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
夏日天晴阳光浓,好像早上朝阳冒出海面就开始放出高温。
王忆打着哈欠听着大队委里的早间广播出门,站在阳光下他迎着朝阳要打一套拳,结果打了不多会实在太晒他只好灰溜溜的跑路到树荫下。
在这种高温天气下,只要别下雨或者阴天那海滨要比内陆日子好过的多,不说别的就说清爽的海风吹在身上便是享受。
另外还有抬头看时那一湾碧蓝海面,海风徐徐、浪花滔滔,这股碧蓝映入眼帘,便有凉意沁入心底。
头顶绿叶沙沙作响,脚下白浪化作千堆雪,四周还有百花齐放,王忆伸了个懒腰顿时感觉生活美好。
弯曲的海边已经有人在忙活着找小海货,王忆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看见天海茫茫,看见尽头有大片黑云阴翳的徐徐赶来。
王向红出现在大队委门口。
他也往南看,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往南看。
看了一会他扭头对王忆说:“昨天的天气预报说的没错,今天有雨,早上看阳光挺好我还以为广播出错了,看来大领导说的对,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科学不会犯错!”
王忆笑道:“科学不会出错,但天气预报出错可就太常见了。”
王向红回去停掉收音机开始进行广播:“全体社员请注意、全体社员请注意,今天有雨,云彩被风吹过来了。”
“出海的社员先等等,外面晒着鱼鲞干粮被褥的赶紧收一收,大胆你领着几个人赶紧把石坳台那边的腐殖质烂泥盖一盖……”
因为早上风不大,阴云飘荡的比较慢,学生吃完早饭它才飘过来。
这云彩已经下雨了。
于是王忆就看到了人生中最玄奇的一幕:大片的阴云缓缓的飘来,阴云下雨,就像是一片雨幕缓缓的挪动过来。
雨水有了生命,它们在行动!
这一幕情景显然并不常见,学生们一边扒拉疙瘩汤一边趴在窗口往外看,挤成一团像是小狗。
就这样阴云被风吹到天涯岛,雨幕也落到了天涯岛。
王忆倚在门口往外看。
原本灿烂的晴空被阴云一点一点的给掩盖,好像是光明被黑暗所驱逐。
此时仰头看天空,半片黑暗半片晴。
但随着朝阳被遮住,晴空光芒顿时式微。
雨水大了起来。
哗啦哗啦的声音甚至遮住了浪涛声。
王忆想起了电影《一路向西》——不对,应该是《无问西东》里的经典一幕,然后他效仿老教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
静坐听雨。
学生们可安静不下来,他们也没兴趣听雨。
刚才他们只是被云飘雨也飘的罕见场景所吸引,这会阴云盖顶、雨水洒落,一切变得平常,他们顿时没了兴趣纷纷开始看书。
灯线拉了一下,几个教室的灯纷纷亮起。
学生们自习看书学习,王忆则坐在门口倚着门板往外看。
下雨天人的情绪容易低沉、思绪会四处纷飞。
王忆看着阴云看着雨水看着地上积水被雨滴冲打而如花般绽放,听着裹挟在雨中的海风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打屋顶,然后忍不住的想起了秋渭水。
于是他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算了,实话实说,写情书。
这场雨来的突然但持续时间却挺长,一个上午没停下,中午头学生们要回家吃饭,这样就得冒雨下山了。
王忆看着学生们准备往雨里钻,便拦住他们说:“中午学校管饭,都不要回家了,下午继续上文化课。”
一听这话学生们兴奋无比,纷纷跳起来高声呼喊。
为能在学校吃一顿好饭而兴奋,也为下午不用上劳动课而是可以念书学习感到兴奋。
这样王忆琢磨中午头吃什么呢?
