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八车道,结实的三合土路面,两边有深深的排水沟,用砖石修成的护坡,外面还有成排的树木花草,如果把路面换成沥青的,和后世的高速公路没太多的差别。尤其是每隔二十里,就有一处休息站,有客栈,饭馆,茶楼,甚至还有戏台子,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艺人咿咿呀呀唱着。歇脚的客人看得高兴,就会扔几个铜钱,一天下来,竟然比一般的庙会赚得还多。临近的百姓也跑到道路两旁摆摊,买点水果、茶叶蛋一类的东西,好的一天下来,甚至有三五百个铜子的收入。受惠于直道的百姓,何止千万。一路走来,唐毅不停点头赞叹,“师父的心思就是比我细腻,好多想不到的他都想到了。几年不见,还真有点思念。”王悦影抱着儿子,也露出了一丝感慨,“和大哥差不多十年没见了,二哥也有五年了。平安啊,咱们就要见到舅舅了,高兴不?”小平安只是扁扁嘴,吹出一个可爱的小泡泡,继续睡了。“真是个小懒猪。”王悦影没好气道。……行走在平稳的道路上,马车走得又平稳又快速,差不多两天的时间,一家人到了朝阳门外,离着老远,眺望高大的城墙,唐毅生出无限感慨。进入这个门,就要和曾经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应者如云的唐行之,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各路神仙多,排在自己前面的高官,资历惊人的老前辈,一抓一大把。对自己来说,几乎是从头开始,打掉重练。宦海沉浮,炼的就是一颗心!享受得了繁华,忍受得了寂寞,宠辱不惊,风雨不动,没有什么能难倒我!唐毅攥了攥拳头,让手下人驱赶着马车,向城里走去,还没进城门,一大帮人就在那里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人顶得上两个宽的大胖子徐渭,旁边还有王世懋、曹子朝等一干在京的同科好友,就连曹大章、张四维等人都来了,二十几个年轻官吏,一大半都是清贵的翰林,唐毅的号召力可见一斑。“哈哈哈,行之兄来了!”大家伙迈着大步走了上来,热情打过招呼,曹大章就说道:“行之兄,泉州、杭州、金陵,啧啧,都是好地方,这些年你可享受了,却留下我们这些老兄弟在京城吃沙子,没别的说,你要是不拿出点好东西,我们可不答应啊!”唐毅呵呵一笑:“好啊,一呈兄,我就知道你不是善类,拿去吧,保证你喜欢。”说着,将一个紫檀的盒子塞到了曹大章的手里,沉甸甸的,他顿时眼前一亮,还真有好东西啊!大家都跟着起哄,“快打开吧!”“好嘞!”曹大章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只碧绿的萝卜,有胳膊粗细,叶子齐全,惟妙惟肖。“乖乖,这是翡翠的,还是玉的啊!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张四维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靠上来,争相观看,可是越看大家伙越觉得不对劲儿,雕塑的也太像了,怎么连叶子上的枯黄都那么真实。突然徐渭劈手把萝卜抢了过来,吭哧一口,嘎嘣脆!“脆嫩多汁,味道甘甜,是沙窝的萝卜,好吃,好吃!”徐渭含混不清道,大家伙看他的脸色都跟萝卜一样了。唐毅呵呵一笑,从马车上拿下来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个萝卜。“都是路上买的,萝卜赛梨,好吃不辣,大家伙都尝尝!别客气啊!”曹大章气得翻了白眼,“行之,你可真是千里送鹅毛啊?”“不用夸我!”唐毅转了一圈,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根萝卜。张四维笑道:“我算是明白了,敢情要当大官,得先练脸皮!”“没错,什么时候能修成大萝卜脸,就能牧守一方了!”曹大章摸了摸自己的脸,滑稽地说道:“我这辈子,怕是没有希望了。”弄得大家哄然大笑,前仰后合。说说笑笑间,簇拥着唐毅进了城,大家伙都纷纷告辞,最后只剩下徐渭和王世懋两个,徐胖子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胡同里面。这个胡同很有趣,胡同口很小,经过都未必注意到,往里面走,却有个大肚囊,就像是葫芦一般。事实上这个胡同就叫做葫芦胡同,从后面出去,穿过一条街道,就是棋盘天街,去各个衙门都很方便,很符合低调做人的宗旨。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家,高大的青砖门楼,气派十足,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庭有余香谢草郑兰晏桂树,家无别况唐诗晋字汉文章’,横批四个字:文光射斗。唐毅念了一遍,顿时汗得老脸通红。“过了,太过了!”徐渭笑道:“行之,你可是堂堂六元,要是担不起这副对联,谁还能担得起?”