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是魔鬼,和魔鬼交易就要付出代价。徐海因为受降仪式上的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部下被安排在杭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处荒芜土山,面前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身后是涛涛杭州湾,俞大猷的水师不停巡视。陆上又有卢镗大军守卫,等于是把他们给囚禁了起来。朝廷的封赏迟迟不下来,粮草军需也不给提供,看样子根本就是要把他们给活活饿死。“大人,我不是给徐海求情,他这种罪人哪怕千刀万剐,都死有余辜。只是朝廷招安了他,却又如此对待,别人会如何看?我是怕寒了人心,失了道义啊!”何心隐忧心忡忡。唐毅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夫山兄,我听虚辰说王翠翘生产的时候,你用了一只海狗的幼崽,扒了皮,冒充刚出生的孩子,把徐海吓得够呛。”何心隐老脸通红,尴尬地说道:“兵行险招,让大人见笑了。”“呵呵,别管什么招数,管用就是好招。”唐毅感叹道:“真是没想到,徐海这样的人物,竟然如此疼惜自己的妻儿。”何心隐颇有同感,人的确很难说得清楚,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人也有一百面,还真就不能像戏台上一样,随便贴个标签,就把人给分类了。“唉,念在徐海尚存一丝良心,你去把他带来,说是本官要见他。”“这个……”何心隐脸色发苦,不好意思道:“大人,据说徐海现在****酗酒,醉了就咒骂大人,说大人不讲信誉,无情无义。”“呸!”唐毅气得啐骂道:“你就去告诉他,要不是本官压着,早有人砍了他的脑袋。”唐毅在地上转了一圈,随手抽出一封信,塞给了何心隐。“拿去吧,只要徐海看到了,他就会滚过来的。”何心隐将信将疑,他又不能拒绝,只好带着信去找徐海,到了黄昏的时候,两匹马一前一后,直接来到了知府衙门,前面走的是何心隐,后面跟着徐海,只不过他戴了一个大大的斗笠,脖子上围着兽皮,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两个人一直到了书房,何心隐低声说道:“大人,徐海来了。”唐毅正在看墙上的画,笑眯眯一回头。“哈哈哈,没想到明山和尚竟然是藏头露尾之辈,真是可发一笑!”“哼!”徐海真的气爆了,一抓斗笠,狠狠摔在地上。“唐大人,你可真是好手段,大名鼎鼎的狂侠何心隐,天下第一神医李时珍,为了引诱我投降,功夫下的不少啊!现在我徐海就在你的面前,有本事就把我砍了!来啊,皱皱眉头,我就不是八尺汉子!”徐海扯着嗓子嘶吼,颇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就凭他的架势,拿个影帝应该不成问题。唐毅没理会他的叫嚷,而是坐在了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等他发泄够了,唐毅才微微一笑。“徐海,你现在的举动,就和当天投降的时候一样,都是那么幼稚!你明明没有退路了,却还要耀武扬威,你是打了东南文武的脸,可是你别忘了,他们手里可攥着杀你的刀!”唰!话不用多,一下子就戳中了徐海的痛处,汗水顺着脖子就流了下来,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十几年称王称霸,让他轻易低头,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转不过弯来。见他低着头,满脸惶恐。唐毅又说道:“眼下东南文武都认为你野性难驯,看到我给你的那封书信吗?”徐海点点头,脸色更白了。要不是那封信,徐海也不会乖乖跑来,写信的正是辛五郎,他向朝廷揭发徐海的罪状,还主动请令,要替朝廷除了徐海。眼下之所以留着徐海,最大的羁绊就是朝廷的脸面,不能说话不算数,可如果是辛五郎动手,把徐海给弄死了,那是倭寇的内乱,朝廷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到时候,徐海就真是一个死人了。“徐海,浙江的文官里面,还愿意见你的只有我了,不论是胡部堂,还有谭中丞,他们都巴不得你赶快死了,省得给他们添麻烦。本官好歹算是你的一线生机,你却在本官面前大吵大嚷,大叫大闹,你是嫌自己命长吗?”扑通!徐海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轮起巴掌,噼里啪啦给自己来了八个嘴巴子,血沫子都流了下来。“唐大人,小的糊涂,小的罪该万死。”他跪怕了半步,磕头作响,“唐大人,徐海罪孽深重,万死莫赎,可怜的是我的那些兄弟,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哪怕剐了我都认了。”