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中,灯烛辉煌,龙书案上,堆满了弹劾李默的奏疏,足有几十封,而其中最有分量的要算赵文华的一封奏疏。他除了弹劾李默诽谤君上外,还把东南的糜烂的罪名都推给了李默,说什么他回京之时,倭寇虽有余孽未尽,但是指日可灭,拖延日久,皆是督抚所用非人,以至于一败涂地,皆因默恨臣前岁弹劾逮其同乡张经,思为报复。见臣又论曹邦辅,则唆使给事中虾栻,孙浚媒蘗臣及宗宪,党留邦辅,延今半年,地方之事大坏。昨浙直总督又不推宗宪而王诰抵塞,然则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这份奏疏可谓是颠倒黑白到了极点,赵文华把他虚报战功的罪过一股脑都推到了李默身上,顺手还把曹邦辅给拉了下来。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显然赵文华只是跳在台前的小丑,真正操控大局的就是那位阴谋暗算的天才严世藩。嘉靖盛怒之下,竟然相信了赵文华的奏报,咬牙切齿说道:“李默误国至此,万剐凌迟也死有余辜。”袁亨伺候在旁边,看到嘉靖胡须乱颤,手上骨节发白,忍不住说道:“皇爷,奴婢这就去宰了李默那个老匹夫,给皇爷出气!”他说完,满以为嘉靖会欣喜,哪知道得到的竟然是冰冷到了极点的目光,吓得袁亨扑通跪在地上。“皇爷,奴婢有罪,奴婢不该胡说八道!”嘉靖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胡说八道,而是迫不及待了。”这话一出,袁亨后背就湿透了,他慌忙抬起头,一脸的无辜,痛哭道:“皇爷,奴婢只是想替皇爷出气,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啊!”他一边哭,一边抡起巴掌,狠狠抽打,一边抽一边骂,“让你管不住破嘴,让你多话,抽烂了你!”嘉靖厌恶地挥袖说道:“别打了,去外面看看。”“看,看什么?”袁亨摸不着头脑。嘉靖抓起手里的奏疏就砸在了他的头上,“去看你最恨的那个人,他来没来!”袁亨脑门被砸破了皮,连滚带爬,到了外面,刚跑出来,远远的就见到陆炳高大的身躯,袁亨习惯性的双膝一软,就要磕头。陆炳紧走两步,竟然抢先施礼。“袁公公,请代为通禀说是罪臣陆炳求见。”“通,通禀?”袁亨嘴角咧得老大,“祖宗,您老什么时候想见陛下,还用得着通禀。”陆炳满脸羞惭,愧疚道:“袁公公,以往都是俺陆炳不懂事,冒犯了公公,请公公恕罪。”说话之间,陆炳竟然拿出了一摞银票,一共二十张,每张五千两。袁亨接到了银票,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开玩笑,锦衣卫大都督,皇帝的奶哥哥,竟然给他送礼,太阳从西边出来都不足以形容袁亨的吃惊了。他双手哆嗦,额头冒汗,汗水流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陆炳见他变色,忙说道:“公公别嫌少,以后陆炳还有一份心思。”袁亨脑子总算开始转动了,陆炳低声下气,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要跟着李默倒霉了?压在头上几十年的锦衣卫就要被搬开了?我袁亨也能像王振,刘瑾等声名赫赫的前辈一样?重塑东厂的威风?袁公公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他把银票往袖子里一塞,眉梢不由得挑起。“呵呵,陆太保客气了,咱家这就去通禀。”陆炳看着袁亨远去的背影,心里头都动了刀子,要不是唐毅嘱咐,就算刀斧加身,陆炳也不会向阉竖低头!“行之啊,行之,但愿你的办法能让我陆炳闯过这一关吧!”没有多大一会儿,袁亨跑了出来,把陆炳带进来精舍。刚到门口,陆炳直竖竖跪了下来,以头杵地。“罪臣陆炳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行过大礼,陆炳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认命了一般。嘉靖扫了一眼,摆摆手,袁亨急忙退了出去。等到太监宫女都走了,嘉靖突然起身,疾步到了陆炳面前,伸手相搀。“呵呵,文明,咱们名为君臣,实际上喝的都是一个妈的奶水,比亲兄弟还亲,你跟朕客气什么。”陆炳被嘉靖说得热乎乎的,眼泪直流。“陛下宠信微臣,把微臣抬得那么高,可微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微臣有负圣恩啊!”陆炳说着又哭了起来。嘉靖烦躁地摆摆手,“文明,不就是李默的案子吗,他诽谤朕,和你有什么关系,朕又岂会迁怒于你?”放在平时,能得到这句话,陆炳也就放心了,可是来的时候,唐毅可和他说的明白,千万别把嘉靖的话当真,他说不追究,那就证明心里头还有根刺儿没拔出来。陆炳哪里敢大意,急忙说道:“陛下宽宏大度,微臣铭感五内,只是李默犯了这么大的罪,臣身为锦衣卫统领,不但没有查之,还口口声声,管李默叫师父,微臣愧对陛下啊!”嘉靖听到这里,收起了笑容。“文明,你对李默是怎么看的?他到底有没有罪?”“回陛下,李默是臣的师父,从小到大,臣只知道两个字:忠义,对陛下要忠,对师长朋友要义。当忠义不能两全的时候,臣只有舍义取忠。陛下问臣李默有没有罪,臣只能说,他把陛下气成这个样子,就是罪,就该死!李默如此狂妄嚣张,也和臣脱不了干系,臣只求一事,陛下能罢免罪臣的官职,遣送原籍,替先帝守灵,以赎罪过。”