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提到了海瑞,仍然用“畜生”之类的字眼,他对海瑞的恨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更加强烈。只是嘉靖变得冷静了,继续追查凶手,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万一真的牵连到了大臣,甚至裕王,就不免朝廷大地震。眼下的嘉靖,好似风口之烛,连基本的清醒都维持不了,还怎么处置纷繁复杂的朝局。不是嘉靖不想追查黑手,而是实在没有能力追查。嗅到了嘉靖要抽身的苗头,唐毅怎么能答应,好不容易把火烧了起来,多一天,对皇权的伤害就多一分,就会逼着士人,去重新思考君臣关系,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嘉靖听得眼前发亮。“唐毅,你真的觉得畜物所言,都是胡说八道?”“没错!”唐毅斩钉截铁道:“海瑞何许人也,不过是天涯海角出来的一介举人,他只在地方为官不到十年,进京区区几个月,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他知道多少?钱粮赋税,诉讼军务,又懂得几何?他说的那些,不过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难免贻笑大方。臣刚刚举了他说陛下父子之情淡薄,实际上臣等在朝,早就知道陛下爱护后辈子孙之情,只是陛下担心皇子们骄纵妄为,才故意表现的冷淡。再有,海瑞说陛下几十年不上朝,更是无稽之谈,朝廷大事,往往决策与寥寥数人,聚集文武百官,大早朝只是走走过场,白费口舌而已。陛下取消了早朝,是体恤百官,可真正的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怠慢过,不论是廷推廷议,还是召见大臣,几时停过?难道不是处理朝政吗?”嘉靖听得心里热乎乎的,说的多好啊,果然还是有人理解朕的,见唐毅这么贴心,嘉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你所见不错,可是世人未必都像你一样看得明白,还会有人偏听偏信,误解君父,如之奈何?”“陛下,臣以为不如让百官上书,针锋相对,把每一条都驳倒,如此方能正视听,安人心,让奸邪小人无地自容,吾皇之圣明英睿亦能令天下人熟知。”唐毅的话很动听,海瑞骂得他那么狠,光是把海瑞干掉,已经不解气了,可是嘉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知道,真的让百官上书,天下讨论,能替自己挽回名声吗?嘉靖这心里没底儿,而且唐毅这小子阳奉阴违,已经耍了自己一回,还要被他哄骗吗?想到这里,嘉靖的脸色又变了变,眼睛不停在唐毅身上打转,弄得唐毅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不会又要拿我出气吧?过了好半晌,嘉靖长叹一口气,“唐毅,你说的没错,既然那个畜生只是自己胡言乱语,朕怎么好因为他,弄得朝堂不宁,百官上书辩驳,更是赏了那个畜生脸面!朕已经让人去诏狱了,天子富有四海,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的心里装得下日月,只要畜物能够认错悔过,朕自会高抬贵手,既往不咎,如果他能回头是岸,朕还是能给他一个机会的,毕竟考上举人也不容易。”好一个仁慈的嘉靖皇帝,竟然心疼起一个举人了,可是当年你杀曾铣,杀夏言,抓张经,罢李天宠,逐杨宜,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多少忠良义士,都是两榜进士出身,担负着朝廷重任,堪称国家柱石,杀起来可从来不手软,一点没有怜惜。怎么到了海瑞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多了恻隐之心?摆明了是自欺欺人吗,说到底,是嘉靖要减轻海瑞上书的影响力,只要海瑞低头认输,他写了什么,都会大打折扣,失去了道德制高点。要是再上演一处动人的“君臣和”,没准还能传为佳话美谈。之前嘉靖对海瑞的恨,超出了一切,眼下他虽然怨恨依旧,可是却理智了许多,知道哪个轻,哪个重。嘉靖的智商恢复了,唐毅就没法耍花招了,不得不承认,嘉靖选择了一条风险最小,损伤最低的绝佳路径,关口就在海瑞的身上,他能不能抵挡得住……东厂的诏狱,阴森幽暗,在最深处,有三间牢房,专门关押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要犯。这里没有桌子椅子,也没有水碗,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堆稻草,至于四周的木柱,全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棉麻织物。关在里面,想要自杀都没有机会。一连两天,没有一点吃的送来,海瑞坐在稻草堆上,靠着墙角,宛如入定的老僧,一言不发,也不喊饿,也不喊渴,更不喊冤。就那么坐着,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都是海瑞天真,其实他也是个聪明人,在上书之前,他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他把老母和妻子先送走,接着又买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放在了家中等死。