他可没有准备这顿饭。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82年好些家庭顶梁柱的为难。
好些人家没有余粮,每天到了饭点看着老人孩子饥饿的样子他们心裏难过的要命。
还好王忆这边粮食多,他先让大迷糊用大米和小米煮了一锅二米饭,然后想了想,决定做个盐油卤饭。
顾名思义,盐油卤饭就是用盐巴、猪油按照做卤味的方式做拌饭,说的再简单点就是猪油拌饭。
不过这个要麻烦一点,是把猪油烧热加上酱油、味精和白糖调成酱汁,王忆在裏面剁上葱丝,这样猪油里有点葱油的味道,更好吃。
一人满满一碗米饭,然后往上舀一大勺油汪汪、黑漆漆的卤油,拌在饭里整碗的米粒都变得油乎乎。
看着馋人,闻着也馋人!
学生们拿到后纷纷露出满足的笑容:“王老师这太香了。”
王忆也笑了起来,他挨个摸了摸眼前几个学生的头,说道:“你们——怎么又有虱子啊?”
正要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结果手一摸好几个虱子乱爬,这氛围一下子没了!
王状元哈哈笑道:“下雨天,人懒虱子闲,王老师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没有。”
“就是下雨的时候,人感觉懒洋洋的,虱子也会闲起来,闲着没事它们就乱爬。”学生们认真的给他讲解起来。
王忆无语。
你们是不是缺乏幽默细菌?
我还能连这话都理解不了?
他对学生们说:“天气热了,我给所有男同学理个发……”
“好呀。”男生们高兴的又开始欢呼。
王忆说道:“全部理光头!”
男学生们顿时傻眼了,而女生们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的笑。
王新钊淡定的说:“理光头更好,咱们都成了少林寺的和尚!”
男学生们想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然后他们又开始高兴的欢呼雀跃:“好呀!”
王忆摇头。
二逼小崽欢乐多啊。
他对学生们说道:“给你们理光头是为了让你们保持衞生,虱子跳蚤传染疾病、降低人的免疫力,所以你们要勤洗澡、勤换衣服,把虱子跳蚤的全给整死!”
“没用啊。”王丑猫摇摇头,“家里床板缝、石头缝还有被褥里头都是虱子跳蚤,老话说的好,杀不尽的跳蚤抓不尽的贼嘛!”
男女学生们纷纷应和。
王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他端着一碗盐油卤饭去大队委交给王向红。
王向红正收拾着报纸准备回去吃饭,看见他端过一碗饭来便摆摆手:“我家里做好饭了,你给寿星爷送过去就行了。”
王忆摁住他让他坐下,把铝制饭盒推过去说:“都有,王状元给寿星爷送过去了,招弟也给小爷送去了,你吃你的,我跟你商量点事。”
王向红还想拒绝。
可是低头看看这一碗饭好家伙全是细粮精米然后还油汪汪、香喷喷,谁能不馋?
他犹豫了一下,抄起筷子嘀咕道:“以后别给我送了,我家里有饭。”
“说吧,商量啥事?”
王忆说道:“两件事,先说一件小事吧,昨天晚上我不是说过市里头有个老同志叫盛大贵,以前在瓷都的陶研所上班,为国家奋斗半辈子把身体熬坏了……”
“嗯嗯,大码公社的黄小燕给他当保姆嘛,我记得呢,黄小燕人品真差,大码公社人品都不行,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他们公社的人心眼多,不实在。”王向红一边咀嚼一边说。
王忆说道:“对,是这么回事,然后我不是帮忙抓出了黄小燕吗?盛大贵老同志信任我,委托我给他找个新保姆……”
“你要在咱生产队找?”王向红顿时反应过来,赶紧抬头看他。
王忆点点头。
王向红放下筷子不高兴的说:“这不成,咱队里一家人,日子是差一些,过的苦和累,但是没人受委屈,去伺候人……”
“伺候人?”王忆打断他的话然后开始拿捏他,“王向红同志,你现在思想长毛了。”
“老同志为革命、为国家奉献半辈子,身体都熬坏了,咱们安排个社员去照顾他,这是跟以前封建社会去当奴仆伺候地主老爷能一样?”
