痛下决心的。如今东南有倭寇,西北有鞑靼。偏巧又来了前所未有的地震,国库寅吃卯粮,卯吃辰粮,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这个时候,人就会变得理智多了。相比起施粥,这才是真正解民倒悬,救民疾苦的好办法!唐毅派人将书信送走,稍微打点一番,他也踏上了进京的旅程,随着唐毅一起出发的还有王世懋和曹子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曹子朝对唐毅是一万个佩服,从唐毅那里他听到了一门前所未有的学问,叫做自然科学!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大山大泽,江河湖海,全都有其成因,而非是什么盘古开天,身化万物,更不是某些神仙施法。尤其是唐毅还讲了一些地震的成因,更是令曹子朝茅塞顿开。难怪人家不愿意上书弹劾奸党小人呢,敢情地震是自然原因,和奸党不奸党没有一毛钱关系……船只到了扬州,从运河上又来了一艘船,船首甲板站着一个大胖子,不停挥手,不是徐渭是谁!分别不过两三个月,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徐渭耐着性子,每天读唐毅的文章,学着他的文法写作,把自己的棱角全都打磨掉,即便打不掉,也要隐藏起来,一切为了科举,一切为了出人头地!徐大才子就怀着庸俗的志向,第四度踏入贡院的大门。当有人听说徐渭又去考试了,赌盘比起唐毅的还要热闹,结果九成九的人都押了徐渭考不中。谁也不信他会脱胎换骨。等到进了考场,徐渭才发现他的霉运并没有结束。他的号棚竟然挨着茅房,也就是说他捞到了最为折磨人的臭号。几千人拉屎撒尿,那个味道就不用说了,八月份的浙江温度还不低,苍蝇蚊子都活着,不时跑来和徐大才子作伴,徐渭直接崩溃了,他真想一走了之。都站起了身,却又坐了下来。从出生以来,种种不幸,殷殷期盼的老母,还有一心帮自己的朋友,哪怕是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他们着想。徐渭咬着牙,尽快翻开考题,趁着茅房存货还少,味道可以忍受的时候,赶快答题。负责监考的士兵还算不错,点了两根艾蒿草绳,烟气赶走了蚊蝇,也暂时压住了味道。徐渭奋笔疾书,总算在第二天上午把最为重要的四书题答完。接下来茅房的味道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徐渭几乎昏厥,最后一天,他把毛笔折断,用锋利的茬口刺自己的大腿,刺得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总算把五经题也弄得花团锦簇,顺利完成。就算如此,徐大才子离着中举还差着天地,因为负责阅卷的副主考直接把他黜落了,道理很简单,自己发挥的太多,没有替古人发声。按照常理,主考不会剥副主考的面子,徐渭是必然落榜的。可是就在最后一刻,积攒的人品总算爆发了,在巡阅考场的时候,主考官肚子不舒服,他跑到茅房走了一趟,恰巧看到徐渭在臭号用心答题,主考官对他就来了兴趣,扫了一眼徐渭的破题。只是短短两句,主考官就深深印在心里。等到搜落卷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那两句话,大才子所写,岂是寻常!主考连着读了三遍,顿时放声大笑,如饮琼浆。“妙,真是妙文,此子之才,别说区区解元,就算是状元也难以比拟。”主考大人真有心赏一个解元,可是转念一想,徐渭的文章毕竟锋芒太露,为了避免争议,只给了他第三名。作为治易经的第一名,徐渭顺利成为五魁之一。徐文长中举,简直是铁树开花,绍兴城顿时轰动了。上至九十九,下到不会走,谁不知道徐渭的大名,屡试不第,简直成为很多人找寻快乐的源泉,考不上的人说徐渭都考不上,我又算什么,念不起书的说读书有什么用,徐渭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一事无成……种种议论纷纷,在徐渭中举之后,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无穷的赞美,有人捧着金银拜访,有人拿着田产投献,更有人听说大才子孤身一人,拿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就冲来了,愣是要结亲……“没意思啊!”徐渭低声叹道。老太太没有听清,沉着脸问道:“我儿为何唉声叹气?”“唉,娘亲,有句话说穷人在十字街头抡十把钢构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挥刀枪棍棒打不散不义的宾朋。孩儿骤然富贵,他们都来了,想孩儿落魄之时,又有谁关系过我们娘们?”老太太伸出粗糙的手,擦着徐渭眼睛的泪水,自己也默默抽泣。娘俩哭了许久,老太太才拉着儿子的手,说道:“我儿记着,咱们最落魄的时候,是唐公子帮了咱们,让我们母子能再度团圆。从今往后,我儿要记着报恩啊!”扑通,徐渭含着热泪跪在地上。“娘亲教诲孩儿铭记肺腑,倘若有一天孩儿做了不义之人,情愿天打雷劈!”徐渭在家里说得好听,和唐毅见面之后,就死性不改,拍着他的肩头,大喇喇说道:“兄弟,你可要知道,这些年浙江文脉鼎盛,强人辈出,小兄不才,拿了第三名。不知道贤弟是第几名啊?凭着你的才华,拿个前十名应该没有问题,努努力,和哥哥一样做个五魁首也不错!等日后有哥哥罩着,只管放心……”他说的正高兴,王世懋端起一盘丸子,送到了面前。“什么意思?王敬美你嫌我话多,让我把嘴堵上?”王世懋冷笑道:“我是让你看看这是啥,省得大言不惭的丢人!”“这是啥,不就是四喜丸……啊!”徐渭像是被踩了尾巴,一下子跳了起来,仰天惨嚎:“你不会是又多了一元吧?”“呵呵,不才南直隶解元一枚,见过五魁徐文长徐大才子。”说着,唐毅还深深一躬。徐渭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青了。突然他哀嚎一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动弹了。唐毅强忍着笑,拿过一沓草纸,“文长兄,拿去擦擦吧。”“我擦,我擦什么啊!”徐渭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这辈子都被你小子给吃死了,我算是没有出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