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实在是愚蠢透顶!”唐慎从行辕回来,刚走近唐毅的书房,就气哼哼说道。“他不是蠢,而是坏!用他的蠢,掩饰他的坏!”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抓取铁壶,给自己和老爹都倒了一杯茶。唐慎没心思喝,反而眯缝着眼睛,做沉思状,半晌咧嘴笑了笑,“你还总是一针见血,李春芳的确是坏!坏透了!”赛马比赛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不同的赛道长度,不同的地形环境,都会影响比赛的结果,比如阿拉伯马适合中距离的竞速,唐毅把赛道长度设定在三千米,就可以扬长避短。而蒙古马善于长途奔跑,把赛道的距离增加一倍,结果就不一定了。同样都是竞速赛,光是改了比赛的距离,结果就可能不一样,李春芳直接改了比赛的类型,从竞速变成了马球,连商量都没有,竟然直接答应了!提到此事的时候,他还一脸不以为然,嬉笑着说道:“唐大人寻来神驹,大展国威,老夫身在内阁,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自观看,马球比赛听说更加热闹激烈,想必我大明健儿一定会所向披靡,再立大功,到时候老夫亲自向陛下和徐阁老请功……”李春芳目光诚恳,言语真切,又把身段放得非常低儿,就像是一位和善的长者,可唐毅就是想撕碎他的嘴脸,把他狠狠塞在脚底下,踩进烂泥里。马球又叫击鞠,曹植就写过“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的诗句,证明至少从汉朝开始,中华大地就出现了马球运动。到了唐朝,马球更是风靡天下,上至皇族贵胄,下至普通军民百姓,无不如痴如醉,达官显贵更是争相豢养马球,每逢年节,帝后的寿辰,军队凯旋,都会举行盛大的马球比赛,举国欢腾。那时候有些家底儿的武官骑士一般标配四匹战马,其中三匹是打仗用的,剩下的一匹就是马球专用。只是马球的盛况随着盛唐的终结,也趋于衰落,比如宋朝,丢了所有马场,还怎么玩马球啊,干脆来蹴鞠吧,所以就出现了伟大的高俅高大人……囧!到了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马球又再次兴起,到明初的时候,还有很多人玩马球,只是近一百年来,天下承平日久,最重要的是勋贵武将被压制到了极限,彻底成为了边缘。文官靠着不屑的努力,把皇帝圈禁在宫中,把勋贵吃得死死的,把武将变成了奴仆……社会上流行的变成了戏曲,曲艺,杂耍,马球这种对抗激烈的运动越发衰败,乏人问津,当然了,也是明朝缺马,好的马匹价格太贵,甚至有价无市,组织一支马球队成本太高,别说小富之家,就算是达官显贵都不成。据唐毅所知,九边各军当中,只有马芳的部下还有马球比赛,至于勋贵当中,只有他舅舅朱希忠豢养了两支马球队,其他的几乎都没有耳闻。蒙古人再衰败,人家也有几十万的骑兵,马匹无数,每年的那达慕都会举行马球比赛,至少比起大明,水平不知道高了多少。李春芳随便答应了蒙古人的提议,还不是等着输啊!“行之,去问问成国公,还有马栋,看看他们成不成。”唐慎建议道,声音之中就没有多少底气。朱希忠也在小站,不多一会儿就请了过来,他这个喜欢吹牛,可面对唐家爷俩,哪敢胡说八道,两手一摊,他老人家纯粹是玩票,马球队就是花架子,为了表示他们成国公还是勋贵世家,靠着马上得来的富贵,如此而已。“上场我是不怕的,可是赢就没把握了!”废话,不能赢用你干什么!唐毅无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马栋身上,一问之下,马栋摇了摇头,他们的马球队或许能比朱希忠好一些,可是缺少好马,而且只有过年的时候,比赛几场,训练也不成,实在是把握不大……“马球吗,马占了七成,人只占三成,咱们不是有十几匹天马吗,交给马栋他们,未必不能和蒙古人一战。”唐慎提议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又把朱山叫来,朱山的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大人,天马活泼好动,控制不容易,适合竞速,可是却未必适合马球比赛。马球赛场需要机动灵巧,而且温顺听话的马匹,速度不需要太快,可是动作一定矫健,机打马球的时候,人马配合要好。我和手下的骑士都没打过马球,至于马栋他们,恐怕没法和天马配合。再有……马球比赛十分激烈,人和马都会受伤,蒙古人居心叵测,万一暗中下手,损失了天马,岂不是追补不及……”朱山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不要比赛,竞速赛已经赢得彻彻底底,不但是压倒性的胜利,铁背出阴招,把自己坑了,半条命都丢了,里子面子大明都赚得足够。