“行了,别演了!”唐毅不耐烦一摆手,“你要是舍得死,就不会给我下跪了。”又说道徐海讪讪的,低下了头,唐毅叹道:“徐海,事到如今,咱们开门见山,你要想活命,就要改变形象,获取百姓的好感。”徐海一脸茫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本官刚刚升任杭州知府,准备大兴文教,要增加官办蒙学数量,杭州府九个县,要增加九十所官办蒙学,另外还有建立三所职业学堂。你还有你的部下暂时当个苦力吧,好好干活,修学堂是积攒功德的事情,真心实意地做,踏踏实实做,老百姓会念着你们的好的!”……徐渭那一天问唐毅,他这个知府要怎么当。毫无疑问,唐毅需要政绩,天大的政绩。要想得到政绩,差不多有两种办法,一个就像海瑞惯常做的那样,清理陈年累积的案卷,替老百姓伸冤,然后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把巧取豪夺的土地换个老百姓。再狠狠收拾那些鱼肉乡里的官吏。如果能坚持下来,不出意外,三年考评,得个优异,上面有人,就能平步青云。只是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是唐毅要做的吗?作为地方官,不能只是除弊,还要兴利!要做事情!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的,光是招降徐海,就弄得风风雨雨,还不一定有多少后续麻烦呢!要想做事,难,太难!唐毅苦苦思索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惹起任何争议的突破口,那就是办学!自古以来,国人都重视教育,远的不说,就算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东北王张作霖还要拿出巨额经费去支持办学,每到教师节,换上长袍马褂,去学校给老师作揖行礼,孩子们交给你们了,未来都靠你们了。其他的军阀也大体如此,当然了教育出一堆文艺小清新,连枪炮都造不了,结果另说。但是由此可知,办学是谁都不敢挑战的绝对真理!要玩就玩大的,这是唐毅历来的信条。光是杭州城就有百万人口,除掉钱塘和仁和两个附郭的县之外,还有七个县,统统算起来,人口几乎两百万。人多,经济繁荣,读书人也就多。可杭州府学有多少名额呢,不多不少,四十名廩膳生,四十名增广生,一共八十个人,县学各减少十名,也就是六十人。府学加上县学,统统算起来,六百二十人,杭州的读书识字率要比一般地方高很多,就按照两成计算,两百万人,就有四十万读过书的。能有幸进入县学府学的,几乎是千分之一。其实不只是杭州,苏州,绍兴,徽州这些传统的科举死亡组,都是这个情况。那有人要问,如果增加府学和县学的生员不就把问题解决了吗。有这种想法,只能说你图样图森破,大明有十三个省,无数落后的州县,如果东南随便增加生员数量,那么科举榜单就都是东南的了,久而久之,朝廷之上,也只能听到苏松浙江的口音了。对于科举制来说,这几乎是无解的难题。可是别忙,自从开海之后,唐毅就有了破解之道。不是读书人众多,进不了府学县学,没法参加考试,没有出路吗?市舶司需要人才啊!每年几千万两,上亿两的货物往来,要多少账房先生,要多少精通估价的报关员?还要多少钱庄柜房的掌柜?粗略算算,每年人才缺口就有一万人以上。想要弥补缺口,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兴教育,培育自己的人才。唐毅在接见杭州士绅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阐述了出来。“学校不能只为了科举存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科举的道路。东南商业要发展,同样离不开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才。各地广建蒙学,让幼童入学,经过三年启蒙教育,成绩好的,参加进士考试,能进入府学和县学深造最好,屡试不第,或者要养家糊口,无意科举的。可以进入专业学堂,顺利毕业之后,就可以到市舶司工作,或者给各个钱庄商行,充当管理人才,也算是一项体面的活计。”唐毅笑眯眯说道:“眼下要建立三座学堂,首先是财经学院,培养账房先生的;第二座是翻译学院,培养通夷人才;第三是法学院,培养熟悉法律,典章制度的人才。总而言之,要因材施教,人尽其用。不同于八股科举,这些可都是精通实务的干才,是你们日后生意上的最好帮手,诸位要是觉得本官的主意还不错,就请广为宣传,我在这里,先拜托大家了。”士绅们互相看了看,突然一起拜倒,激动地吼道:“大人仁德,我等代杭州百姓,拜谢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