王向红无语。
他衝着王忆眨巴眨巴眼,然后没好气的说:“你小子脑袋瓜是好使,用我的话来将我的军。”
王忆哈哈笑,这就叫用魔法打败魔法。
王向红并不跟他生气,而是解释道:“你刚才故意曲解我的话,我是怕咱社员出去受委屈。”
“唉,保姆这活不好干,以前我给首长当过警衞员的,当了一个半月我主动请缨上前线了,为什么?伺候人的活不好干!”
王忆说道:“可是赚钱呀。”
“老同志给一个月25元的开资,这不算高,但另外过节给过节费,平日里吃喝住不花钱,一年还给一套夏装、一套冬装。”
“最重要的是,咱在城里留下个自己人,以后谁去了城里好歹有个能落脚喝口水的地方。”
王向红吃着饭说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条件是挺好,一个月25元算挺高的了,哎呀,事不好办,你先说你要找人去干这活,那你找谁?你心裏肯定有想法了,你小子想法多。”
王忆说道:“对,我有想法了,我想安排满山花婶子过去干。”
“满山花婶子手脚利索爱干净,以前有过照顾生病公婆多年的经验,而且峰子要结婚、需要钱,让婶子去很合适。”
王向红说道:“你婶子未必乐意,她人可要强了,我怕她觉得去干保姆丢人。”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要不上党员会议讨论讨论?”
王忆笑了起来,说道:“这种小事还要上党员会议?”
“主要是我提议满山花婶子还有个原因,就是怎么回事呢,黄小燕这人是大码公社的,然后她又姓黄,我记得大码公社有个绰号叫黄瘸子的想让峰子去当上门女婿。”
“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王向红问道:“黄小燕是大码公社哪个生产队,你知道她们生产队队长叫啥不?”
王忆摇摇头:“没记住,就记得生产队好像叫曹什么……”
“曹园?”王向红顿时来了精神。
王忆急忙点头:“对对对,曹园生产队,就是这个名字,我当时还想怎么生产队叫曹什么结果都姓黄。”
王向红笑道:“黄瘸子就是曹园的!”
王忆说道:“那我还真是考虑对了。”
“我怎么考虑的呢?当时黄瘸子算计满山花婶子,觉得她死了峰子就彻底成了他们黄家人,而满山花婶子觉得黄瘸子家条件好,面对人家的时候低一头,让人算计了也不敢吭声。”
“那现在我想让她去接黄小燕的活,而且咱干的漂漂亮亮,到时候消息传到曹园生产队去,打打他们姓黄的傲气。”
“同时也让满山花婶子明白,她比曹园生产队的那些妇女能干,她儿子也比曹园生产队的那些青年优秀,所以凭什么她们娘俩要面对黄瘸子家的时候自觉低一头?”
王向红用筷子指着他笑道:“有道理,你念过大学就是不一样,简简单单一件事却考虑的格外全面。”
“你有一点说我心坎里了,老子英雄儿好汉,不管打鬼子打反动派还是给国家上爱国粮,咱王家从来没掉过链子,这样咱面对外队人家的时候凭什么要觉得低一头?就因为咱穷?这是没道理的!”
王忆说道:“待会雨小了咱去问问婶子……”
“不用,让她来大队委就行了。”王向红说干就干,用大喇叭广播着把满山花和王东峰叫到大队委。
母子二人穿着蓑衣赶来,问道:“支书,叫我们来有啥事?”
王向红把盛大贵的事说出来,然后问两人意见。
满山花还没说话,王东峰激动的喊:“这是好事啊,他们家里管饭还给发工作服?一个月给25块现钱?这不是好事吗!”
他现在天天跑县城卖冷菜,开始了解城里生活,思维念头也开始受到城里人影响。
这个影响很简单,那就是要搞钱!
另外他也羡慕起了城里人的生活,穿着时髦、吃的饱吃的好、休闲娱乐活动多,特别是青春靓丽的姑娘也多……
总之他这些天做梦都想着能去城里生活。
但他知道自己去不成,没那个户口也没那么好的命。
可如今他母亲可以去城里生活,他便觉得这是好事,自己去不了城里那母亲能去也行,去城里生活怎么也比在生产队轻快舒服。
唯一问题是伺候人,不过他觉得这问题不大,凭他们的身份不去城里干活哪有机会去城里生活?