陆炳说完之后,跪地不起,在心里面可不停念叨唐毅的名字,心说我都按你说的办了,你小子可千万别坑我啊!精舍之中,针落可闻,嘉靖背着手,眼前不由得出现了三十多年前的光景。那时候兴献王和王妃都在,他身为藩王府唯一的世子过着衣食无忧,而又令人绝望的生活。偌大的王府,就像是一座华丽的监狱,把他牢牢锁在里面。那时候,比自己大两岁的陆炳忠心耿耿跟着自己,每当把王府弄得鸡飞狗跳,父王大怒不已的时候,都是陆炳挺身而出,替自己受罚。那时候的陆炳就宛如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哥哥,嘉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感动都是幼年时留下的。一句替先帝守灵,又勾起了嘉靖的心事,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没有伸手,反而抬起脚,狠狠踹了陆炳一脚。“你个怂包,没用的夯货!”嘉靖声色俱厉,怒骂道:“你和朕光屁股长起来的,怎么就不知道长点心眼,光记着忠义有什么用,要有眼力见,能分辨忠奸,朕就不信,李默平时没有胡说八道,你也不知道向朕禀报,怎么,他那个老师比朕还重要吗?”嘉靖破口大骂,陆炳跪在地上,连连请罪,惶恐地满头大汗,他到不是被嘉靖骂的,而是被吓的!果然,如同唐毅所料,嘉靖心里头有刺儿,刚刚他屈身下士,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根本就是骗人的,如果他的怒火一直留着,早晚会变成猜忌,真正到了那时候,才是他陆文明的末日呢!如今嘉靖开骂了,骂出来气也就消了,他陆炳虽然丢了点面子,但至少里子是保住了。陆炳想到这里,不由得给唐毅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真是妖孽,和嘉靖没见过几面,竟然把皇帝的性情琢磨了一个透,太他娘的厉害了!骂了好半晌,嘉靖也累了,气喘吁吁坐在了云床上面。“陆炳,朕看在你的面子上,赏李默一个活路,你看如何?”陆炳喜出望外,正要答应,又想起唐毅的话,生生把话儿吞了回去,默默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嘉靖看了半晌,总算是露出释然的笑容,锦衣卫就是一柄利剑,嘉靖要求的是这柄宝剑必须姓朱!他反复观察,就想知道一点,陆炳对自己的忠诚到底到了什么地步,直到此刻,他总算放心了,陆炳虽然和李默有师生之谊,但是始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让嘉靖十分感慨,果然是几十年的老兄弟,比起别人就是要强。“唉,你起来吧,李默那边朕会让三法司酌情处置的,倒是你,真给朕丢人!”陆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嘉靖又咬牙切齿骂了起来,“你是朕的奶哥哥,是朕最信任的人,袁亨算什么东西,一个奴婢而已,也值得给他银子,还一出手就十万两,陆炳,你真是让朕失望,失望透了。”骂完了陆炳,又骂袁亨,“蹬鼻子上脸,不知道的死活的东西,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还没怎么样呢,就先张狂起来,什么银子都敢收,看朕不把他皮扒了!”嘉靖痛骂,陆炳心里头暗笑,有了这一顿骂,东厂暂时是折腾不起来了,正好自己能放手去天津开海。唐毅说的不错,只有利益是实实在在的,他必须替自己,替平湖陆家,和那些强悍的世家大族绑在一起,朝廷之上,不论皇帝还是大臣,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独世家大族能兴旺几百年,陆家也是望族出身,正好趁此机会,一具跻身顶尖豪门,从此之后,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启奏陛下,臣的那十万两银子,并非给袁公公,而是想给陛下修玉熙宫用。”陆炳说到这里,感叹非常:“臣本以为从此就要回安陆州了,一想到陛下还住在简陋的万寿宫,这心里面就好像刀割一样!”如果袁亨在这,非把陆炳的祖宗都骂活过来,不带这么挖坑的,你丫的太损了,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嘉靖不明就里,顺着陆炳的话说道:“的确国事艰难,朕御极三十五年,还从来没有这么难过!”陆炳忙说道:“陛下,千难万难,都在一个字,那就是钱。唐毅提议东南开海,臣以为牵连甚广,还要筹备。但是运河受损,迟迟修复不了,南北漕运受到影响,京城物价飞涨,民生受损,臣是有罪之身,自请去天津,主持海运事宜,请陛下恩准。”“你要去天津?”嘉靖惊问道。“没错,臣深知陛下洪恩如天,不计较臣的过错,可臣不能原谅自己,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陆炳说着,砰砰磕头,脑门都红了……在李默下狱的第五天,从宫里传出两道旨意,加陆炳太保太子太保衔,奉命总督天津等处,主持海运。几乎在同时,翰林院侍讲唐毅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特赐翰林侍读学士,赐穿麒麟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