“就是!”王世懋道:“我可告诉你,这幅对联是荆川先生题的,长者赐不敢辞,你敢拒绝吗?”“我哪有那个胆子。”一副对联也算不了什么,唐毅迈步走了进来,绕过影壁墙,一座宽敞的庭院,赫然出现在面前,高大的古槐直冲天际,园中密密匝匝,满是各种树木,由于是冬天,上面罩着一层瑞雪,想来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是草木繁茂,香气宜人,堪比人间仙境。行走在超手游廊,脚下是一池溪水环绕,徐渭得意笑道:“行之,水有灵气,对主人最好,你可知道,这燕京不比江南,为了找一个有活水的院子,我可是费了多大的功夫。等都开化了,架上鱼竿,多逍遥自在,给个姜子牙都不换!”“是姜子牙不换!”唐毅笑骂道,多半是徐胖子想吃活鱼,才选了这么个地方。一路到了正房,门前又是一副对联,“雨过琴书韵,风来翰墨香。”横批是:广览多读。“这还差不多。”迈步走了进来,早有家人奉上香茶,大家说了几句,王世懋就说到:“行之,旅途疲惫,你早点歇着,回头陛下还要召见,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徐渭虽然一肚子话,也只有起身告辞。“等等,敬美,你大哥跑哪去了?”王世懋脸色凄苦,“这个,大哥去了潭柘寺,听说要修修心。”唐毅冷笑了一声,“拿笔来!”抄起大笔,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舍得!”“去给你大哥送去,让他悟透了再来找我。”“哦。”王世懋吹干了墨迹,和徐渭两个匆匆离开。送走了他们,唐毅也的确累得够呛,伸了伸懒腰,起身往后院走去,准备填一填肚子,迈步过了垂花门。有一簇松柏,不到一人高,上面顶着大大的雪帽子,甚是有趣。树下一个娇羞的女子,正伸手抓起洁白的积雪,攥成一个个的雪球。冰冷的雪把小手冻得发红,女孩不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又迫不及待去抓雪玩了。“哎,真是个调皮的姑娘啊!”唐毅伸出大手,把王悦影的玉手抓在了怀里。一见是丈夫,王悦影低下了头,小脸涨红,“江南没有这么大的雪哩!”“嗯,那也不能冻坏了。”唐毅宠溺道:“先去吃饭,回头咱们俩堆个大大的雪人!”“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悦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草草吃了一顿饭,这两口子真的穿上了厚厚的皮袄,武装整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唐毅扛着铁锹,把雪堆积到一起。王悦影小心翼翼地修饰着,眼睛,鼻子,嘴巴,很快一个庞大的雪人就在夫妻联手之下,新鲜出炉了。两个人又在旁边塑了一个稍小的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两个人一般。“哥,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永远都不要分开!”唐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抱住了妻子,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轻松坦然……到了京城已经三天了,按照正常情况,嘉靖总该召见自己了吧?好歹唐毅也以宠臣自诩,就这么晾了起来,不是打脸吗?虽然唐毅表面平静,可是心里头都在打鼓,别是嘉靖知道了自己暗中的动作,把自己诓骗进京,给软禁起来,找个机会砍脑袋吧!想到这里,唐毅都有带着老婆孩子逃跑的冲动了。直到第四天,黄锦到了他的家中,老朋友见面,唐毅单刀直入,“我说黄公公,陛下这些日子干什么呢?”黄锦无奈一笑,“唐大人,你这是着急了?”“我能不着急吗?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啊!”黄锦笑道:“唐大人,你放心吧,这天底下办事最让皇爷放心的就是你,年前的时候,皇爷就和奴婢叨念,说要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那为何迟迟不召见我啊?”“不光是你唐大人,就连严阁老和徐阁老也见不到皇爷。往年皇爷闭关到正月十五,今年加了半个月,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皇爷才出关呢!这不,刚出关就让奴婢过来,给唐大人送一瓶神水,啧啧,这份恩宠,只有陆太保有,两位阁老都比不上。”说着,黄锦把一个小坛子放在了唐毅面前,揭开了封皮。唐毅的心就咯噔一下,对嘉靖的爱好他是敬谢不敏的,那些铅汞练成的丹药不能让人上天,只能让人上西天,这个所谓神水,也多半是扯淡的玩意。“黄公公,这是从哪里来的?”唐毅警惕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