而且赛马运动也声名大噪,各地的富商世家纷纷掏钱,支付巨额的定金,只为了尽快得到一匹天马……所有事情都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一切顺理成章,为什么节外生枝,多此一举,还给蒙古人一个机会,干脆把他们都逐出大明算了。当唐毅不想这么干啊?这就是李春芳“坏”的一面,他身为内阁大学士,嘉靖派来的钦差,地位尊崇,他答应的事情,如果作废了,蒙古人会怎么看大明,保证会有人说唐毅有失国体,大肆攻讦。可是按照李春芳的要求去比赛,输了也是面上无光,同样会挨骂。最绝的是到时候李春芳只要两手一摊,说自己不懂战马,或者随便找个借口,把责任推给唐毅,说他们准备不周,最多挨一顿骂,还是阁老一枚,可唐毅的面子却丢了一个干干净净。这就是典型的拍脑门决定,拍屁股走人……“行之,咱们好不容易大胜一场,国威军威,民心士气大振,尚武之风重新兴盛,岂能毁在李春芳的手里。”唐慎一拍桌子,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去找高部堂和江部堂,联手逼迫李春芳,取消马球比赛!”唐慎还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往外面走,唐毅急忙起身赶快把老爹拉住了。“爹,我敢说您老去了,李春芳保证点头,他还回去找铁背和乌木儿,把比赛取消了。”唐慎一愣,“那不好吗?”“畏敌避战,胁迫阁老,您说能好吗?”唐毅苦笑着说道。从李春芳的招数中,唐毅品出了一丝徐阶的味道,咽不下,吐不出,让你左右不是,看起来一年多不见,徐阶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不少。唐慎回到了座位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这个老师啊,咋就这么能算计呢!要是徐阶能把他算计的本事,拿出一成用在朝政上,天下也不至于如此。“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唐毅面色严峻,看了看朱山和马栋,“马栋,立刻带着你的人,去熟悉天马,好好练习,我想办法争取一点时间。”“大人,能给我们多长时间?”两个人急忙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必须确定了。“三天,最多三天。”唐毅也想时间长一些,可是赛马大会前后已经小一个月,再拖延下去,人困马乏,会耽搁正事的,必须尽快结束。他走到了马栋和朱山的面前,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头。“千斤重担,你们一定要扛起来啊!”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用力点头,“请大人放心,输了,我们提头来见!”……三天时间,转瞬而至,唐毅安排了人手,整修赛场,马球的赛场十分宽大,大小相当于十个足球场,比赛还没开始,高拱就先来到了看台,见唐毅和唐慎都来了,高拱主动凑了过来。“怎么样,有把握吗?”“不好说。”唐毅脸色凝重,“中玄公,马球比赛,关键在马,咱们的天马力气大,耐力好,还英勇善战,大不了把蒙古人的马都给弄残了,让他们打不下去!”“嗯,这个办法好!”高拱嬉笑道:“行之办事,老夫还是放心的,正好这些日子下注,前后赢了五百两银子,老夫再押一宝,实不相瞒,年前的时候,我就看中了一方宋砚,总算能到手了。”高拱满心乐观,只是唐毅却眉头紧锁,心里堵了一个大疙瘩儿。从竞速赛来看,铁背台吉这伙人里面绝对藏着一个阴谋高手,他们提出马球比赛,就不会没有准备。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突然有人跑了过来,在赛场的中间,提出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比赛的规则,十分醒目。唐毅不由得起身,走到了近前,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每一队九个球员参加,一共七场比赛,每局先得到十分为胜利者,累积四场胜利,为最终的获胜者。这些都还算平常,当唐毅看到了最后一行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爱惜马力,每匹马最多打两局,然后更换新马。唐毅扫了一眼落款处的钦差大印,从两个眸子里面放出彻骨的寒光,心中涌起一个念头,疯狂喊道:李春芳啊,你是大明的阁老,还是俺答的阁老?有你这样的钦差,还用得着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