满山花也心动,她为25元的现钱工资和不用掏钱吃饭住宿而心动,就像王忆说的,她想给儿子攒钱娶媳妇。
于是看到儿子持赞同意见,她便对王向红和王忆说:“支书、王老师,我是妇道人家,啥也不懂,你俩给拿主意吧,你俩觉得我行我就去——一个月省25元,一年能攒……”
她掐着手指算了算,王忆说:“300元。”
“能拿回家300?”满山花顿时笑了起来。
她打听过了,1000元足够办个大气的婚事,这样三年就把钱攒齐了。
王向红问王忆:“这个老同志脾气怎么样?别的我不担心,我担心花儿去了受委屈。你是不知道,花儿这辈子过的苦,男人早早没了、公婆都有病,自己拉扯孩子还要……”
“别说,支书别说了。”满山花有点眼红。
过去的日子太苦了,她都不敢想。
王忆说道:“老同志的脾气是我愿意接手这件事的最大原因!”
他把黄小燕占据大房间而让老爷子住小房间的事说出来,见微知着,从这点能看出老爷子的好脾气。
再有一点就是庄满仓当时审过黄小燕一些事。
黄小燕自己也很后悔,因为盛大贵老人很有素质,对她很好。
甚至每次黄小燕家里亲戚来城里,他都允许人家来家里做客吃饭,如果是女同志还可以在大房间里跟黄小燕睡一夜。
王忆是了解了这一切后才敢把满山花介绍进城里当保姆。
在他看来当保姆不丢人,能赚钱能吃的好住的好,只要主人不难为人,那就比在外岛风吹日晒上工好。
他把这些事介绍出来,王向红最终拍板:“那花儿你去试试吧,王老师你和峰子送她过去,到时候要把把关,也跟老同志说清楚。”
“咱先试着干一些日子看看,能干咱就干下去,咱要是没那么金刚钻那就别揽瓷器活!”
王忆说道:“好。”
王向红挥挥手示意满山花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天气好那明天就要去城里了。
他打开饭盒盖子继续吃香喷喷的盐油卤饭,问道:“你说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王忆说道:“咱是不是要整治一下生产队的衞生了?社员们不讲究衞生呀,我看孩子身上又是跳蚤又是虱子,这不好吧?”
王向红没扒拉两口饭又放下筷子了。
他抹了抹嘴上的油水说:“你提出了一个好问题,这件事你不来找我那我还要找你呢。”
王忆问道:“你也想到了要让咱生产队搞一下衞生工作?”
“想到了,”王向红说着却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可是王老师,这事不好办,不好办啊。”
他叹了口气介绍道:“你年纪小不知道,52年全国搞过爱国衞生运动,当时教员同志说,‘动员起来,讲究衞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嗯,发动全民搞衞生。”
“然后五、五八年,对,58年2月国家又发出了《关于除四害讲衞生的指示》,当时《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还提出了指示,‘以衞生为光荣,以不衞生为耻辱’。”
“后来又搞两管五改运动——这个运动你知道不知道?”
王忆摇摇头。
王向红说道:“两管是管水、管粪,五改是改良水井、厕所、畜圈、炉灶、环境,总称两管五改运动,也是为了消灭虱子跳蚤老鼠蚊子苍蝇。”
“反正这事搞了好几次没搞成,农村不比城里,城里好管,又掏粪工人、环衞工人,有那个条件,咱乡下哪有这条件?”
王忆问道:“就那么难吗?”
王向红很无奈:“我当过兵,知道这个环境衞生和人的健康的关系,知道搞衞生的重要性,可是咱没那条件去搞好它。”
“举个例子,城里人不养鸡不养鸭也不养猪,顶多有驴车马车进去,牲口进城大不了屁股后头戴个粪兜子,拉的粪都进兜子里,这样城里人高兴、车把式能搜集了粪回家沤肥也高兴。”
“咱农村呢?鸡鸭狗到处跑,到处拉屎撒尿,这能管吗?管不了对不对?”