唯一让他意外的是上书之后,没有被立刻砍头,反而被关进了诏狱,一关就是差不多两天,难道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陛下还能饶过他吗?“海瑞,对吧?”正在百思不解的时候,一声低呼,海瑞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蟒袍,下巴上没有胡子的人站在牢房外面,一双眸子,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惊讶。这家伙也没有三头六臂,也并非凶神恶煞,甚至有些瘦削文弱,究竟是什么力量,给了他胆子,竟敢上那样的一道奏疏,真是匪夷所思!“咳咳!”吴太监咳嗽了两声,“咱家自我介绍一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叫吴诚。”海瑞微微点头,没有出声。“咱家是奉了陛下之命过来,想要问你几件事情。”海瑞迟愣一下,沙哑着声音道:“吴公公,是陛下让你问我,还是你个人来问我?”“当然是陛下。”吴诚心说,没有圣旨,咱家才懒得来这种倒霉的地方。海瑞听完,突然起身,这时候吴太监才看得清楚,原来海瑞还带着十斤重的脚镣,走起路来,十分费力。他先是摘干净身上的草棍,又掸了掸衣衫,而后才无比虔诚,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行礼之后,才又挺直身体,恭听询问。吴太监看得直摇头,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帮文人的心思,明明都被嘉靖骂得一无是处,偏偏这时候,又如此恭敬虔诚,既然如此,又何必上书?这些太监显然不明白“皇帝”在文人心中的位置,吴太监沉吟一回,理了理思路,开口说道:“你上书诽谤圣上,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吗?”海瑞坦然一笑,“下官是大明朝的官吏,不是谁家的奴仆,岂会任凭别人摆布。违背良心的事情,下官是不做!”话中有刺儿啊!吴太监强忍着怒火,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良心,那你辱骂圣上,可对得起良心。”“下官没有辱骂圣上,下官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嘉靖者,家家皆净,这话也是该说的?”海瑞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这话此刻思量,却是值得商榷,又岂会家家皆净,总有一些人是富裕的,比如……你吴公公!”咳咳!吴太监差点被噎死,海瑞,你可太不是东西了,竟然敢嘲笑咱家,非要给你点厉害尝尝。“海瑞,听说你们家几代单传,到了你身上,连生了两个闺女,好不容易,妻子有怀孕了,离着生产没有几个月,你的老母亲也有七八十岁,就盼着抱孙子。你要是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又如何对得起她们?”一番话,戳到了海瑞的痛处,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有门?吴太监继续说道:“海瑞,不妨再告诉你,看到了你的奏疏,皇爷十分震怒,当即囚禁了百官,要找出你的同党,在京数百位官员,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之中,不乏你的上司前辈,至交好友。人都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忍心牵连无辜吗?”海瑞仰起头,盯着头上的天棚,长叹口气,“朝廷诸公,不乏忠贞之士,他们担着天下亿兆生灵之重,陛下不应该因为海瑞一人,就牵连他们,朝堂大乱,人心惶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百姓,这和下官上书的初心并不相同。”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吴太监大呼侥幸,他索性蹲下身体,拉近了和海瑞的距离,陪着笑脸道:“海大人,咱家有些犯忌讳的话,此刻也顾不得了,陛下年事已高,朝政都交给了众位大臣,群臣不肖,非是陛下之过,你初到京城,知道的不多,仗义执言,上书陈奏,又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向陛下认错,撤回那一道奏疏,陛下还是非常欣赏你的正直和勇敢,他老人家说了,生平最喜欢英雄好汉,你不是举人出身吗?陛下可以给你开恩科,赐你进士及第,在京城历练两年,陛下亲自指点,然后就升你为巡抚,牧守一方,以你的品行和能力,定能造福一方。若干年后,重返京城,甚至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全忠尽孝,奉养高堂,光大海家门庭,传继香火,青史留名,多好的事情,你何必再费思量啊!”吴太监说着,让人捧过来文房四宝,摆在了海瑞的面前。“写吧,快写吧!”他的语气不自觉间,竟然带着一丝的哀求。海瑞默默闭上了眼睛,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目,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